孙家这头,一家三口刚吃了早饭,孙昭缠着福娘给他做桂花糖,被孙进训斥了一顿,气呼呼地跑了出来,在院子里生闷气。
爹说近日外面拍花子的多,不准他出去。在苏州时几个表哥带着他四处玩耍,回来却只能被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连吃糖都要管着他,小昭不高兴极了。
叩门声响起时,小昭第一个冲过去开了门,正想溜出去玩,却被人轻轻地拉住了手臂。
小昭一抬头看清来人,立马就乐了,紧紧抱住张柏的腿,撒娇道:“张师兄!你好久没来看小昭了!”
这下他也不想着出去了,就缠着好久不见的师兄给他讲故事。
在小昭眼中,张师兄是整个书院里最好的哥哥,读书很厉害不说,还会讲很多志怪小说,比那茶楼里说书的都有趣!
孙进闻声出来,见是张柏,笑着道:“柏哥儿怎来得这般早,可曾用过饭了?”
他素来喜爱这位勤勉端正的弟子,师徒二人平日里也很亲近,在书院里,二人有时聊得兴起,便是彻夜秉烛长谈也是常事。
凭张柏的学问,小小松南书院哪里留得住他,等他在府学打磨两年,便是中个进士也不无可能。
张柏给孙进作揖,也带着笑回道:“弟子在家中用过了,听说先生归家,特意前来拜谢。”
孙进见他拎着好些东西,埋怨道:“你我之间还需这些俗礼?买这么多做什么。”
张柏跟着他进了堂屋,将东西放下,轻声道:“先生教导之恩,弟子没齿难忘,这些小小心意,望先生不要嫌弃。”
孙进一眼便瞧见那几小坛三白酒,心道还是这好徒弟心疼他。
怕他伤身,福娘最近不让他喝酒,家里的酒都被她藏了起来,他寻了几回也没找到。
今日福娘可没话说了吧?这酒可不是他买的,这是别人送的!
张柏正和孙夫子说着话,福娘便端着茶点进来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柳叶青的襦裙,腰身纤细,行动间裙摆摇曳,似一池春水荡起涟漪。
素白纤细的小手将茶盏放在小几上,福娘退后一步向他行了个礼,并未抬头看他。
张柏有些失了神,差点失了礼数,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回礼,脸上却带了一抹绯色。
好在没人注意,福娘上了茶,便出去了,还把那几坛酒都带走了。
孙进眼睁睁看着美酒就这样离他而去了,悲痛难忍,忍不住向张柏倾诉内心苦闷,却见张柏眉眼间有些失落,捧着茶盏不知在想什么。
福娘做的一手好菜,孙进留张柏吃了午饭,临走前,又塞给他一坛酒和一包桂花糖,嘱咐道:“这是福娘前年做的梅子酒,你拿回去,还有些桂花糖,给你弟弟们分了吧。”
“去了府学,切勿好高骛远,好好读书。”
张柏点头应下,再次给孙进作了个揖。
孙进送完张柏回来,虎着脸让小昭去练字,又对福娘道:“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怎这般顽劣,半点柏哥儿的好都学不到。”
福娘轻笑,“爹未免对小昭太严厉了些,小昭那性子你还不知吗?越是逼着他,他越不愿意。”
还说随谁,小昭和爹简直一模一样,都是驴脾气,吃软不吃硬的。
孙进叹了口气,踱步往书房里去了。
*
转眼两日过去,张柏收拾了书本和衣裳,准备去府学报到了。
张柏花一钱银子雇了辆牛车,半日就能到省城。
张得贵和杨氏万般不舍,但也只能目送张柏远去。
张柏一路到了府学,递上文书,那门人见他年纪小,还多看了几眼。
这一批入学的全是来自湖州府各县的秀才,年龄大的已至不惑,张柏是最小的,且他是一等廪膳生,几位训导都极为看好他。
学子们平日里都住在府学里,每旬有两天假,不过家稍远一点的学子只逢年节才会回家,到了旬假,便约上三两好友到茶楼叙一叙,交流学问。
张柏来府学没多久,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学子之一。
一是因为他学问好,几回考试都是第一,再来张柏待人温和有礼,不计较得失,和他相处如沐春风。
张柏常被人邀去喝茶斗诗,倒因此结交了几位好友。
他在府学如鱼得水,却不知家中二老正为着他的婚姻大事烦恼。
张得贵在地上磕了两回水烟袋子,翁声道:“老婆子,我看你也不用太操心,这县里没几个读过书的闺女儿,既然都不愿意,咱就给大郎娶个能干的,一样妥当。”
他好脸面,因着大郎的婚事,杨氏这个婆娘几回找媒婆去问,都叫人家给拒了,他这张老脸都没处挂了。
粮铺里那些伙计都打趣他,问他大郎这左挑右选的,到底要娶哪家小姐?燥的他满脸通红。
要他说,儿媳妇识字固然好,但没读过书也不打紧,只要人勤快伶俐,日子不照样能过好?
杨氏却不干,她撒泼打滚不依,“你个糟老头子知道什么?娶个睁眼瞎的回来,我日后的金孙也是个睁眼瞎!大郎日后做了大官,叫别人嘲笑吗?”
张得贵只觉得她想的太远了些,当大官哪儿有那么容易,那县老爷胡子都花白了也才熬到九品,大郎有没有做官的运道还不知呢!
两人互相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杨氏骂骂咧咧挎着竹篮出去买菜了,张得贵叹了口气,也上工去了。
长兴县城被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分作东西两城,东边商贾云集,住着的都是些富户,而西边便是些贩夫走卒住的地方。
不过西城小商贩多,卖的东西便宜,偶尔还能淘到海外来的珍品,所以东城的百姓也常来西边买东西。
杨氏买了一篮子的菜,穿过一座小桥,便看见前头何氏点心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待她凑上去,便有那熟识的妇人给她让了位置,还为她解释了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是这何氏点心铺前几日才出的新品日月朗照糕滋味很不错,名字也取雅致,刘家小娘子昨日便预定了一盒子,今日来取。
谁知那王家姑娘也看上了这盒子糕点,两人便在店门前争吵了起来。
点心铺的伙计也是左右为难,他没想到这王小娘子如此执拗,非要这一盒,说再包些日月朗照糕给她,她却越发生气了。
两位小娘子都是知书达礼的,并没有动手,只站在一起,冷嘲热讽着对方。
显然两人之前便有过节,只是借着这个缘由吵一架罢了。
只见那穿着一身桃红罗衫的王小娘子冷笑道:“我先来的,看中了自然可以买走,凭什么就是你定好了的,这食盒又未署你的名儿!”
“你!明明是我昨日便定好了的!”刘小娘子绞紧了帕子,气得跺脚。
伙计有些后悔,本想着上午预定的就刘小娘子一人,也不必署名了,谁知道会发生这事儿?
王主簿和刘老爷都是他不敢得罪的人物,伙计只好两边陪着笑。
两人吵了几句,刘小娘子便落了下风,吵不过泼辣的王小娘子,她面上红了个透,觉得有些丢脸。
这么多人看着,她有些后悔,不该在街上便同这王如兰吵的,倒害得自己没脸。
这厢王小娘子正说得起劲,对手偃旗息鼓,越发助长了她的威风,这刘玉秋去年在群芳诗会叫她丢了脸,今日她就要讨回来。
杨氏听旁边人说了,明白了这两位小娘子的身份,真是不巧,全是回绝过她家亲事的。
这王小娘子,倒和她那蛮横无理的娘有几分相似。
刘小娘子渐渐受不住众人的打量要走,却从人群外走出一位女子,先是婷婷袅袅地向王小娘子行了个礼,然后轻声道:“小女认为,王姑娘此言有所不妥。”
众人皆朝她看去,只见那人十七八的年岁,生得十分俏丽,眉如翠羽,眼若秋水,穿着虽不如王刘二位,但那浑身的气质,却是让人移不开眼。
第3章 起争执 来人正是福娘。
来人正是福娘。
她站在刘小娘子身旁,轻启朱唇道:“王姑娘可知何为日月朗照?”
王如兰见她面生,身上也寒酸的很,没好气道:“我如何不知!这糕点金面银帮,形若秋月圆满,灿若日月之华,故名日月朗照。”
她自恃清高,上过几年私塾,也最爱这等风雅之物,眼下便有些瞧不上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下小丫头。
她是什么身份?也敢和她讨论诗文。
王家小娘子出口成章,倒让众人刮目相看,只道她性子虽不太好,但确有几分真学问在。
杨氏心中更是有几分可惜,这王小娘子有才有貌,若不是王主簿夫妻眼睛长在天上,她和大郎倒是一桩好姻缘。
众人看着福娘的眼神都带着怜悯,何苦跟这王小娘子争呢?现在却让自己不好下台了。
福娘却微微一笑,她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王若兰收起了笑,蹙眉道:“这位小娘子,不知你是什么意思?可是我有何处说的不对?”
刘玉秋紧张地拉了拉福娘的衣袖,怕她被王若兰为难。
福娘安抚地拍了拍刘玉秋的手,笑道:“王姑娘好学问,小女子自问不如。”
王若兰得意地笑起来,这长兴县也就刘玉秋能和她争一争这第一才女的名号,其他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未料那陌生的小娘子接着道:“只是小女子有另一见解,望王姑娘指点。”
又是一礼,她脊背挺直,目中含笑道:“地称其广者以无不载,日月称其明者以无不照,小女子拙见,是为日月朗照。”
她的话音一落,便如金石掷地,教所有人都愣住了。
隔了半晌,人群中有一书生忽拍手叫好道:“好一个日月朗照!这位小娘子好才学,小生佩服,佩服!”
众人哗然,请那书生解释一番,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小娘子是借这糕点之名,来讽刺那王小娘子小肚鸡肠!
人群中便议论开了,看着王小娘子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
王若兰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却找不出话来回应。
“你!”
王家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周围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再也受不住了,白着一张俏脸,气冲冲地走了。
“走着瞧!”她忽又回身,瞪了福娘一眼。
这长兴县哪里来的如此刁钻的村姑?刘玉秋也是不嫌丢人,和这种人来往!
一场闹剧结束,众人便都散了。
远远传来几句议论声,有说那王小娘子无理取闹的,更多的则是夸那陌生的小娘子才貌双全、人美心善的。
刘玉秋拿着点心盒子,对着福娘深深行了一礼,不好意思道:“多谢小娘子相助,今日若不是你,我却不知该如何了。”
福娘清浅一笑,扶了她起来,“刘姑娘不必多礼。”扫了眼点心盒子,又说道:“这糕点香甜软糯,配上峨眉雪芽,更是相宜。”
原来也是位“行中人”,二人相视一笑,刘玉秋自报了家门,问起福娘,才知她便是孙秀才的女儿。
刘玉秋喜欢福娘这通身柔静的气质,交谈了几句,更觉得投缘。
福娘今日出门本是为了买书,见刘小娘子被为难,便顺手相助,说了一会儿话便要告辞。
不料刘小娘子也是要去书局,正好结伴同行,二人一路说话,渐渐走远了。
方才看热闹的杨氏却没随人群走开,而是站在不远处,将两位小娘子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听见那小娘子家世,更是吃了一惊。
原来她是孙夫子的女儿!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这老子会读书,生个姑娘也是不简单的,杨氏心中一喜,觉得福娘便与大郎很是相配!
只是这福娘好似被退过婚?
杨氏想到这儿又有些不喜,好端端地怎会被人退婚?定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是罢了。
*
湖州府学里,张柏正在抄书,他的桌案上已堆了几本书卷,端坐久了,身体都有些僵直。
今日旬假,他依然没回长兴县,一是路途有些远,来回路上便要耽搁一日,并不划算,二来他也不想多花银钱,家中拮据,他多抄点书,也可让爹娘轻松些。
不知他上次托人带回去的银两爹娘可有收到?
张柏手中不停,心中也在默念文章,这间小屋是府学专为学子设的静室,旬假时少有人来,今日更是只有他一人,倒是清静。
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几人杂乱的脚步渐近,不多时,一人使劲推开了门,大声笑道:“你们怕甚?今日旬假,哪里会有人在这儿——”
张柏抬眼,与那人目光撞上,两厢静默。
这几人都是富家子弟,平日里有些倨傲,不太看得上张柏这样的穷酸秀才,张柏也不喜他们吊儿郎当的样子,和他们只是泛泛之交。
适才说话的是隔壁县的秀才秦启仁,他是这几人中领头的,说是在隔壁县当混世魔王惹了民怨,被父母送来府学读书,其实是为了让他避避风头。
秦启仁生得痴肥,脸上的横肉挤得眼睛只有一条缝,他用一双小眼上下打量着张柏,笑了两声,“大家进来便是,我今儿可买了那福悦楼的醉春风,咱哥几个不醉不休!”
这张柏穷的穿不起一件好衣裳,却惯会招揽人心,连几个训导都格外看重他。
叫秦启仁看来,这种面上清高正直的,其实虚伪的很。
他今日就要揭穿他的面具给大伙瞧瞧!
府学禁酒,秦启仁却故意拎着酒从张柏面前走过,张柏眉头微皱,却未置一词。
秦启仁在张柏身后坐下,其他几人见张柏并未说话,舒了口气,也走了过来。
几人开始在静室中饮酒,浓浓的酒味袭来,张柏微微一挑眉,打算抄完这卷便走。
他没必要和这帮人起争执,因为过两刻钟便会有训导来巡视。这秦启仁摆明了是要激怒他,他怎会撞上去叫他羞辱?
划拳嬉闹声越来越大,张柏屏气凝神,一笔一划都写的极为认真。
这书呆子这样也能坐住?秦启仁心中恼怒,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不信张柏不喜那些风月旖旎之事。
张柏还有一页便要誉完,身后秦启仁的声音却忽然放大,高谈阔论他出入烟花柳巷的经历,尽是些污秽之言,让张柏越发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