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有一人问道:“启仁兄,听说你那堂兄也是个厉害人物,连燕春楼的花魁都为他神魂颠倒,愿自己赎身做他的妾,这可是真的?”
众人哗然,燕春楼的花魁可是轻易不接客的,多少人想赎她,都叫她拒了,没想到秦启仁的堂兄竟有如此魅力?
“那是自然!我二哥在省城谁人不知?”秦启仁吹牛已上了头,“那如玉哭着喊着要嫁给我二哥,可我那二哥早就订了娃娃亲了,他那未婚妻追过来,还和如玉争我二哥呢!”
张柏已然觉得不对,订了娃娃亲的,又是姓秦,莫不是退了福娘亲事的那位?
他出了神,笔尖一滴墨滴落在纸上,这一页便是废了。
“那谁争赢了呢?”有人好奇问。
秦启仁大笑道:“我二哥那未婚妻不过一个秀才之女,木讷的很,哪比得上如玉身娇体软?”
“我二哥当场就退婚了,娶块木头回来有什么意思,在床上还是得如玉——”
秦启仁正说得来劲,忽然被人一拳打在下颌上,一阵剧痛传来。
变故来的突然,受到了惊吓的其他人后知后觉弹开,秦启仁捂着下巴怪叫一声,“谁?哪个龟孙打你爷爷?”
面前只站着一袭白衣的张柏。
秦启仁不信这清瘦的穷秀才会打人,他扫视了一圈,众人纷纷摇头。
张柏额上已是起了青筋,他也是生平第一次揍人,拳头握得太紧,掌心都是黏腻的汗。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动手了,可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秦启仁说下去。
福娘的名声,岂可被这种小人污蔑!
“是我。”他上前一步,冷声道。
不知他哪里来的蛮力,秦启仁下颌处已经高高肿起,张嘴说话都疼。
他倒抽几口冷气,瞪着眼看着张柏。
众人也惊了,没有想到一向温润的张柏竟会动手打人,原以为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来着。
“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暴怒的秦启仁猛地上前揪住张柏的衣襟,他活到今天,从来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就这个穷酸秀才,也敢打他?
他比张柏高半个头,快要有两个张柏宽,欺身而近时,似小山压顶。
张柏待人总是温和的,眼中常带着三分笑意,此时眼中却结了冰,目光如箭一般锐利冰冷,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启仁生出一丝胆怯。
“君子当知人言可畏,秦公子不知真伪便随意污蔑他人,张某实难苟同!”
张柏不卑不亢,从他手中挣开。
秦启仁怒气未消,却也知自己刚才说的话实在过于孟浪了些,若是传了出去,他老子能把他打成猪头。
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一人探头察看后,慌乱道:“不好,训导要过来了!”
几人连忙收拾了东西逃走,秦启仁把酒壶塞在裤腰里,跑至门外,又回头指着张柏,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待外面鸡飞狗跳的声音渐渐远去,张柏才长舒了一口气。
心中郁结,虽此刻静室再度安静下来,他也静不下心抄书了。
翻阅方才所抄的那一卷,行笔过于滞涩,力度也太大,最后还有一墨点污了书卷,张柏叹了口气,只觉今日这场闹剧着实令人心烦。
君子修身,先生常教导他淡泊致远,他也一向奉行,少有什么事能让他心绪波动,今日却失了分寸。
他知道不该和秦启仁结仇,秦家家大势大,不是他能惹的起的。
秦启仁之前也明里暗里嘲讽过他,张柏都忍了下来,只是这回,他辱了福娘……
要是有下回,他还揍秦启仁不可!
他并不后悔给他那一拳。
片刻后,张柏平静下来,将抄毁的这一页裁下,起身离开了静室。
第4章 菊花糕 张柏这人,怕是个真君子。……
秦启仁最后还是没能逃脱,叫训导给抓住了。
酒壶就揣在他腰间,耍赖也没用,训导黑着脸训斥了他一顿,并让他回家反省十日。
接着又问起他脸上的伤,秦启仁也不敢说实话,他怕张柏把他说的那些话告诉训导,到时候他就别想在府学待着了。
甚至他连家都回不去。
他爹说了,要是敢在府学犯事,就把他逐出家门。
秦启仁捂着脸,编了个谎话,说是他自己摔的。
训导虽不相信,可也懒得管这混小子,让他收拾了东西麻溜儿回去。
秦启仁还想找张柏说说好话,让他别到处乱说,但张柏被另一个教导叫走了,他没找到人,只好忧心忡忡地走了。
回到家里自然又是被他爹一顿好捶,秦启仁挨打一天,在床上躺了九天,伤还没好透,老爷子又叫他赶紧滚回府学。
秦启仁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回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张柏并没有告状。
两人撞见,张柏神色如常,也并未出言嘲笑。
倒是秦启仁心中有些烦躁,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张柏若是露出得意之色,他也好报复他,可别人已经不计较了,他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如今信了,张柏这人,怕是个真君子。
秦启仁莫名对他起了敬意。
他们并肩站在廊下,一同看着院中的假山流水,二人之间从未有过这样和谐的时候。
犹豫了许久,秦启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张公子,那日是我不对,我是喝酒喝多了,说了些浑话,还请你不要在意。”
张柏也看出来了,这秦启仁算不上多坏,只是耳根子软,又好面子,容易被他人撺掇。
那些话多半也不是他的意思。
张柏点点头,也轻声说:“也有我的不是,我不该动手打你,药钱多少?我下回赔你。”
秦启仁连连摆手,“我怎好意思要你的钱!”
“你那天说的对,我没有证据就造谣别人。其实我根本没见过那孙姑娘,只是我堂哥说了,我就信了,现在想来,也未必是真的。”
他从小就没有堂哥聪明,也没他八面玲珑会说话,他说啥信啥,现在想想,堂哥可能就是在胡说。
纵是大伯家富贵,可就堂哥长那样,如玉和孙姑娘能为了他吵起来?
也是他傻,竟然真信了。
秦启仁觉得他那二堂哥不是个好东西,下回见了,定要绕着他走。
张柏心想,果然是那秦二郎在造谣,既已退婚,他何必还要再中伤福娘?
张柏恨不得立时便去找他问个明白,但想明白后,眼中便暗淡了下来。
他是什么身份呢?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些。
秦启仁自觉已和张柏推心置腹了,索性把其他话也一股脑儿说了。
他低头做贼似的,附在张柏耳边说:“其实我也没去过青楼,那些话都是我二哥告诉我的。”
他脸上浮起几分羞涩的红。
“我跟你一样,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摸过呢。”
好嘛,原来秦公子还是个童男。
张柏叫他逗笑了,心中却想的是:我和你可不一样。
他曾“摸”过姑娘的手。
记忆中那双白净的小手,十指纤纤,指尖如嫩笋一般,指甲都透着粉。
被他不小心碰到,她惊讶之下很快缩回了手,只是蜻蜓点水的功夫,他却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极为清楚。
她的手有些凉,但很滑,像轻纱拂过……
只是回想,气息便有些不稳,张柏顿感不妙,赶紧遏制住胡思乱想。
该死,他怎能像个登徒子一般,对着她生出绮念?
而秦启仁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柏,不知他怎么忽然就脸红了。
*
张家。
张得贵累了一天,倒在床上便睡熟了,而杨氏却失了眠,在床上烙饼。
老头子前几日伤了腰,她一人撑着家里,几天下来累得人都瘦了半圈。
两个小的正是离不开她的时候,大郎那边,确实得娶个媳妇儿了。
杨氏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孙夫子的那个姑娘不错。
一来孙夫子的品性好,孙小娘子也是个善良的人,娶进家门不会生事。
二来,孙夫子是大郎的先生,他知道大郎是个怎样的人,不会因张家贫穷而看低大郎。
杨氏初见那孙小娘子就喜欢,小脸圆圆,生得俏丽却不妖艳,温温柔柔的,一看便是家里精心养大的。
虽大了大郎三岁,可也不打紧。
只是这退过婚……
杨氏又有些犹豫,打算明日找人打听打听再说。
望着墙上明晃晃的一片月光,杨氏有些想念在府学的大儿子,这小子已两月不曾归家了,虽每月都叫人带银子回来,家书却很少写。
也不知他在省城,究竟过得如何……
杨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既看上了福娘,便常常到孙家附近转悠。
福娘不怎么出门,和邻居们都处的不错,常常送些吃食给他们。
其中有一家住着个跛脚的老太太,福娘最为照顾,有次还去医馆为她抓药,那老太太待福娘也很是亲近。
杨氏听福娘唤她“王阿婆”。
王阿婆每日辰时都会到河边洗衣,杨氏从家中院子里摘了一篮菊花,坐在桥边柳树下,装作个卖花的婆子与她攀谈。
王阿婆孤寡一人,正愁无人说话,杨氏又是个能说会道的,如此几天下来,两人很快就熟悉了。
过几天便是重阳,长兴县的百姓在这一天惯吃菊花糕,喝菊花酒,杨氏的菊花色泽艳丽、气味清雅,常常不到半日就卖完了。
倒让她小赚了一笔。
这日杨氏依旧摘了菊花到桥边叫卖,等王阿婆洗完衣服,两人便凑在一起说起话来。
忽然,一道俏丽的身影立在杨氏面前,拿着竹篮的少女轻声问道:“大娘,这菊花怎么卖?”
正是杨氏“心心念念”的福娘。
福娘早听王阿婆说,杨大娘的菊花好,前几日她来的迟,杨大娘早卖完走了,今日她便特意来得早一些。
看见王阿婆也在,她笑着打了声招呼。
王阿婆也笑着对她说:“福娘买菊花回去做糕吗?”
“是呢。”福娘笑笑,唇边现出两个梨涡。
杨氏越看越喜欢,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小娘子若要买,给三个铜板全带走吧,也没多少了。”
福娘吃了一惊,这头杨氏已经将她小小的篮子装满了菊花。
“大娘,这怎么能行!”
福娘不肯多要,只说家中人少用不了这么多,几番推让下,她把杨氏多给的菊花放了回去。
日头大,福娘用一块碎花蓝布将篮子盖上,掏出三个铜板付给杨氏,笑盈盈道:“这里迎着西晒,大娘若不嫌弃,可到我家茶棚里歇一歇。”
她指了指桥边一处茶棚,那里正坐着几个歇脚的杂工。
“茶棚里有我煮的凉茶,清热解毒的,大娘若是渴了,也可自取。”
孙进信因果报应,常做善事,福娘随了他,也是个心性纯善之人。
杨氏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福娘觉得这卖花的大娘很是热心,心生好感,临走前还对她笑了笑。
待福娘走后,杨氏忍不住向王阿婆打听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呀?生得真好。”
王阿婆同孙家当了几十年邻居,看着福娘从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长成清丽温婉的少女,那是再了解她不过了。
“福娘啊?她爹你认识不,这松南书院就是她爹办的。”
杨氏故作惊讶,“孙夫子谁不认识?我有个远房侄子就在松南书院读书呢!原来是孙夫子家的姑娘啊。”
她忽然凑近,小声问道:“孙姑娘可是有什么……”
王阿婆皱起眉看着她。
杨氏低声说:“我听人说,这孙姑娘退过婚……”
“退过婚又怎样!”王阿婆以为杨氏嫌弃福娘,生了气,再不肯与杨氏挨在一处,往外坐了坐。
杨氏忙赔罪道:“阿婆莫气,我这不也听别人乱说的嘛。”
旁人不知,王阿婆却是知道的,那场退婚本是那秦家无理,欺负孙夫子和福娘好脾气。
“那秦家人真不是个东西,秦家小子混账养了个外室,还弄出来个孩子,逼着福娘把婚给退了。”王阿婆气愤道。
原来是这样。
杨氏见福娘为人,便猜测这退婚是不是另有隐情,事实果真如她所料。
这秦家也太不像话了些,福娘还未过门,怎能在外养人?还让外室怀了孩子,这不是故意羞辱孙家吗?
“这也太过分了,孙夫子真就答应了?”杨氏纳闷。
这孙家也太好说话了吧?
王阿婆长叹了口气,“这我也不知为何了。”
杨氏心中也积了一团火,若唤作她是福娘,那秦家小子要是敢来退婚,她得扇得他连娘都不认识。
若是大郎和福娘能成,等她嫁进来,杨氏就好好教教她,该怎么硬气起来。
杨氏想起了正事,低声问道:“那孙姑娘现在可有定了亲事?”
王阿婆摇摇头,“像是不曾。”
杨氏舒了口气,还好,大郎还有机会。
这回她对福娘再没有不满意的了,回头和老头子说说,再问问大郎,若是合适,便早些把这桩婚事定下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杨氏便挎上篮子回家了。
晚上睡觉前,张得贵倒在床上便想睡了,被杨氏一巴掌打在背上,没了睡意。
“老婆子你干啥!”张得贵怒道。
杨氏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个事,咱大郎媳妇儿有着落了!”
打大郎中了秀才,杨氏说这话不下十遍了,每次都没成,张得贵都听腻了。
他翻了个身又要睡,杨氏气得拧了他一把,“我说真的,这回绝对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