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淮清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和那天去找骆梧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像是真的很自负,不把这个孩子当回事儿。
“妈,你太夸张了。”
骆梧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有要对付这个孩子的意思。
她站起来,控制不住声音地喊道:“邬淮清,你能忍受被他们母子压到头上,我受不了。”
邬淮清依旧稳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看见骆梧这样子,忍不住也皱起眉。
他从桌子上拿了瓶没拆封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她:“消消气,我不值当让您生气。”
骆梧没有接那瓶水,反手把它推开。
瓶子倒在桌子上,里边的水洒出来,沿着资料外边的塑料封皮开始漫延。
两个人都沉默着。
邬淮清任那水流着,也不去管。
只把桌子上那张他和祝矜的照片收起来。
“您晚上在这儿吃饭吗?”
骆梧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明晃晃的逐客令。
她恍然笑起来,说“果然,你和你爸爸都是没心的,我也指望不上你。”说着,她起身要走。
“妈——”邬淮清忽然叫住她,骆梧抬起头。
“您什么时候指望过我呀?”他笑着。
骆梧怔了怔,随后拿起包,没说话,转身离开。
祝矜在卧室开了一盒新的彩泥,冰粉色透明质地的,特别漂亮。
这是姜希靓新教她的一招儿,压力大、不开心的时候就捏泥巴,特别解压。
于是祝矜之前一口气买了好多罐,还给邬淮清也买了好几罐,谁知他一盒没拆,她倒是先用上了。
邬淮清推门进来,就看到祝矜正躺在床上,手中的彩泥被拉长——又被揉在一起——再次拉长——像是和面似的。
听到声音,她随即抬起头看向他,顿了顿,又移开视线,重新把目光聚焦在彩泥上,也不跟他说话。
邬淮清走过来,躺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望着那团粉红色的泥巴。
他们谁都不说话,只看着那团彩泥在空中变幻着形状。
他觉得这团彩泥就像是他的心,被她揉来揉去。
她可以随意更改他心的形状。
过了会儿,祝矜闷闷地开口:“邬淮清。”
“我在。”
“你怎么不说话?”
他音调温柔,又带着笑意地说道:“我觉得祝浓浓现在在想我,所以我不想打扰她想我。”
祝矜轻哼一声。
他转了个身,侧躺着,然后搂住她的腰。
祝矜把彩泥放进罐子里后,看向他的眼睛,说:“我的确是在想你,不过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开心。”
“嗯?”
“邬淮清,你妈妈根本就不喜欢我。”
虽然这是个早已知道的事实,但当真的说出来时,祝矜还是感到很委屈。
就像当年,她同样委屈。
邬淮清吻了吻她泛红的眼角:“这样说不知道能不能安慰你,她也不怎么喜欢我,人说爱屋及乌,那恨乌也及屋,她都不喜欢我,还指望喜欢你?”
祝矜听着他的一番安慰,好像有那么点儿道理,可是——
他们关系再不好,也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
祝矜不说话,邬淮清挠了一下她的腰:“别想了,你要和我过一辈子,又不是和我妈过一辈子,再了,天塌下来有爷给你顶着。”
“还吃不吃炸串了?”他又问。
祝矜鼓着脸颊,被他从床上拽起来。
他先带着她去盥洗池前洗了洗手,然后拉进厨房。
尽管祝矜已经没了胃口,但也不得不承认,那天的炸串很好吃。
-
骆梧会私下找祝矜,是在祝矜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
她在镜子前精细地化了个妆,穿着一套普通但很得体的衣服,去北二环的一家茶馆,见骆梧。
骆梧卡着点儿来的,看到祝矜,她一反那天的冷淡,先是笑了笑。
点完茶后,问:“恨我吗?”
“哪儿能?”祝矜笑笑,说。
委屈是有,恨倒是谈不上。
毕竟她是个母亲。
骆梧像是不在意她的回答,说:“说实话,直到今天见到你,我依旧很讨厌你。”
祝矜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
“还因为梓清吗?”
听到她提到这个名字,骆梧蹙了蹙眉,“当年,你为什么要那天把她约到那种地方?”
这个问题祝矜当年也回答过。
茶被送了上来。
祝矜喝了一口热茶,被烫得舌头疼。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本应该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最开始一段时间,祝矜也的确很快乐。
至于骆梓清,她和骆梓清一直都不太熟。
骆梓清比她小一级,搬过来时读高二,她已经读高三了,正是学习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因此平时来往很少。
但因为骆梓清是邬淮清的妹妹,祝矜又对她比常人多了一分关注。
印象里,她在大院和张菁关系还不错。
后来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来他们班,找一个叫李子江的男生,那男生是祝矜班里的体委。
高考完那天晚上,大家去KTV唱歌,不知怎的,李子江突然点了首情歌,拿着话筒说要唱给祝矜听。
祝矜意识到不妙,没等他唱完,就拿着东西走了。
这事儿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骆梓清的耳朵里。
那一段时间,骆梓清是打明面儿上就不待见她,见了面,祝矜冲她笑一笑,她也不理不睬。
祝矜刚高考完,心情好。
知道她是因为李子江的事儿,才不待见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开心。
毕竟骆梓清是小姑娘,别扭也正常,她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可爱。
不过祝矜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兄妹俩,没一个脾气好的。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骆梓清要和她聊聊,在电话里语气非常强硬。
祝矜那天正要骑车去爬山,就说等她回来。
骆梓清偏不,问她在哪儿。
当时是中午,祝矜已经和骑行队骑到了半山腰,大家正停下来休息。
她把地址用微信分享给了她。
然后又在电话里说:“看到了吧?很远的,我今晚可能还要在山上待一晚呢,等明天,咱们见面再聊,你想和我说什么说什么。”
那边瞬间挂了电话。
祝矜以为她是答应了。
下午的时候,突然变天。
山上变天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尤其是那年夏天,雨水格外多。
他们骑行队伍中有不少有经验的前辈,并且好在离山顶的民宿已经不远了,便纷纷加快速度,往山顶赶去。
明明是三点多钟,天黑得就像是冬日六七点钟,云层滚滚,瓢泼大雨眼见着就要下过来。
最后,看到民宿的时候,雨珠也打了下来。
队长喊着:“注意安全!”
他们都从车上下来,最后几百米,一边淋着雨一边推着车赶过去。
进了民宿,好在还有房间,几个人分开男女,挤了挤。
前台的服务人员说着,前两天山洪,冲走了两个驴友。
祝矜忽然眼皮跳了跳,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在心底蔓延。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了晚上,邬淮清在发小群里问,有谁见到骆梓清了吗。
大家纷纷说没有。
老杨忽然说:【我中午回来见到她正往出走,挺急的,连招呼都没打,怎么了?】
过了会儿,邬淮清回复:【还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我妈很着急】
老杨:【说不准去同学家了,要不问问同学?】
W:【问过了。】
祝矜看着聊天记录,山里信号不好,一条消息发出去得用很长时间。
她找到通话记录,按了最上方一条,给骆梓清回拨过去,“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祝矜心中的不安就像是石子扔在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越扩越大。
她私聊邬淮清,在此之前,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在微信上说过话。
祝你矜日快乐:【梓清今天中午的时候给我打过电话。】
邬淮清没有回她的微信,而是直接打过来了电话:“她打电话有说什么吗?”
“她要找我,说有事儿谈一谈,但我今天骑车登山。”
“你呢,你现在在山上安全吗?”
祝矜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啊”了声,然后说:“我在民宿里,没事儿,不过邬淮清,我后来给了梓清我的地址。”
那边沉默了片刻,问:“她有说要去找你吗?”
“我说了不让她来找我,但她没回应,就挂了电话。”
“好,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祝矜一直惴惴不安。
她又给邬淮清发了条微信,说:【找到了告诉我一声。】
他没回复。
那晚祝矜一直没睡着,直到深夜,她忽然接到祝羲泽的电话,说:
“邬淮清妹妹去世了。”
“鹿髓山发洪水,她一个人,滑倒然后被冲了下去。”
鹿髓山,正是祝矜那天去的那座山。
祝羲泽陪着邬淮清在医院,想起祝矜也在这座山上,闲下来连忙给她打了这通电话。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在民宿里好好待着,明天等雨停再回来,我去接你,明天你不要骑车下来。”
祝矜在电话那头,说了声好,然后下一秒,哭了出来。
祝羲泽只以为她被吓坏了,问:
“你说,他妹妹一个人去山上做什么?”
祝矜蹲在民宿走廊的地上,捂着嘴巴,压抑住哭声。
没有人知道,她那晚有多难过、自责。
山上雨还在下着,她出不去、回不去。
她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知道,她犯了大错。
她甚至连邬淮清的面容,都不敢在脑海中想一下。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骆梧整个人都崩溃了,她根本不明白骆梓清好端端干嘛跑那么远上山。
问邬淮清,邬淮清什么也没说。
直到骆梓清的手机被找到,手机进了水,充好电后竟然还好着。
骆梧打开微信,一条一条地翻着。
第四五个聊天框就是祝矜的,她看到祝矜发的位置信息,眼睛瞬间变得猩红。
后来的一切,在祝矜的记忆中,都变得灰扑扑。
她变成了骆梧口中的“杀人凶手”,即使有通话录音作证,她并没有想让骆梓清去山上找她。
但于事无补。
连同祝矜自己,甚至都觉得,骆梓清的死,有一多半是她造成的。
那个夏天兵荒马乱,谣言四起。
祝矜早已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喜欢的人。
她愧于想起他。
可是在深夜,又总是止不住想起他。
她深知,这段暗恋,从未得见天光。
也永远、永远,不会再见天光。
再后来的后来,祝矜在系统关闭的前一个小时里,改了志愿,
逃到了上海。
她不想再面对北京的所有事情。
然而在陌生的城市里,祝矜一无所知、一无所靠。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状态很差,经常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在深夜里看着这座繁华热闹的城市,一点点暗下去,又一点点亮起来,直到破晓时分。
没到一年,祝矜的奶奶又去世了。
她刚复原的一点情绪,再次变得分崩离析。
祝矜谈恋爱。
却像是自虐一般。
可谁知,接下来——
命运赐给她一场美梦。
邬淮清受祝羲泽所托,给她送奶奶的遗物。
在那座没有熟人的岛上,她突然放纵了一次。
可美梦再美,也终究是梦。
回归现实,她依旧是是那个他母亲痛恨的“杀人凶手”。
-
从茶馆出来,祝矜接到邬淮清的电话。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严肃地问:“你现在在哪儿?”
“外边呀,怎么了?”
“是不还在茶馆?”
“茶馆门口。”她诚实地说。
“你别动,你就站那儿,要是嫌热,就进去等着,我马上过去。”他的音调非常着急,着急到——
像是下一秒,她就会跑走似的。
祝矜笑起来,“好,我等你,你不要着急。”
骆梧还在茶馆里,没有出来,旁边是家麦当劳,祝矜进去点了个甜筒。
没过多久,她便从窗户里看到邬淮清来了。
他推开麦当劳的门,目光在店里扫着,看到她的那一刻,皱紧的眉头明显松了松。
他快步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握紧她的手,一言不发。
“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祝矜像是逗小孩子一般,问他。
邬淮清摇摇头,然后抬眸看向她,认真地说道:“祝浓浓,你不能丢下我。”
祝矜忽然笑起来,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邬淮清,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逊。”她回握住他的手,笑着看他的眼睛,“我就这么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他的嘴角紧抿成一条线,眉头皱成川字。
祝矜心中忽然酸酸的。
她不知道,当年他从东极岛离开、从她学校离开时,是怎样的难过和无望。
才会让他现在这样。
“祝浓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喜欢我,那么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不用考虑,那是我该处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