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尽量躲着他们走,不希望自己失控的力量打在无辜的百姓身上,但总不能完全如愿。逃过两支巡逻队后,还是被发现了。
冷雨中,巡逻的士兵跪倒了一片:“王后殿下!陛下一直在找您,请您跟我们回都城复命吧!”
“恭请殿下回宫!”
“我不回去,你们不要拦着我。”花朝用仅剩的力气定住了士兵们,自己迈着蹒跚的步履走向山崖上。
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崖顶微冷清风吹在脸上拂去了睡意,低头看崖底燃烧着的紫色火焰,仿佛哀怨的美人撩动着唱不完的惆怅心弦。让人刺痛的灼热从崖底时不时的被风吹上来,花朝站在悬崖顶上,心中一片宁静。
“朝朝!”
听到那个声音,花朝的身体顿时僵硬了,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扑到他怀中,就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她没有回头。
身后的声音慢慢靠近,带着颤抖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唤她:“朝朝你过来,我带你回去。”
不能回去。胸口被膨胀的魔气挤压的生痛,花朝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踉跄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不要!”楚玄慌乱不已,再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一个冲动走上绝路。
悬崖上的女子身形单薄,摇摇欲坠,仿佛被一株鲜花被抽干了生命,变得萎靡,失去颜色。楚玄看着她的背影,心疼又紧张,“我对不起你,我对你做了那些混账事,全都是我的错。就算是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没有半句怨言。朝朝,只要你下来,无论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在一起。”
听到他说出这话,花朝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恢复记忆了,他终于摆脱了魔气,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她轻声说:“我不怪你,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
“就算不是本意,也是我对不起你。你给我一个机会,跟我回去,我们两个离开魔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你不是想去和光岛吗?我陪你去,我知道你喜欢吃那里的石榴,我去给你摘。你别走……”
和光岛,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木屋边的树林里有一棵石榴树,是花朝最爱的解馋小水果。
他还记得。
回想自己历劫时,身为凡人,被神女天生的诅咒掏空身体,被迫与他天人两隔。如今,也逃脱分离的宿命。
“楚玄,我不能留下……”花朝哽咽难言,“我们不能在一起,你在我身上的标记没了,我的仙体毁了,因为上仙时做下的结契也不作数了。你忘了我罢。”
一字一句,否定了他们的姻缘,楚玄无法接受,眉头紧皱,“怎么能不做数?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难道就因为这该死的心魔,你就要离开我吗?”
“楚玄,你做过梦吗?”花朝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
楚玄这才看到她的面容,憔悴疲惫,身上被雨水打湿,狼狈又可怜。同时,他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那双原本是琥珀色的好看的眼睛,染上了零零星星的石榴红,就像是死亡的诅咒笼罩在她身上,逐渐侵蚀着她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想到自己做的梦,短暂的语塞后,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来到这里。楚玄震惊又无奈,后退半步,颤抖着说:“所以那时候你才跟我和好,刺我一剑,不惜自毁仙身也要替我拔出心魔。”
为了一剑刺中楚玄的心脏,她把自己关在寝宫那几天,每天都要在自己身上练习几次。时机成熟之时,与他同眠,下手果断。
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挽回。花朝不想让他再对自己抱有执念,说:“你是赤渊魔尊的残息,我是金阙天尊的眼泪,我们两个本就水火不容,天地相隔。我们相爱是宿命,但我们的爱情也注定没有结果,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楚玄摇头,坚定道:“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你也不必用这样的话来劝我,我只求你下来,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
花朝无言,转身。
楚玄看着她的背影被崖底冲上来的火光映得虚幻,仿佛一道残影,逐渐被风吹散,眼眶瞬间就湿润了,“为什么要走,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爱你。”花朝低声回他,语气中夹杂着哭腔,“但是我们两个就到这儿了。”
说罢,她纵身跳了下去。楚玄冲上去,但已经抓不住她,腰间的长情飞过去,只碰到她的衣脚,就被阴燃崖下崩上来的火星碰到,瞬间断成了两段。
细碎的光芒伴着元丹碎裂的丁玲的声音萦绕在被火光扭曲的空间中,眼前的一切都破碎掉,花朝不断下坠,却在逐渐变黑的视线中看到了追随着她跳下来的男人,他受虐的轮廓在被扭曲的空气中不断变化,从瘦弱的男孩到清朗的少年,又成为健壮的青年。她陪伴了那个男人的一生,那也是她活过几百年的岁月中,最记忆深刻的时间。
火焰的热度刺痛了她的双眼,视线渐渐模糊。仿佛是死前五感全无,她闭上眼睛,身体被黑暗包围,眼角滴落的泪水化成水珠随她一起下坠。
在灼烧的火焰中,花朝残缺的仙体被分解燃烧,连带着她的衣衫,四分五裂的元丹,与快要撑破身体的魔气一起,融进了紫色的火焰中,烧成灰烬。
远山之外迎来曙光,风雨骤停,阴燃崖之上回归平静。
身着黑衣的男人站在熊熊烈火之中,茫然的四下寻找。火焰无法灼伤他的身体,连他一根头发丝都动不了。赤渊魔尊是魔界的始祖,就连他仅剩的残息,也是魔界众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楚玄并不疑惑自己在火焰中分毫未损,只是不住的在崖底奔跑,想要找寻她的踪迹。
找不到,满地的尸骨和黑色的灰烬,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东西。
“朝朝……”楚玄急促的呼吸,心想她一定是逃走了,她怎么可能死,怎么会灰飞烟灭。她可是金阙天尊的眼泪,难道会敌不过这团火?……
她是一颗眼泪,是一株花。
她最恐惧的火焰,却选择葬身其中。
“不……不要这样对我,朝朝,你在哪儿?”无助的眼泪沿着侧脸留下,余光感受到火光深处折射了一道深蓝色的光。楚玄顺着光源寻找过去,看到了——一个手镯。
镯子上镶嵌的龙晶石已经被碾碎,只留下一小块碎石还稀松的挂在上面。因为崖底的高热,连镯子也渐渐被烤化,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和色彩,变得漆黑。
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楚玄发了疯似的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团流动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流走,最后在火焰中烧成灰烬。
留不住。
像是被迫接受了这惨痛的结局,楚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捂着眼睛大哭,痛苦的哭嚎淹没在火海中。寂静的崖底只听得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就连他为她而流的眼泪,也被高温蒸发,荡然无存。
楚玄啜泣着摘下手上的镯子,放在她的镯子被烧毁的位置。这对手镯本该成双成对,如今朝朝已经去了,他却无法为她殉情,这世间竟找不出一种方法让他死去。楚玄只能将镯子送去陪她,一生一世,只此一人。
“朝朝,你等我,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再一次找到你。”楚玄捂着止不住泪水的双眼,看着手镯渐渐被烧成灰烬,心也痛到被撕裂一般。
人世的相逢与别离总是没有定数。
在人海茫茫相互分别又重逢,相爱又不得不离开,只是心中牵着一丝挂念,不希望最终是情深缘浅。
年少初见,看她衣裙飘飘向他奔跑而来,她那双灵动的琉璃一般的眼睛,疼爱着世间一切生灵,将他捧在手中,抱在怀里,不掺杂一丝恶念的纯粹的感情,将两人紧紧缠绕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互相铭记。
那时春日繁花似锦,她不经意的一瞥,在刚刚开智的黑狼眼中,却带着醉人的情意,顾盼之间,就被她蛊惑,在心中埋下种子。
——
阳光照进屋来的时候,花朝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知道是日上三竿,该去找花仙们收花露了。
转过头便看到身旁的人呼吸绵长,头顶一双耳朵毛绒绒的窝在枕头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双眼闭阖,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时而颤动,一副安然的样子,显然睡的正香。都怪他,昨夜抓着她乱亲,把她的头发都揉乱了。
花朝嘟起嘴来,大着胆子要捏他头顶的耳朵,但视线落在他脸上,看到他还在熟睡的样子,她的心柔软起来,控制不住的想要微笑。
“嗯……”楚玄小声呜咽一声,在被子里翻了一个身,从仰面向上变成了面向她的动作。花朝本想用手撑起上身去挨近他,或许还能蹭个早安吻,没想到竟然扯到了他们昨夜缠绵时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惹得楚玄轻呼。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别动别动,我来解。”轻笑一声,花朝开始解那纠缠的发丝,解不开。
毫不意外,楚玄睁开双眼,看见花朝半是心虚半是无奈的握着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头发,一副头痛的样子。
“你别动,我来吧。”楚玄撑起了身体,满头的卷发散在肩上,将头顶的耳朵凸显得更明显,坐起身来,屁股后面的尾巴也露了出来,不老实的缠绕在花朝的腰上,将她拉得更近。
“我要起床了。”花朝推着他缠在自己腰间的尾巴,“少粘着我。”
“不把头发解开,你除了待在我身边,还能去哪?”楚玄轻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那束缠绕在一起的头发。
走也走不掉,花朝干脆向前一步靠在了他怀里,出神的看着他纤长的手指灵巧的将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一点点解开,没来由的一阵心痛——似乎随着逐渐开解的发丝,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在慢慢淡化,消失。
心好痛,眼泪浸湿了眼睛,花朝从泪水中醒来。
她死了。
从梦中醒来的失落感,再也见不到他的恐惧与孤独。就像天上地下,一颗真心被系在她身上,而现在,那根线突然断了,感受不到他的所在,她害怕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属。
她以为自己会彻底消失,魂飞烟灭,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醒来。
四周是惨痛的哭叫声,头顶偶有巨兽飞过,尸山血海,阴森的悲鸣,恐怖的嚎叫,不绝于耳。花朝从“死人”堆里站起来,踏着那些仿佛死掉了却瞪大了双眼均匀的呼吸着的人,站到地上。
她只在传说中听过这里,没想到会亲眼见证它的存在。
无终鬼城,无论是神仙妖魔还是普通的凡人,所有做过恶的生灵,在死后都要来到这里,为自己生前所做的错事受到相应的惩罚。
鬼城与三界不通,从来只有人从三界死去后来到这里,不可能会从此地逃离。就像是一个独立于三界之外的世界,除去生前种种,只按善恶论是非,对身负恶怨魂魄进行审判。
花朝迷茫的四处寻找,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渐渐的她看到远处排起长队,便跟着往人多的地方去。
可排队的魂魄们面无神情,一个接一个飘向前方。花朝一路上什么都没问到,只能跟着他们往前走,看一看队伍的尽头是什么。
鬼城没有黑天白夜,只有一条流在地上的灵河散发着淡黄色的光,照亮了河畔两岸的平原。花朝就站在一侧的河岸边,跟随着队伍准备走上桥跨过河去。
站在她面前的人呆滞的一动不动,等初判的梦君看过罪恶录,知晓他生前所犯罪孽后,才点化还回他的神智,宣判他的去处。
“纵火烧伤五人,致死两人,穷凶极恶,砍去双手,发去雪山,受七十年极寒之刑。”
恢复了神智的魂魄听到自己的下场,顿时慌乱起来,他想要逃跑,四周却仿佛有透明的墙壁阻止他的行动,只能被迫压去雪山。
前面的人离开后,花朝不得不上前一步,看着白发苍苍的梦君,好奇:“您就是传说中的梦君吗?可以通过罪恶录来定人死后的刑罚?”
梦君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头看他手上的罪恶录,“发动战争,致死伤三十二万余三千四百五十九人……”
梦君觉得奇怪,又往前翻了两页,翻回来小声道:“这个记录,不对啊……”抬头仔细看了一眼花朝,这才察觉不对劲,“你是上仙,因为吞下魔气,不得不与他同归于尽?”
花朝点点头。
梦君恍然大悟,“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找个地方躺着去吧。”
“我不能回去吗?”
“回去?你听说过有人来到鬼城后还能回到三界去吗?笑话。”
花朝紧张起来,小声道:“但是你们搞错了罪恶录,才把我拉到了这里,就不能送我回去吗?”
看着她身后长到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梦君十分头疼,摆了摆手,“你自己进去吧,去鬼王殿找鬼王,看他会不会替你主持公道。”
花朝连声道谢,转身进了城去。
待她走后,梦君身边的侍卫小声道:“这位姑娘并无杀生,怎么会被罪恶录错记,还跟咱们鬼王的录词一模一样……”
梦君白了他一眼,“闭嘴!”
第34章 34 轮回
花朝跨过桥后自己也觉得奇怪, 罪恶录中写她发动战争害死了三十多万人,人数那么具体,不像是写错了, 倒像是把别人的录词跟她的搞混了。
谁会做下那么大的罪孽?
鬼城漂浮在虚空之中,不见日月, 只有漂浮在鬼城上空的一片幽冥花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城中分为几大区域, 多是用来惩处的刑场,分散在四面八方,只有中间一片小小的城中区, 生活着鬼城的大小管理者。鬼王殿坐镇其中。
花朝小心翼翼从刑场之间的小路上穿过, 来到中心区。没有了魔气的累赘, 也没有了仙身庇护, 轻盈的灵魂体走两步就忍不住飘起来, 在鬼王殿下仰望高高的门槛,门外面无血色的守卫不让她进去。
鬼城中都是犯过罪孽的魂魄,中心城区的人也不例外。他们有的因为刑罚失去了手臂双腿, 有的终身不能开口, 也有一些身形怪异,长相狰狞的,也是在为生前所犯的罪孽受罚。
被守卫挡在门外, 花朝不知何去何从,她已经如愿让楚玄的心魔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她自己,又该去往什么地方。
“你就是被写错了罪恶录的那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