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笑着,叶晞瞧见他眼角变得湿润起来。
“叶诚。”他盯着荣亲王的眼角,拧起了眉心,“你哭了。”
荣亲王当即别开头,用力眨了眨眼,再回过头来时笑道:“胡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哭?”
叶晞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将茶碗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嫌弃道:“苦的,不好喝。”
荣亲王又笑了,少顷,他才又问叶晞道:“现在呢?你嘴里喉间又是何味道?”
叶晞听话般地咂咂嘴,细品余在唇齿间的茶味。
竟是奇异的尝到了些微淡淡的甜味。
这于他而言从未尝到过的味道令他不解地又拧起眉心。
“可是有些甘甜的味道?”荣亲王道,“你已经尝过饴糖的味道,甜味于你而言必不陌生了。”
“有些人的一辈子呢,就如同这茶味一样,先苦,再有回甘。”
“叶诚。”叶晞将眉心拧得更紧,“你今天很奇怪。”
可奇怪在何处,他却又说不上来。
仅是他的直觉而已。
“有吗?我哪回见你又不是这样了?”荣亲王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叶晞摇摇头,却又不回答,而是道:“我在我那间屋里给你留了连弩和雷□□,小型的大型的都有,我知道你喜欢这些,往后你要是想用,就找人照着图纸给你做出来。”
“只是他们的手艺肯定没有我的好,可不能毁了我的图纸就行。”
“可以拿在手上使唤的连弩与雷弩我也都各做了好几把放在屋里了,本想给你多做几把的,可是材料不够了,过后你自己去拿。”
“还有,谢谢你。”说罢,他朝荣亲王深躬下身来,额只差一寸便要磕到地上。
不仅仅是感谢他对他的宽容与包容,更是感谢他将他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而不是当成一个物件,一件……祭品。
叶晞从未同任何人说过这般多的话,更未向任何人这般躬身道过谢。
这是第一次。
认真,真诚。
荣亲王又别开脸。
这一回,他抬起手飞快地在眼角擦了一把。
“我可没为你做过什么,你大可不必同我道什么谢。”荣亲王佯装毫无所谓,偏偏红了眼圈。
叶晞默了默,才又道:“我知道,那个人,是你。”
那个从来不肯摘下脸上面具但总是满足他各种材料需求,也总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与偃术兵甲器械有关的书籍的人,是叶诚。
那个同样戴着面具,站在神祇与祭台前,亲手砍下他右臂与双腿的人,也是叶诚。
荣亲王看着叶晞清澈的双眼与平静的面容,狠狠一怔,尔后释然又悲戚地笑了起来。
阿晞何其聪明,这些又怎瞒得过他?不过是他自己从不敢去想而自欺欺人罢了。
他是叶家神祇选中的祭师,而阿晞生来便是神祇选中的“最完美祭品”,所以他从不敢面对这个生来便注定为叶家献出一切的孩子,唯有戴上面具,他才敢站在他面前。
后来,他在兄长与神祇面前立誓,以他往后的自由为代价,换叶晞得以离开那不见日月星辰的洞窟到晴空屋宇下生活的机会。
禁苑如叶晞曾经生活了整整十三年的洞窟一样,是他的囚牢,然而他永不会知晓的是,为此,建安城也成了荣亲王的囚牢。
而南一与北一,即是叶谨放在他们身边的眼。
只是叶谨不知晓、不曾想也绝不会去想的是,南一与北一虽是叶家训练而来的影卫,可他们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冷冰冰的兵器,他们还有一颗始终在跳动着的心。
“阿晞,你可知你这个名字的含义?”荣亲王垂眸,拿过叶晞手中的茶碗,重新给他将茶汤舀上。
“是破晓,也是光明。”荣亲王抬眸,将茶碗递回叶晞,“喝完。”
叶晞像个听话的好孩子似的,依言照做。
片刻,叶晞觉得自己眼前的荣亲王有些模糊,他不由抬手揉揉眼,好让自己看得清楚,“叶诚,你又哭了。”
荣亲王这回没有辩解,也没有再别开头,反是无所谓地笑了,“管不住了,哭就哭了吧。”
“你方才还说堂堂七尺男儿是不会哭的。”叶晞拧眉,愈发用力揉眼。
可无论他如何揉眼,视线都清晰不出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变得沉重混沌起来。
模糊之间,他见荣亲王朝他伸出手来,在他头上先是抚抚,尔后用力揉了一把。
“阿晞,我们虽生为叶家人,可我们也该有能做选择的时候,对不对?”叶晞再看不清眼前的荣亲王,只听低沉的声音中好似带着哽咽,“但做选择有时候却是件为难人也让人痛苦的事情,所以……”
“这件事情,我来吧。”
“好孩子,活下去。”
叶晞隐隐约约听得荣亲王道得这一句话,便全然失去了意识。
只见他歪倒在蒲团上,呼吸均匀,竟是睡了过去。
坐在他身旁的荣亲王眼圈发红。
*
车辙辚辚,春雷阵阵,连绵的雨水之中不知蛰伏了多少眼睛与利刃。
只当又一阵春雷轰鸣之时,建安城外的密林间忽然涌出来不计其数的黑衣人,手握锋刀将荣亲王的车驾拦截围堵。
亦是这同一时刻,密林间有利箭骤射而出,如雨一般,自四面八方朝荣亲王的车驾方向包围而来,一波紧接着一波,密密麻麻让人无处可躲更无处可退!
他们的目的好似并非要将马车里的荣亲王与叶晞生擒,而是要当场取他二人性命!
这如同骤雨般的箭矢仿若一场又一场无差别射杀,不仅让荣亲人一行车马死于这阵阵箭雨之中,便是方才来袭的黑衣人也全都无一幸免,无一不身中数箭!
血水如流,雨水不止。
密林归于宁静,只闻雨水打在草木上的哗哗沙沙声。
此时才见有人自密林深处走出来,走到因马匹骤死而翻倒在地的马车旁,躬身掀开车帘,看了马车中各身中数箭已然气绝身亡的荣亲王与叶晞一眼,取下腰间水囊,将装在水囊里的黑油淋到他二人身上。
尔后吹燃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扔到他们身上。
马车里尚未被雨水浇淋,明火一遇着黑油,瞬间燃起烈焰,将荣亲王与叶晞的尸体裹于其中,拼命舔舐。
仿佛这般还不够尽兴似的,对方于离开还朝马车内再扔了几只装满了黑油的水囊。
牛皮水囊被烈焰烧得鼓胀,忽尔“轰”的一声爆炸开来,将马车内的尸体连同马车一起炸得四分五裂。
若是此处此时还有人活着,定会看见这人右手手背上绘着一个墨绿色的古老图腾。
似螣蛇,又似蛟龙。
*
严州曾楚地的腹地,是楚地最为重要的城池。
饶是如今它已远非往昔可比,但它在楚帝眼中,仍一如既往的重要。
因为叶家的“圣地”就在严州,就在曾经的唐家府邸背后祁山下的地穴之中。
严州与建安相去不远,半日车程便能抵达,若是快马加鞭,即不过是三个时辰的事情而已,这也是为何楚帝定都建安而非远去严州却最为适合建都的靖州。
楚帝先荣亲王八日离京前往严州,日日焚香沐浴于“圣地”之中跪拜叶氏神祇。
每日七个时辰,他已跪拜了整整七日。
这是叶氏一族历来的规矩。
唯有足够虔诚,才能让神祇显灵,助他们叶氏子孙达成所愿。
眼下,已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祭师与祭品的到来,于今夜子时正点举行祭祀仪式。
这次,他将为神祇献上祭品最明亮最能与神通的双眼。
神祇选中的祭师与最完美的祭品,定能让神祇与此前一样,助他达成所愿,找到唐氏秘宝,进而开拓楚国疆土,问鼎天下!
第59章 死了 阿晞……死了?
已然换上叶氏一族月白色族衣的楚帝对着高大佛龛里的双面神祇虔诚地躬身磕头, 今日自子时又半开始已跪拜了整整七个时辰的他看了一眼佛龛前的焚香,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朝洞外走去。
这个时辰, 他的祭品与祭师快到了。
一路有影卫随行护卫,断不会出现差池。
他要去看看圣女是否已准备妥当。
一场完美的祭祀不能没有圣女, 唯有圣女才能确保祭品的万无一失。
神祇很满意这个祭品,若这一次的献祭不能让神祇助他达成所愿, 他便要将祭品的脏腑献上,绝不能让祭品在这一次的祭祀中死去。
楚帝离开“圣地”后往半山腰而去。
自唐家没落后,楚帝便在这祁山上修建了汤池, 只为祭祀前能够更好地洗涤身上的尘泥与脏污。
圣女此刻就在汤池中沐浴。
楚帝如入无人之地般走近汤池, 候在汤池边的瑶姑姑见着他时丝毫不觉诧异, 毕竟每每圣女于祭祀前沐浴时他都会前来, 检查并确保她将自己清洗得足够干净。
瑶姑姑正要朝楚帝福身行礼, 却见他微微抬了抬手,瑶姑姑意会,弓腰垂首退了下去。
她退下前担忧地看了汤池里的圣女一眼。
楚帝褪了披在肩上的氅衣, 步入汤池, 来到圣女面前。
只见圣女并非生得倾国之姿,却是自成一股让人移不开眼的温柔端庄,饶是她此刻闭着眼, 依旧难掩她天然自成的气质。
竟是姬皇后。
她并未因楚帝的靠近而睁开眼,楚帝亦不在意, 他只是拿过搁在汤池边上的棉巾,蘸了水后擦拭上姬皇后的脸。
他动作细致缓慢,自姬皇后的眉眼脸颊慢慢擦拭而过,就像生怕她洗不干净而触怒神祇似的。
只是姬皇后并不配合, 更似反感抗拒,他的手将将擦过她的脸颊时,她便忍不住别开脸去。
楚帝面不改色,毫不在意似的抬手捏上她的下颔,将她别开的脸给别回来。
姬皇后非但不配合,反是抬起下巴,甩开了他的手。
楚帝面上仍是神色不变,然而他却是扬手一巴掌重重掴到了姬皇后脸上。
“啪——”巴掌声响彻整个汤池,惊得已然退到外边的瑶姑姑都听得清清楚楚。
姬皇后被打得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别到了一侧,只见她脸上顿时印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嘴角更是有血水流出,可见楚帝这一巴掌打得有多用力。
只见他又捏上姬皇后的下巴,用力将她的脸转过来,用棉巾慢慢擦去她嘴角的血水。
这一回,姬皇后没有再甩开他手,她睁开眼,双眸如同死水,仿佛已死之人般。
“你又能见到他了,你该高兴的,不是吗?”楚帝动作轻柔,语气温和。
可姬皇后知道,他身体里有一颗天底下最冷硬的心,不是阎罗,胜比阎罗。
“你活着,他才能好好活着。”楚帝声音徐徐,“你是姬氏圣女,莫忘了你姬氏一族的使命,也莫忘了你在神祇前立过的誓。”
姬氏一族因叶氏一族而生,依其而存在,其全族使命即是遵从于叶氏,姬氏一族世代习医,圣女则是姬氏族人选出来的为叶氏神祇与祭品而活的存在,为叶氏嫡子诞下最纯粹的祭品,亦保祭品在祭祀中不出任何意外与差池。
与其说姬皇后与楚帝是夫妻,不若说他是她的主,她在他面前,唯有服从。
楚帝说完,这才松开姬皇后的下颔。
姬皇后仿如失去了支撑般,面色惨白地靠在汤池边上。
楚帝扔开手中的棉巾,走出汤池。
正当此时,外边传来瑶姑姑的厉斥声:“你不可进去!”
然而对方显然并未将她放在眼中,径自闯了进来,却又没有靠近汤池边,仅是就地单膝跪下,双手托着一根竹简,朝楚帝的方向递来。
是叶家的影卫。
瑶姑姑紧跟在影卫身后冲进来,手里抓着长衫挡住汤池里的姬皇后,眼疾手快地为自汤池中站起身来的她披上。
楚帝一脸阴沉,大有将这擅自闯进来的影卫即刻拖下去碎尸万段的打算。
他的跟前,从不容无礼之人。
叶氏影卫,更是不能。
然而他并未当场动怒,而是不疾不徐走到影卫面前,伸手拿过他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的竹简。
竹简上写着古老的文字。
那是唯有叶氏与姬氏族人才能看懂的古老文字。
楚帝看罢书简上的字,双手倏地捏紧成拳,面色与眼神阴冷得仿佛酝酿着随时都会倾势而来的狂风骤雨。
只听他道的每一个字似都自齿间逼出来一般:“死了?是何意?”
“回主上。”影卫将头垂得极低,“属下几人遵主上之命暗中于荣亲王府外开始护卫王爷与世子,然而将将出了城门属下等人便遇到了伏击,对方身手寻常,奈何人数众多,属下等人虽无伤亡,却是被阻开了与王爷车驾间的距离,待属下等人赶上王爷的车驾时……”
“却发现王爷与世子遭遇了埋伏。”影卫说完,要本就弓着的腰弓得更低。
正由瑶姑姑扶着从汤池里出来的姬皇后顿在汤池边,双目圆睁着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名影卫。
“咔嚓——”楚帝将手中抓着的竹简生生捏成了两段,眼眸陡然充血,“然后呢?”
“王爷与世子一行人无一幸免于难,王爷与世子的尸身不仅被对方用黑油烧得面目全非,更是连同整个马车被炸得四分五裂,拼不全也找不回。”
影卫说完,改单膝为双膝跪地,头磕在地,“属下无能,未能保护王爷与世子周全,愿受主上任何惩罚!”
被捏断的竹简刺入楚帝手心,扎出血来,然而他却毫无知觉,只紧缩着瞳仁死死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影卫。
死了?诚弟死了?他的祭师死了?祭品也死了?
这如何可能!?
楚帝犹处在无法置信的震惊之中,姬皇后忽然挣开瑶姑姑的搀扶,朝他扑了过来,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死死盯着他,睁大着眼颤着声问:“阿晞死了?阿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