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上锋利的白芒刺得叶昭闭起了眼。
血水喷溅!
第61章 夜雨 对不起。
叶昭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这锋刀生生砍进他身体里的疼痛而大喊出声或是昏厥过去, 然而片刻过去,他仍并未感觉到任何疼痛。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只闻一声声急促且粗重的喘息声。
他缓缓睁开眼。
入目即时楚帝一双大睁得瞳孔紧缩成仁的写满震惊与不甘的眼, 只见他身子微微朝后侧扭去,然而却没能扭过去, 而是整个人轰然往下跌去。
他的身下,是一汪血泊。
血水自他背后不断淌出, 顷刻染红了他身上月白的叶氏族衣。
姬皇后就站在他身后,面色苍白如纸,双目腥红, 自眼角流出的泪亦是血一般腥红黏稠。
她双手握着一把匕首, 匕首与她的双手上皆沾满了血, 她面上更是溅着无数血点子, 将她苍白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匕首上尚且温热的血水正顺着刃尖往下滴落, 正正滴落在跌倒在地已然没了鼻息的楚帝仍旧大睁着的眼睛上。
只见她眼眶大睁瞳孔紧缩,握着匕首的双手颤抖不已,鼻息急促且粗重, 显然处于极致的恐惧中。
她动作僵硬缓慢地低头去看倒在祭台前的楚帝, 在接触到他那双大睁着不肯阖上的双眼时,她忽如疯了一般蹲下身去,握紧手中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口, 拔出,再捅进, 再拔出,反复数回。
一如方才她站在他身后用这把匕首捅进他背后时那般,生怕杀不死他似的,拼了命般反复将匕首捅进他背后又拔出。
而此刻, 她则是害怕他没死透似的,直将他心口捅出一个血窟窿来她才停手。
看着眼前至死不肯瞑目也不肯松开手中祭刀的楚帝,姬皇后忽如断了线的偶人般,整个人跌坐在他身旁,就坐在他的血水里,双手亦是倏然垂下,她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叶昭躺在祭台上,仍旧无法动弹,喉间亦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死死睁大着双眼,无法从自己亲眼所见中回过神来。
母……亲?
跌坐在地的姬皇后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忽地将双手捂在脸上,嚎啕哭出了声来,“啊——!”
悲伤,痛苦,绝望。
叶谨死都想不到吧,胆小又懦弱的她竟敢背叛他!
他也死都想不到吧,身为姬氏圣女的她竟敢杀了叶氏一族高高在上的他!
若是一开始她就能有握起匕首的勇气,她的阿晞就不会承受往后的苦难与折磨。
可是啊……如若她当时握起匕首救了阿晞,她的阿昭也将承受无尽的苦难,他们母子三人,皆无路可活。
神祇的震怒,族人的惩罚,都不是平凡之躯的他们所能承受得起的。
叶氏与姬氏族人,若有违祖制,必遭天谴,永堕炼狱!
她生来便是姬氏圣女她无可选择,可她也是一个母亲啊!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她已经失去了阿晞,她不能再让阿昭再受不该受的苦与难。
就算她曾在神祇面前用鲜血立誓此生将自己的一切献与神祇与叶氏,可她再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叶谨为了叶氏的前程一而再地伤害她的孩子!
罪孽皆在她一人身上,神祇若是要降罪,便将天谴降到她一人身上就好!她愿意用她生生世世的无尽苦难,来换阿昭与阿晞的今生安康!
可如今她已经换不回来她的阿晞,她只求神祇不要再惩罚她无辜的阿昭……
佛龛里高大的神祇模样依旧,一面慈悲为怀,一面恶如阎罗。
良久良久,姬皇后才自地上爬起来。
她重新抓上那把沾满血的匕首,割开将叶昭捆绑在祭台上的绳索,吃力地将他背到自己背上,艰难却执着地往洞窟外走去。
叶昭仍旧出于无法动弹亦无法出声的药效中,饶是他有再多的震惊再多的疑问,也都道不出口。
伏在姬皇后纤瘦的背上,他甚至害怕他会将脚步摇晃的她压垮。
随着姬皇后每艰难地往外走一步,他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他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郎君,早已过了需要母亲背在背上的年纪。
而他的记忆里,母亲不仅从来没有背过他,更从来没有亲近过他。
姬皇后牢牢抓着叶昭的双臂,几乎将身子躬到与地面平行,哪怕走得再如何吃力艰难,她都不让他从她背上摔下。
血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始终没有松开过叶昭的手来擦一擦眼眶里的血泪。
她怕她停下了松手了就再也没有力气带她的阿昭离开这个地方了。
曾经,她救不了阿晞,至少,如今让她救了阿昭。
离开的一路,叶昭说不了话,姬皇后亦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外边虽是暗夜,不见火光,但愈往前走,叶昭渐渐感受到外边空气里的寒凉,也开始听到雨水落在天地间草木上的沙沙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叶昭才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丝火光,似是谁人打了一盏小小的风灯,在黑暗里散发着微弱朦胧的光。
“娘娘?”瑶姑姑的声音自朦胧的火光处传来,是有意地压低了音量,并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当她手中风灯的火光照在姬皇后身上以及她背上的叶昭时,她骇得两手一抖,风灯掉落在地。
姬皇后浑身是血的模样让她想要惊叫,却又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刹那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将所有的惊恐按进喉咙里。
这是“圣地”入口,连影卫都不被允许靠近,她是借了娘娘的身份才得以让影卫许她在此处候着,她若是造出什么动静,必将引来影卫,届时怕是会害了娘娘与殿下。
瑶姑姑赶忙趁着风灯被里边歪倒的蜡烛烧毁之前将它摆正,不让这漆黑之地失去这唯一的光亮。
只是她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将风灯放好。
姬皇后此时将叶昭放到地上来,让他背靠着洞壁坐着。
火光极为微弱,微弱到叶昭根本看不清就近在他眼前背着光的姬皇后,他只能感觉得到她抬起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再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他亦听得黑暗之中姬皇后鼻息粗重,仿佛藏含着万千苦痛,好一会儿,才听得她轻轻唤他一声:“阿昭。”
声音沙哑,带着重重的哽咽。
黑暗里,姬皇后数次张嘴,又数次欲言又止,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捂着嘴泪流满面地再张嘴出声,泣不成声,“好孩子,活下去!”
说罢,她张开双臂用力抱了抱叶昭,尔后依依不舍地将他松开,缓缓站起身。
叶氏影卫遵叶氏祖训,绝不会伤害叶氏族人,即便叶谨死于她手中,影卫也不会伤害阿昭,阿昭在这儿,不会有性命之危。
她再深深看一眼在黑暗里容貌模糊的叶昭,最后毫不犹豫地别开头转过身,抬脚往洞窟深处的“圣地”走去!
瑶姑姑看着她满身是血的背影,满眼悲戚,可最终她却没有选择留在这洞口,而是朝叶昭福了福身后毅然决然地跟上姬皇后的脚步,来到她身侧。
“娘娘……”瑶姑姑轻轻唤姬皇后这一声时,她面上也已淌满泪水。
她前边虽没有陪同姬皇后进入圣地,可从姬皇后满身的血以及安然无恙的叶昭身上她能猜得出来里边发生了何事。
娘娘她……杀了陛下。
姬氏圣女杀了叶氏族长。
这可是……要灭族的死罪,是要遭天谴的啊!
可是,娘娘错了吗?
“芝瑶,你不该再跟着我了的。”姬皇后脚步缓慢,却没有停下,也不打算停下。
里边,是圣地,却也是死地。
“奴婢知道。”瑶姑姑点点头,忽尔微微笑了起来,这倏然之间,她好似便冷静了下来,“可是奴婢自打出生起就一直陪在娘娘左右了,如今若是不跟着娘娘,奴婢能上哪儿呢?”
姬皇后脚步微顿。
瑶姑姑则是在她身后朝她福了福身,“就让奴婢一直跟着娘娘吧。”
姬皇后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将手朝旁伸了出来,“好。”
瑶姑姑上前,将手递至她手下,让她搭着,恭敬地扶着她,与以往的每一日一样,陪在她身侧,与她一起走向洞窟深处。
在走进“圣地”之前,姬皇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尽管入目只有模糊的血水与黑暗。
阿昭,对不起。
好好活下去啊……
纵是阿娘永堕炼狱,阿娘也会时刻为你与阿晞祈盼,来生生于一个寻常之家,兄弟和睦,父母疼惜,再无苦难。
姬皇后站在佛龛前,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神祇雕像,伸出手推向佛香底座的宝相花心,用尽浑身力气将它一推至底。
只听机括与轮轴转动的声音自神祇背后的山体沉沉传来,紧着整个洞窟剧烈摇晃动荡起来,仿若山崩,洞顶的岩石纷纷坍塌而下,轰隆作响。
崩塌而下的岩石轰然砸到神像头部,顷刻之间便将神像头部连颈砸断,掉落着砸到楚帝死不瞑目的尸体上。
洞窟四面整齐有序置放着的烛灯纷纷掉落,被碾于不断破碎崩落的山石之中。
姬皇后平静地缓缓闭起眼。
她顶头的山石整块倾塌而下。
洞窟内的最后一丝火光湮灭于这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中。
位于洞口处的叶昭只觉整个山体都动荡了起来,洞口处被震落下无数碎石,如雨打般落在他身上,虽然疼痛,却不会伤及他性命。
山体的坍塌声有如雷鸣,震耳欲聋。
半座祁山,坍塌了。
将叶氏于严山之外供奉神祇的圣地永远掩埋在地下。
叶昭被压在无数碎石下,身体正慢慢恢复力气的他努力抬头看向被山石掩埋的深处方向,向来倨傲的他在冰冷的夜雨里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母亲……
阿娘!
春雷隆隆,夜雨冰寒,偌大楚国,随这一场春雨卷进了泥泞之中。
第62章 楚国 又是一年春来惊蛰。
又是一年春来惊蛰, 雨水伴着春雷而来,冲刷着这充斥满动荡与不安的建安城。
自昨春楚帝与太子双双暴毙于严州的消息传入京后,原本于整个楚地而言最繁华富庶也最安定的上京建安便陷入了混乱之中。
各皇子为帝位争斗不休, 严州唐氏旧党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出,举兵而来, 兵戈亦是直指宫城里的帝位,各地节度使更是各怀心机, 或已发兵拥护各自眼中的新君,或蠢蠢欲动,又或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以待合适的时机做出最佳决断。
建安的城墙已在不止息的兵戈声中崩毁, 曾经的平和消失在仿佛再无休止的兵荒马乱中, 然而如今的楚国不仅内乱不止, 更是敌国环伺。
北有一心想要吞并楚地的强大齐国, 南有一心想要往北扩张领土的蛟国,西有数个想要一分这天下的蛮夷小国,皆无不时刻盯着楚国的举动, 似乎都只待最为成熟之机, 一举攻下这片处处皆可做良田沃土的楚国。
然而如此却还非楚国最坏之境地,倘若这些个大小国家结为盟友,同时朝楚国举兵而来, 届时楚国必将是砧上鱼肉任人刀俎,陷入民不聊生之境。
若非去岁北齐老皇帝病重且储君之选迟迟悬而未决且南蛟又正值幼帝登基时, 楚国怕是早已国破,而非如今仅是陷于各方势力的帝位之争中。
曾经的楚帝虽不兴仁政,治下百姓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富足,甚至不少地方灾荒不绝, 可至少大多百姓都还能有一个家,哪怕再穷困,至少还能有一个家人安在的完整的家。
倘若邻国的铁骑当真踏入楚地,百姓将会连最后这贫苦的家都保不住。
如今的楚国,可谓是内忧与外患齐举。
可建安城中的人,无论是叶氏皇族,还是唐氏旧党,又或是各势力党羽,眼中却唯有那盘龙帝位,全然不在乎黎民生死百姓存亡。
曾经楚地百姓无人不向往的建安城如今冷冷清清唯余萧条,百姓跑的跑逃的逃,家家户户屋门紧闭,市集更是自昨春开始便再未开放过。
本是清扫得干净整洁的街道如今有如匪寇过境般,支着幡幌的长杆倾斜歪倒,路上翻倒着无数商贩来不及收拾的摊子与轮板车,行人寥寥,无不低着头又脚步匆匆,生怕走慢了些便会被忽然出现的不知谁人的军兵给阻了去路再回不了家。
而这卷着冰寒的雨水一至,笼罩在灰暗之中的整座建安城就更显萧瑟。
饶是如此,建安仍有始终不愿意也不肯离开的人。
一处僻静窄小极不引人注意的巷子里,一名穿着浅青色布衣、梳着简单发髻的年轻妇人自一处小宅中出来,只见她神色焦急,仿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连站都站不住,才跨出门槛便情急地往巷子外走,根本无心等上一等紧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子,更是连抓在手里的油纸伞都忘了撑开。
男子动作飞快地将门阖上,本是要落锁,可见女子走得匆忙,他一时也顾不得上锁,赶忙打开手中的油纸伞大步跑上前去,将油纸伞撑到女子头顶上,为她挡去冰凉的雨水。
男子既是同女子一般情急,又是心疼她这般焦心。
不难看出,他们是一对夫妻。
“你怎么没有好好看着他!?我才离开一会儿,你竟就把他给看丢了!”女子紧张着急得秀眉紧蹙,看向身旁男子的眼神里满是责怪,“他双腿不便,于这建安城又不熟悉,若是被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士兵抓了去,该怎么办!?”
女子愈说愈着急,使得她匆忙的脚步变得茫然无措起来,且见她望向左方又看向右方,看着空荡萧条的街道,竟是不知该上哪儿去寻人才是好。
“你先别这么着急。”男子本就生得憨厚老实的模样,这般一着急,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他见不到自家妻子这般慌张不安的模样,张嘴便宽慰她。
然而却是遭来女子一记狠睇,“你让我怎么能不着急?他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我如何对得起王爷的嘱托?若是阮妹妹回来,你又让我如何面对她!?”
女子说着说着,自来坚强的倏地便红了眼圈,连语气里都带了隐隐哽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