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静悄悄的西市顿时充满惶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
这已不知是这一年里来第几次有军队又是谁人的军队攻进建安来,百姓只知每每有军队攻来,遭殃受罪的都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愈来愈多破碎的家,愈来愈动荡的建安。
说不定这一次建安城便再也撑不住,成为再一个严州。
这一声陡然的惊叫声消失在空荡荡的街道间时,紫笑只觉自己已然听到了隆隆沉沉的阵阵脚步声以及刀戟兵戈碰撞的声音,骇得浑身一颤,面色发白地冲江河道:“江河快、快带世子回去!”
江河这会儿也慌了,他万万没想到竟如此之快就又有军队攻来,毕竟前边他早间出来打听消息时才听说唐氏旧部终是攻进了宫城,建安城乃至楚国江山不日便易主,想来是唐氏旧部之军已经夺了城卫而叶氏皇族再无可抗衡之军了,这又是何人领军而来?
然而他这会儿也无心多想,听得紫笑的话,他想也不想便单膝跪在叶晞身前,情急道:“情况紧急,世子快伏到属下背上来,属下带您回去。”
世子双腿近来愈发不良于行,若是由他自己走,怕是军队冲过这西市之时他们还未能离开。
可叶晞却迟迟没有动作。
这会儿,江河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兵刃交碰的声音以及豁出一切的厮杀声。
建安城再一次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危险就在四面八方。
叶晞依旧没有动。
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
紫笑情急得已经抬手要推他一把,让他伏到江河背上。
然而她的手在将要碰上叶晞肩上时倏地停了下来。
她同叶晞一样,看着同一个方向。
她先是睁大了眼,尔后红了眼圈。
只见前方远处有人朝他们这儿大步跑来,脚步急切,有如飞奔。
来人头上戴着的斗笠因其愈来愈快的奔跑而掉落在地,砸在地上的雨水里,露出了面容来。
是一位身着窄袖圆领男衣的小娘子,长发亦如男子般梳成一束绾于头顶,右手上执着一把弩机,清秀中透着一股子干练与坚毅,偏偏又在头顶的小髻前插着一把木雕小梳子。
她本是朝小铺方向狂奔而来,可离得近了,她却又忽将脚步放慢下来。
就像明明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她的头发、脸膛以及身上衣裳全都被雨水打湿,她脸色发白,然而眼圈却发红得厉害。
她在叶晞面前一丈之距停了下来。
江河此时也自叶晞身前站了起来,退到紫笑身侧。
因为不知何时,那一直藏身于暗处的北一握着剑站在了叶晞身旁不远处。
紫笑抬手捂着嘴,眼泪已然夺眶而出,“阮妹妹……!”
江河亦是大睁着眼看着眼前与他记忆里相去甚远甚或可说判若两人的阿阮,显然难以置信。
从前的阿阮,瘦小柔弱,只是荣亲王府里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婢子,但此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她,手握弩机身着男装的模样就像一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士。
唯有叶晞还是寻日里的模样,面无表情,不见惊,亦不见喜。
只是他的目光落在阿阮身上便再未离开过。
明明天色暗沉得厉害,他眸中却好似盈满了细碎明亮的光。
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朝她伸来。
阿阮再次抬脚,慢慢走近他,颤抖着双手从腰带里摸出来一块饴糖,放到他手心里。
第64章 结局 正文终。
至今没人知道去岁惊蛰前阿阮求见荣亲王的那个夜里, 他们二人之间有了怎样的长谈。
那个夜里,阿阮只谈了一件事。
她所求,也唯有一件事。
她只求叶晞从今往后安康无恙, 再不受任何苦难与伤害。
为此,她愿意献出他们口中的唐氏秘宝。
她愿意用能够倾动整个楚国的财力来换叶晞一人平安。
对于幼时的记忆, 她已经想起了那曾被她忘记的一切,她也想起了唐先生与楚帝梦寐以求的唐氏秘宝究竟在何处。
就在阿娘对她施下祝由术的那个夜里, 阿娘用巫族秘术在她背后“画”下了一幅画,她而今想起从前忘却的一切,自然而然地想起当时阿娘于她背上“作画”时那一笔一划仿佛都在灼烧她皮肉的疼痛感。
只是阿爹阿娘从不曾同她说过任何关于唐氏秘宝的话, 哪怕他们离她而去之时, 他们也仍只字不提。
阿娘告诉她的, 只有他们已将所有的力量赋予在她身上, 未来无论她做任何选择与决定, 他们都会站在她身旁。
阿阮不曾见过自己背上的“画”,亦不知上边画的究竟是什么,可她想, 这“画”, 应当便是阿爹阿娘留给她的“力量”。
她背对着荣亲王,在他面前将衣服褪到只剩一件贴身衣物,将自己赤.裸的背对着他, 尔后将他桌案上酒壶里的酒尽数淋到她的背上。
在荣亲王冷眼的不解与震惊中,一幅画渐渐出现在阿阮背上。
竟是一幅地图!
而阿阮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地将唐氏宝藏的秘密告诉荣亲王, 是因为这天下间,她能相信的人,除了他,再无他人。
于她眼中, 这天下间,除了她以外,就只有荣亲王是真心实意待叶晞,他是叶氏一族里唯一人将叶晞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盼着他平安康健,而不是将他看成一个物件,更不是将他当成一件祭品。
若非如此,荣亲王就不会在元日天还未亮时就亲手在禁苑里为叶晞立上一根长杆挂上祈求平安顺遂的五色幡子。
若非如此,他也就不会将叶晞从祁山深处不见日月的山洞中带到禁苑里来。
即便这于叶晞而言不过只是换了个囚笼罢了,可这却是荣亲王用尽一切努力能够为他做到的程度。
阿阮相信,荣亲王绝不会害叶晞。
她坚信,这世上若是还有谁人能救叶晞的话,就唯有荣亲王。
她可以选择将唐氏秘宝交给唐先生,予他推翻叶氏重振唐氏的力量,进而让叶晞能够从此免于叶氏的折磨,她也可以选择将秘宝献给楚帝,以求其放过叶晞。
可无论是他们之中的谁,她都无法相信他们会让叶晞永远平安地地活着。
她不相信唐先生达成所愿后会放过叶家人,她更不相信楚帝得到唐氏秘宝后会就此放过叶晞。
只要这楚国天下在他们二者手中,于叶晞而言都将是无可安身的险境,唯有创出一方不受制于唐氏与叶氏的天地,才能让她的世子一世安康无忧。
她不知荣亲王会做何选择,可她选择了相信他。
只要能让世子再不受任何苦难伤害,她愿意献出她的一切,愿意去做一切事情。
刀山火海,血池炼狱,她都愿意去趟!
便是要她的性命,她也甘愿!
那个夜里,荣亲王几乎未有说话,尽是阿阮在纸上书写,写了一张又一张纸。
然而直至她离开,荣亲王都只是处在沉默之中。
待她离开,荣亲王才将她写满了字的一张又一张纸扔到炭盆里,让赤焰将它们舔成灰烬。
火光在他眸中明灭不定。
他痛苦地想,这是在逼他做选择与决定。
阿晞身旁的这个小哑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在这件事上做抉择,他又何曾没想过?
年复一年,苦难与痛苦与日俱增,他终究,是要做抉择的。
否则,他即便活着,也不过死尸一具罢了。
若他们生来不是叶家人,该多好。
但愿他们来生,不要再为叶家人。
*
去岁惊蛰建安城外围攻荣亲王一行人的第一波黑衣人确乃唐氏一党所为,目的在抢夺叶晞这个叶氏祭品,若是失手,便就地取其性命。
他们的次目的虽是达到,但那突然出现在密林周围朝荣亲王一行骤射暴雨般箭矢的第二波黑衣人却非唐氏一党。
怕是谁人也想不到,几牛皮袋子的黑油将荣亲王车驾连同车中人炸得四分五裂的人乃是荣亲王亲自安排的。
而他的目的,不过是让叶晞与自己“死”在这一场由唐氏一党策划的谋杀中罢了。
即便后来他所谋之事不能成功,可至少能让“荣亲王世子叶晞”这个人从这世上消失。
至于他与叶晞,早在马车离开建安城后避开了唐氏一党的眼线由另外两人将他们替换了下来。
而禁苑里的那一场大火,则是阿阮亲手所放。
她将叶晞为荣亲王做好的雷弩在阔屋西屋地面下的暗格藏好,将他那些日子里一直在绘制的图纸于怀中收好,再将叶晞当初给她的那一把弩机收起别在背后腰间,最后把荣亲王命流云前一夜用酒坛装遮放到禁苑里来的黑油浇到阔屋四周以及门窗上,将点燃的蜡烛扔了上去。
烈焰霎时舔舌而起,包裹这座再也不能困住叶晞的囚笼。
紫笑与江河是荣亲王与她计划之中的人。
因为除了他们,阿阮再想不到还有谁人能够代为照顾叶晞,对这外边世界茫然不知的叶晞,若是无人在旁看顾,根本无法活下去。
而将他们从禁苑的火海里带出来的,是叶晞的影卫北一。
除了叶氏影卫,天下间也无人做得到从烈焰火海中将人安然无恙地救出来。
自那时起,世上再无荣亲王叶诚与其世子叶晞。
只是荣亲王万万想不到,楚帝会与姬皇后以及太子叶昭一起死在严州祁山深处的叶氏圣地之中。
他还以为,他注定要与他的兄长兵刃相见。
他虽不知祁山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想,必与姬皇后相关。
那个对姬氏与叶氏顺从了一辈子也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终是解脱了吧。
荣亲王收到这个消息时,他与阿阮正在去往找寻唐氏秘宝的路上。
他已经在阿阮离开后的那个一日之中天色最为暗沉的破晓前际做出了抉择。
叶氏的命途,不该再由古老的祭祀来维系,他们叶氏一族已然离开那个与世隔绝的桃源,那古老且残忍的习俗也理当让它永远地留在云山深处才是。
他不想再握起祭刀夺去一个无辜孩子的康健。
他也再不想看到阿晞受到任何不该有的来自叶氏一族的伤害。
何其残忍!
唯有让这楚国全然陷入泥潭,再由带着生机的春雨冲刷,于这天地间重塑,方能有那个小哑巴所求的能予阿晞一世安康的一方天地!
就在建安无数次动荡,唐氏旧党与叶氏皇族争斗不休,楚国各地狼烟四起,周围各国环伺的这一年间,在楚地偏远的西南一带,荣亲王不仅已以阿阮给予的唐氏秘宝秘密联合起楚国各地节度使,营建效忠并服从于他的势力。
而这其中最为震慑各地节度使的,不仅仅是荣亲王手握的足以令天下群雄趋之若鹜的财富,更是他所统领之军的武器配备!
他手下之军,不仅有着且强于唯有北齐军队才配备的五箭连发弩机,更有威力强于连弩数倍的能够引爆瞄准对象并对其周围五丈范围内造成伤害的雷弩,甚至有大型的攻城连弩与雷弩,其威力乃是天下前所未有!十人之军尽可抵别人百人之军之杀伤力!
更甚者是,将士手中的弩机无论连弩还是雷弩,无不轻巧,即便是在行军之中携带于身也毫不费力,其补充材料更是便携,一筒箭一包雷弹,随时随地皆可轻装上阵,最是能够快准狠地进行袭击,杀对方于措手不及。
不仅如此,他更是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予老弱妇孺安定之居所,进而得青壮之兵力与劳力乃至忠心,无论其才略还是其财力,莫说各地节度使,便是已暴毙的楚帝,都远不能及。
在建安各势力眼中邻国的静待时机好以一举进攻而来,无不是楚过各地节度使所领之军力图阻之,只是一心逐鹿在皇权围场中的建安城中的各个人根本无心于他事,眼中只有那盘龙帝位,百姓安危国之兴旺,皆不在他们眼中。
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饶是他们谁人最终坐上帝位,楚国也已面临覆巢之危,只是权力这种东西,自来都最能迷人心,便是靠着当初严州百姓感念唐氏之心以及唐氏旧部不甘之心暗中营建起一方势力的唐先生,都已陷入皇权角逐无法自拔。
他曾以力图推翻叶楚□□还严州百姓一个康明天下为旗号,赢得了严州百姓的民心,以为唐氏主公洗去不白之冤以正名为由,得到了在楚帝的赶尽杀绝中逃得一命的唐氏族人与旧部的鼎力相助,所以他才有敢与叶家争夺楚国天下的实力。
只是自一年前他领军离开严州暗中前往建安之后,他似乎便忘了他当初予以严州百姓的承诺,一次又一次坚持己见下命强攻建安城使得部下伤亡惨重,更是不顾建安城中百姓生死,只要能夺占建安城,百姓家毁人亡根本不在他眼中。
他再听不得任何异己之见,一年之内以一而再地自严州强征青壮,若是家中已无青壮,便是少年乃至妇人都被强征而去。
他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民心,在这一年之中已荡然无存,百姓有如活在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再不知自己还能期盼什么。
是荣亲王与阿阮给了他们继续在严州生活下去的希望。
阿阮以唐氏少主的身份重回严州,带来财物予以严州百姓,荣亲王则是带来军队与承诺,不仅还给严州百姓一个安定的严州,更能让他们的亲人回来团聚。
荣亲王虽不再以荣亲王的身份出现在百姓眼前,可他依旧以叶氏族人的身份立于天地间,然而严州百姓如何能相信叶氏中人?便是所谓的唐氏少主,他们也再不敢相信。
曾经的唐先生不也是唐氏旧部?不也是给了他们予他们一个安定家园的承诺?可如今呢?严州苦难依旧,便是他们本就不完整的家也在他的“承诺”之下愈发支离破碎。
可当良田当真开垦出来,无所依靠的百姓当真被他们妥善安顿起来,天真的孩子们在阡陌间欢笑追逐时,严州百姓又忍不住去想,或许,严州真的能变回二十年余年前那个安定严州。
那被唐先生磨灭了的严州民心,又渐渐归拢了起来,归到了能够带给他们平和也终将带给他们真正安定的人身上。
那便是他们原本绝不会相信的叶氏族人。
便是唐氏族人与旧部,也都在这日复一日的亲眼所见中放下抗拒的猜忌之心,选择了相信荣亲王。
严州作为距离建安最近的一座城,最是能第一时间得到建安城中的一切消息,且若要抢夺建安城,无论是军队还是军需都须有地方安置以备随时往建安支援,严州即是最佳囤需与养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