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你做的?”
女生拨了下扎起来的小马尾,抿了下唇,突然俯身凑近岑娟的耳旁。
手心挡着嘴唇蠕动的模样,她眉眼一弯,悄声道:“不是。”
“是我男朋友做的。”
岑娟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当即瞪大了眼睛,错愕:
“什么?”
简清笑意渐深,漆黑的瞳眸里溢满幸福之色。
“男朋友。”
“他很好,下次带过来给您看看。”
说完这一句,她直起腰身,意味深长地睨了眼岑娟,特地竖起食指贴在唇前,示意保密。
岑娟意会,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当中,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
“真的,不骗您。”
不论是男朋友,还是他真的很好这一点,都不骗您。
……
回去的路上,简清是和郑枢烨一道走的。
曾经蜿蜒的石板小路如今已经被翻修成了平坦的沥青路,只有两边的建筑还执着地保留着原来的风格。
郑枢烨打量了几眼,想起方才简清和岑娟说悄悄话的画面,心中微动,好奇:“简简。”
“刚刚你和院长奶奶聊什么呢?”
听到他的问题,简清先是“啊”了声,而后才反问:“什么时候?”
郑枢烨:“就吃月饼的时候。”
经他这么一提,简清又忆起当时说秘密的兴奋和雀跃。余光瞥见男人询问的目光,女生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坦然道:
“没什么。”
她的语气很轻松,也很随意,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假话,可是又不掩一丝敷衍。
郑枢烨垂下眼眸:“有段时间没见,刚刚人多还没来得及问,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工作虽然忙了点,但好在结果都很不错。”
“其他的呢?”
“其他?”
简清皱了下眉,努力思索着其他的事情,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
“哦对了,前几天小五和我说,她今年过年打算回来一趟。”
郑枢烨一怔,对这个名字感到了些许陌生和疏离。
“顾流漪?”
他想起来了。
小时候,总和简清粘在一起的小女孩。
他满十二岁时,被现在的父母领养,当时简清她们才十岁。好在大家都还在同一个学校读书,每天都能见到面。
初中择校后,偶然间听到顾流漪也被领养的消息,以至于后来他回孤儿院,都只见到了简清。
说实话,若不是简清时常在他耳边提起顾流漪的近况,他都快忘记了这个名字。
话题跳跃出了他的预想范围,男人敛了敛眸,顺着她的话道:“她出国后,确实好久没见了。”
孤儿院的小孩,大都是小学年纪,甚至更小。很多时候,关系再好,分开之后仍然各自生活。
运气好的话,可能还在一个城市;运气不好,便是异国他乡。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需要人为的去维系。一开始你以为不会断裂的感情,都会在距离和时间的磨砺下逐渐被淡忘。
想到这一点,郑枢烨情不自禁地盯着女生的侧脸看了许久,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幸好,他的养父母在南港定居。幸好,简清一直留在孤儿院。幸好,他们还在同一个城市。
唇角的弧度还未扬起,郑枢烨猛然注意到了其中的一点。
为什么?
一直留在孤儿院?
这个问题年少时的他想了很久,最后埋没在不用分隔两地的喜悦下。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很值得思量。
两人并肩走着,偶尔身形的轻晃都容易蹭过对方的衣袖,似有若无地靠近。
郑枢烨犹豫了很久,在看到远处的拐角时,一鼓作气发问:“简简。”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问你。”
简清正专注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随口应了一声:“什么?”
“关于,领养的问题。”
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敏感词,女生这才抬眸,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
“你为什么一直留在孤儿院?”
藏了大半天的太阳终于在云层的移动后露出了边角,稀疏的光芒落在两人的身上,徒生一层暖意。
郑枢烨无心顾及阳光,有条不紊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一次性地全部导出:
“我记得那时候有很多家庭都想领养你,院长奶奶也尝试劝过你,你为什么不愿意?”
他顿了顿:“是有什么原因吗?”
忽而拂过一阵凉风,将夏日尾声的炎热点点吹散,弥留前方小吃店铺的食物香。
简清的眼睑轻轻颤了颤,似有波澜在眼底划过,很快被她掩了下去。
“没什么原因。”
她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重新迈开步伐,嗓音清冷:
“无论是父爱还是母爱,我都不渴望。”
前者,我这辈子不屑。
后者,我已经拥有过了。
虽然很短暂。
郑枢烨没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抬脚追了上去。
“你是怕新环境吗?融入一个新家庭确实很难,但你看我和顾流漪,养父母都很好,没有出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生毫无征兆地打断。
“郑枢烨,这些我都不在乎。”
简清望向他,神色多了几分认真。漂亮的眼眸中似有千万种情绪云集,复杂到郑枢烨根本无法判断和明晰:
“我只是单纯的不愿意,不想要。对我来说,孤儿院就已经足够了,我有院长奶奶,还有——”
话音戛然而止。
郑枢烨垂眸。
视线中,女生的脸色极其苍白。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知看到了什么,像是失了魂,落满恐惧和震惊。
职业使然,他机警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了一条幽深狭窄的弄堂,没有异常。
“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似乎蒙上了一层薄布,落在她的耳中,朦朦胧胧,起不到丝毫作用。
简清僵硬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回忆肆起。
明明身后是晴云交集,可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只能感受到雷雨交加的夜晚,席卷而来的湿冷。
熟悉的弄堂口,昏暗到几乎看不见。像是想用黑暗藏住一些不为人知的恶事,却没有藏住那道黑色肃杀的身影。
无数个梦境中,模糊的画面在逐渐清晰。
男生身形清瘦,很高。黑色短衫下露出的小臂很白,有雨水和血水淌过。一道闪电劈过漆黑的天际,照亮了男生的背影,以及倒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人。
一如往常,他似是注意到了小女孩的驻足,身姿轻晃,慢条斯理地侧过身,欲探究竟。
淋湿的碎发耷拉在他的头顶,随着他偏头的动作,似有雨珠不堪重负,坠落于地。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看到男生转身的动作,她的视野骤然转移,只剩下远处拐角的那抹亮光。
“简简?”
这一次,郑枢烨的轻唤轻而易举拉回了她的沉思。
简清眸光一凝,阳光爬过她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玻璃窗面上。折射的光刺痛着她的双眼,令她难耐地眯了眯眼睛。
玻璃窗面。
她面色沉重地盯着那里,总是虚晃一过的画面,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细枝末节后,无声定格。
同样的玻璃窗面,映出了幼时,在她身后划过的那道亮光,犀利又惊人。
映出了——
玻璃一角,
那张猩红阴暗的脸。
简清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了衣服的边角,稍长的指甲扣进掌心,用力到似要嵌入皮肉,隐隐作痛。
倒映,黯淡又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
那是张极其年轻的脸,被沾染的血液模糊,看不大清楚。只剩下那双泛着寒意,目空一切的眼睛。
与她视线交汇。
-
南港大学,徐淞鸣正在讲台上对局部解剖学这门课进行讲解,幻灯片上放置的是颈部的神经和血管示意图,台下学生各安其事。
将近五点,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按时响起。徐淞鸣退出幻灯片,一秒也没拖堂,着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学生背起书包疯狂地冲出教室,交谈声肆意响起。听着骤然喧闹的声音,讲台上的男人有些不悦地皱了下眉。
“徐老师?”
说话的是同一教研组的刘新玉老师,今天她正巧没课,前来旁听。
女人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站在第一排前的空旷位置,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你的表情不太好,是午休没休息好吗?”
徐淞鸣敛了敛眸,漆黑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地掠过眼前人,简短道:
“没事。”
话音刚落,前门突然被人扣了扣。两人都循声望去,一袭黑色衬衫的男人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笼着廊道里洒进的夕阳,笑意浅浅。
徐淞鸣眼神松动,正准备说话,突然听到刘新玉稍愣的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
“纪检?”
闻言,纪梵望向刘新玉,眼梢微挑,并不意外,极其从容地应声:“刘女士。”
徐淞鸣打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你们认识?”
纪梵言简意赅:“嗯,工作认识。”
“之前和简律师见面的时候碰到过。”
刘新玉解释了一句,丝毫没注意到她方才说话的时候,讲台上突然一颤的身形,继续道:“原来纪检和徐老师认识啊。”
徐淞鸣看了眼纪梵,郑重地提了一句:
“我们是朋友。”
后来又聊了几句,刘新玉因为还有事情便在校门口与他们分开了。
本来约好的吃饭地点并不远,两人并肩走着,纪梵看了眼他拿在手中的书,问:
“你之前不是专注带实验吗?怎么突然开始授课了?”
徐淞鸣:“教研组的老师短缺,学校请求。”
纪梵笑了声,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这不像你的风格啊。”
男人侧目:“我什么风格?”
“独断,我行我素,恨不得实验都一个人完成。现在怎么有闲情逸致去教学生了?”
徐淞鸣认真地听着,对纪梵给予的评价不作任何反驳,甚至无比赞同。
听到最后的调侃,他神色平平地重复:
“学校要求。”
见他强调,纪梵也没再多问,淡淡地哦了声,百无聊赖地欣赏着路边的风景。
看着看着,就不免想起之前有一次和简清散步的场景。
小姑娘很懒,除了上班,平日里没事根本不想离开家门一步。尤其是之前天气热,就算是晚上,随便走走也能出一身汗。
偶然那么一次,大概是嫌自己吃太多了,竟生了兴趣要徒步回家。
简清散步的时候很安静,目光总是会不经意间落在道路旁的风景上。哪怕只是一盏又一盏的路灯,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问她原因,得到的答案格外直白。
“其实,我还挺喜欢夜晚城市的马路。”
“不为别的,只是当你静下心来,看路灯透过树叶斑驳陆离,看红绿灯跳转,看汽车尾灯的红海,就会觉得生活,原来是这样的平凡且简单。”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想起她话语里的通透,纪梵没忍住勾了下嘴角。
徐淞鸣没注意到他的笑容,思绪还停留在刘新玉的那一句“之前和简律师见面的时候碰到过”。
思及此,他状似不经意地一提:“你和刘老师,是怎么认识的?”
“某次吃饭的时候见过一次。”
纪梵答得很快,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她离婚争抚养权,简清所在的律所刚好受理了这起案子。我听她们聊了会,就提了点建议。”
徐淞鸣细细揣摩他话里的意思,该捡的重点信息一个也不落,像是分析实验数据那般一一筛选,推测结论。
良久——
他问:“你和简清,在一起了?”
纪梵低眸扫了眼时间,应:“嗯,有一段时间了。”
“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前段时间事情比较多,忙着处理诉讼,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要说,以后总归有机会见面。”
徐淞鸣沉默。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站在什么立场去问这些私事。
回国后,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忙碌,是最常用的借口。虽然还时常保持联系,但却不似国外那般促膝长谈,洽谈人生。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大概就是这么开始的吧,原以为契合的灵魂也抵不过现实的差距和猜忌。
他和纪梵,果然还是不一样。
“什么时候见见?”
“国庆期间吧,你现在既教书还要带实验,越来越难叫了。”
“行。”
徐淞鸣眸光微闪,牵强地扯出一抹笑:
“今天我来请客,恭喜你心想事成。”
纪梵偏头睨了他一眼。
印象里,他似乎极少笑。大概是不擅长表达这种类似喜悦的情绪,男人脸上的笑看起来多少有些不自然。
纪梵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蓦然一笑: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页 “等我回来,你就逃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