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梵眯了眯眼,眼梢轻挑,眸中落满忖度的意味,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男人的眼睛太过干净,像面明镜,澄澈到仿佛能够映出她心底深处的不堪。意识到这一点,简清偏头闪躲地移开视线。
这般从心的反应落在纪梵眼里,便是心虚的最好证明。他笑了下,故意拖长音揶揄着:
“谁家的小猫啊,爱哭又傲娇。”
简清听出他话语里的调侃,撇了撇嘴拒不承认:“不是我。”
“不是你?”
纪梵挑了下眉,嗓音淡淡透着几分无谓:“你自己数数看,在我面前哭多少回了?”
“……”
不想数。
见忽悠不了纪梵,简清直接跳过数字给了保证:“我不会再哭了。”
“你确定?”
纪梵敛了敛眸,无声地盯着女生漆黑的眼睛。肿的程度其实并不明显,只不过眼眶那一圈因为哭太久,泛着明显的绯红。
想起昨夜书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男人的眸色暗了几分,眉宇间流露出不易捕捉的无奈。
他是真的见不得她哭。
一哭,饶是平日里再游刃有余也束手无策。
得到女生脆生生的一个“嗯”字,纪梵眸光微闪,松开手挺直了身板:“行,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简清没懂:“什么?”
男人的唇线绷得很直,说话时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例行工作,格外郑重:
“真的忘了?”
一开始,简清还在懵圈。待触及男人不见一丝笑意的双眸时,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徐徐垂下眼睑。
良久,她哑声道:“不记得了。”
纪梵看着她,薄唇轻启:
“很在意吗?”
“还行,哭完之后突然就好受点了。”
女生素净的脸上扯出一抹笑,不掩其中的疲惫和苦涩:“我累了,不想再揪着那点迟早会消失的记忆不放手。”
“总归,该忘的都会忘,所有的耿耿于怀最终都会湮没于时间的长河,只是我不甘心承认罢了。”
如今,她确实忘记了,不得不承认。
纪梵耐心地听她说完,目光始终不偏离一寸。所以,在瞧见女生陡然变红的眼睛时,他适时蹙了下眉,似是警告地吐出两个字:
“别哭。”
简清抬眸,察觉到眼眶的温热,毫无征兆地朝前走了一步。在眼泪即将掉落之前,先一步埋首于纪梵的肩颈。
她蹭了蹭他的衣襟,拭去堪堪滑落的水珠,含着显而易见的哭腔,倔强地反驳:
“我没哭。”
纪梵哪会猜不透她的小心思,哑然失笑。他什么也没说,就站在那,任由她弄脏了自己的衬衫。
半晌,他像是屈服于故作的高冷,颇为纵容地揉了揉简清的脑袋,将人更紧地压向怀里,又一次强调:
“对,你没哭。”
-
周末的时候,简清带岑娟去了趟一附院复查。纪梵本来是打算陪着一起去,但检察院那边临时出了点问题需要处理,他便约好了解决完再来接她。
上次那跤摔完后养了有一段时间,医生说情况恢复得不错。只是这几天天气冷了下来,岑娟痛风的老毛病又开始犯了。
回到孤儿院,简清扶着岑娟走了一段路。注意到老人时不时皱眉的表情,心里莫名有些酸。
岑娟的痛风一开始并不严重,直到那晚大雪夜里的一跪,便一发不可收拾。在那之后,每年冬天到了天气湿冷的时候,她都会痛得下不了床。简清看在眼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思及此,她的步伐一顿,笑着提议:“奶奶,我背您吧。”
岑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点不信:“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能背得动吗?”
简清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瞄了眼前方不短的阶梯,细心解释:“前面就是楼梯,我背您上去您可以轻松点。”
“瞎操心。”
明白她的用意,老人白了她一眼,哼笑:“别折腾了,这点路我还是走得了的。”
“奶奶——”
简清还想再说些什么,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打断。
“我来吧。”
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不掩其嗓音的清冷和熟悉。她循声回眸,果不其然,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到了纪梵。
见他阔步走近,简清愣愣地问了句:“你工作处理完了?”
纪梵极淡地嗯了声,目光越过她对上了一旁早已眼睛发亮的岑娟。
面对长辈,纪梵勾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朝老人颔首,十足的礼貌:
“奶奶您好,我是纪梵。”
岑娟兜了好大一圈才反应过来。她一笑,脸上的褶皱一条条,看起来十分和蔼亲切:“啊~纪梵是吧?我知道你,简简的男朋友,她之前跟我提过你。”
纪梵默认,云淡风轻地看了眼简清。
两番来回寒暄,纪梵也没有过多犹豫,还记着刚才的事情,在老人的面前躬下身:“奶奶,我背您上去吧。”
岑娟迟疑了一下,最终在简清的扶持下趴在了男人的背上,还不忘叮嘱:“小伙子,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但可不轻啊。”
纪梵撑了下地起身,步伐稳妥地迈上楼梯,走了几步才道:“没事。”
简清在一旁随口补了句:“奶奶,他连我都背得动,背您那是绰绰有余。别看他瘦,平日里还有闲情去健身房运动。”
“多运动好啊,我们简简小时候运动会,跑步每次都能拿第一名。”
岑娟颇有兴趣地接上她的话,说到后边突然话锋一转,没好气道:“看看现在懒的,上次和院里几个孩子玩,没跑几步就开始喘。”
简清对院长奶奶这般拆台的举措已经见怪不怪,反正她说得本就是事实,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不如坦坦荡荡。
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不料,纪梵蓦地抬眸睨了她一眼,眼里的笑意很淡,耐人寻味地附和:
“她现在体力确实很差。”
“……”
别以为我没听出你的言外之意。
“那你以后多拉她运动运动。”
“好,我最近都在带她运动。”
“……”
麻了麻了,她这满脑子的废料。
简清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欣赏周边的一草一木,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耳边的对话仍然进行着,时不时传入她的耳中。
“小纪,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检察官,在省检察院里工作。”
“检察官啊,那你和简简应该经常能碰到吧。”
“工作上偶有交集。”
“小纪啊,你家里有兄弟吗?”
“我是独生子。”
“那你父母呢?”
“我妈早几年去世了,现在就我爸和我两个人。”
前面还听得过去,听到后边,简清不免皱了下眉,出声打断:“奶奶,您问这些干什么?”
岑娟一顿,理所当然道:“这不帮你参谋参谋嘛。我都一把年纪了,没什么能帮到你的,现在看你找到这么优秀的小伙子,当然得好好把握住。”
“这事不用您操心,我有分寸。”
彼时,正巧到了门口。纪梵把岑娟放了下来,后者看了眼简清的眼色,识时务地朝两人挥了挥手:“我先去厨房看下情况,简简,你带小纪好好逛逛。”
简清恹恹地哦了声,待岑娟走远,才分了个眼神给纪梵。
刚刚背岑娟走了那么一大段阶梯,他的呼吸一点没乱,十分稳定。这会正看着前方孤儿院的建筑,神色过于平静,一时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
想到刚刚触及的敏感话题,简清在心里组织着措辞,歉意地去勾他的手指。
“刚刚奶奶问的话有些冒犯,你别放在心上。她年纪大了,就喜欢担心这担心那,想得多。”
闻言,纪梵偏头看她,眉眼不见半点不悦,从容自若地回了句:
“我不觉得冒犯。”
简清:?
男人笑了下,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柔软的掌心,痒痒的,让她忍不住颤了下。紧接着,他温热的指尖顺着她的,一点点握住她的手。
“她是这个世界上与你最亲的人,方才那些问题,不过是从娘家人的角度来考量我这个想拐走她家宝贝的人。”
他顿了顿:“这是必经之路。”
一只手被他牵着,简清伸出另一只手,乐此不彼地把玩着他腕上的手表。
“况且——”
纪梵眉峰微挑,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你难道不想嫁给我?”
简清动作一顿,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眼神,耳廓渐渐染上绯红,猛地挣脱开他的手,驳斥:“我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
纪梵想了想,神色有些为难,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轻描淡写道:“可你昨天晚上喊我的时候,不就是这两个字……”
“你闭嘴!”
简清眉心一跳,慌乱地抬手捂住他的嘴巴。见状,纪梵眼眸一弯,神情愉悦地看着女生此刻心虚的模样。
隔着她柔软的掌心,男人说话时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依旧清晰,言简意赅地强调:
“事实如此。”
想到他昨天晚上欺负人的劲,简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急败坏:“不算!那是你使坏!”
“那今晚再喊一次?”
“滚!”
-
吃了中饭,简清陪院里的孩子玩了一下午。一开始还应付自如,后面实在不比孩童的体力,兴致缺缺地坐在一旁看纪梵和他们玩。
说实话,以过往对纪梵的了解,她没想过,他对孩子还挺有耐心。
胜在那张好看的脸,小朋友都乐意跟他玩,离开时还泪眼朦胧地不肯撒手,说什么要跟他们一起回去。
在这件事上,纪梵自然不会应允。方才陪玩得时候有多温柔,拒绝这个提议的时候就有多果断。
“……”
就他妈挺离谱的。
离开孤儿院,两人手牵手走在并不宽敞的小路上。两侧都是卡着黄昏点,特意出来摆摊的小吃。
简清漫无目的地望着一家家店铺,十六年过去,只有依稀几处建筑能和记忆里的对上,难免有些怅然。
纪梵本是随着她的目光一并观望,直到身侧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步伐,牵在一起的手被惯性地扯住。
他的脚步一顿,不解地回眸看着站在原地的女生,出声询问:“怎么了?”
简清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泛凉的指尖还能隐隐感受到热意,像是一股无声的力量,支撑着她毫无畏惧地站在这里。
她清了清嗓子:“这里,就是十六年前的案发现场。”
纪梵一愣,掀起眼帘望向她目光所及的弄堂口,心中是难以形容的复杂。
十六年前的案发现场——
悲剧开始的地方。
好似只要有一次突破,剩下的话也不再难以启齿:“其实我这段时间经常梦到当时的场景,虽然还是看不清凶手的脸,但每一次的梦境都比前一次更加清晰。”
纪梵:“为什么?”
简清也想过这个问题,心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答案便浮出水面:“或许一开始,我的愧疚太深了。”
“只要想起那晚,我的潜意识里浮现的都是和妈妈相处的一帧一画,每一秒都不想错过。现在想想,并不是我不记得了,而是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妈妈身上,以至于忽视了对凶手的刻画。”
“我对妈妈的愧疚,胜于对凶手的恐惧。”
她的眼眸微敛,冷静地分析:“以前我只记得他穿着一身黑,明明是寒冷的雨夜,却穿了件单薄的短袖。后来我从那面玻璃窗反射的画面中,依稀辨别他是个极其年轻的人。”
“而现在——”
简清一眨不眨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弄堂口,梦里的画面再度在她身边显现,一处处拼凑,一处处叠加,最后形成了曾经真实接触过的环境。
黑夜中,那道单薄修长的身影在大雨中一动不动。哪怕只是看个背影,也能想象到他是怎样一副冷漠无情的表情,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女人。
电闪雷鸣,映在玻璃窗上的面孔始终是模糊的,只能勉强判断出其中的清秀。她想,他的模样应当是不差的。
思及此,简清眼眸一凝,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看似摇摇欲坠的身影。
浸了鲜血的衣袖被大雨冲刷,不断有淡红色的液体顺着小臂的肌肉线条一路下滑。滑过腕骨、手背、指骨、指尖,最终没入藏青色的布料中。
这是她以前从未注意到的。
过往的角度,她最直观能看到的,是离她更近,淌着血的右手。从而忽略了左手上若隐若现的存在。
简清拧眉,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迫切地探寻着他手中的物体。一寸一寸缕清,细枝末节地组合,最终拼凑出完整的边角。
白色,藏青色,以及绵延在衣袖上红色的线条,说不出的熟悉。
她见过这件衣服。
纪梵明了她的停顿,追问:“想起什么了?”
从记忆里回神,简清的表情十分凝重,如实回答:“他的手上还拿了件衣服……我见过。”
话落,耳边的吆喝和嬉笑声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变得喧闹起来。看着从眼前陆陆续续经过的学生,简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方才的一番深思,已经到了高三补课放学的时间。
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年轻稚嫩的面孔上写满了对短暂假期的兴奋与激动,完全不见半分被学业压抑的烦躁和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