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燃着两个炭盆,但他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感受到了冷意。
脚动了动,踢到一个汤婆子,还是温热的,宝璁舒服的呼了口气,将那汤婆子勾到了小腿中间暖着。
“晴雯,现在是什么时候?”宝璁轻声问。
晴雯道:“已经丑时,三爷可饿了?小米粥还温在炉子上,你要不要吃一些?”
宝璁摸摸空空的肚子,点点头。
晴雯端来小米粥给宝璁吃了,又出去叫小丫头打水来,要给宝璁擦汗换衣服。
宝璁忙道:“我自己来。”
他自从外出游学之后,凡是贴身的事情,能自己动手的,都是自己动手。
这两日,因他高烧昏睡,晴雯才照顾了几日。
此时宝璁已经清醒了,晴雯也不坚持,把干净的衣服和帕子递给宝璁,自己将床帐放下来细细掩好,免得冷风进去再冻着宝璁。
换好了衣服,宝璁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便高声问:“是谁在外面?”
碧痕引着人进来,笑着道:“是林姑娘看三爷来了!”
宝璁赶紧朝林黛玉招手:“林妹妹,你快进来坐。”又叫碧痕:“赶紧把门关好,拿脚炉来给林妹妹垫着,别冻着她。”
晴雯碧痕带着几个小丫头一阵忙碌,又是炉子又是热茶水的,安顿好了之后,才轻手轻脚退到外间守着。
林黛玉不好意思道:“今儿是除夕,大家都在老太太那里吃宴,只你一个生病了在屋里躺着。我原是想悄悄过来看你一眼就回大观园去,谁知这么巧,你竟正好醒了。”
宝璁看着林黛玉,笑着道:“刚才还睡着做梦呢,想是咱们心有灵犀,我知道你要来看我,我就赶紧醒来了。”
因八月婚期被推迟,宝璁和林黛玉只好尽力遵守婚前不相见的古礼。偶尔在两人都出席的家宴上相见,那也是坐在贾母两边,少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今日除夕,宝璁生病不能出席,倒意外换来了这个可单独和林黛玉安静待一会的机会。
林黛玉羞涩笑了下,偷偷打量宝璁面色,见他精神不错,便稍微放心了,又问他:“刚才做了什么梦呢?”
“刚才梦见......”
宝璁刚笑着要说,却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想到这话,宝璁忽然心口一闷,忍不住掩口,用力咳嗽了好几声。
林黛玉着急,赶紧倒了杯茶,上前喂宝璁喝。
宝璁就着她的手,喝完了一盏热茶,靠在床头,稍微休息,止住了咳嗽。
“就算要参加科举,你日夜苦读也太用功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见宝璁这么病怏怏的,林黛玉眼眶微微红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父亲,也是因为参加科举,日夜苦读,身体才渐渐弱了。
从前宝璁整日里都是活蹦乱跳的,没想到那么壮实的人,念书念得也生病了。
宝璁还以为林黛玉想到了贾珠早逝,因此担忧他,便安慰道:“我身体一向好得很,这次病了不是因为念书。是我晚上起夜,一时忘记披外衣,所以冻病了。”
“你放心,我以后定会注意,不会再让自己冻着。”
见宝璁认错干脆,又面色微白,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林黛玉也生不起气来,只好软软地嘱咐了他几句,让他多注意身体。
宝璁俱是微笑着听了,又哄林黛玉再做他小老师,赶明儿写了文章,待周先生批改了,也给她送去过目。
林黛玉之前写了许多诗作与文章,宝璁叫晴雯拿出来,替她装订成册。
当时他看了林黛玉写的文章,有好几篇写得比他的都好多了。
于是后来,周霁布置了宝璁作业,他总是自己先写一篇,然后写信求教了林黛玉,看了林黛玉的意见,再写一篇。
两篇前后对比,宝璁写策论的水平便日日进益,越发熟练,得心应手了。
紫鹃坐在外间,听了宝璁哄林黛玉的话,好奇地悄悄问晴雯道:“真是奇怪了,三爷这么细致的一个人,竟也会起夜忘记穿外衣吗?明年,不是,该是今年了。”
“今年三爷要参加科举,可不能这样疏漏照顾身体呢!”
晴雯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摇摇头,轻声对紫鹃道:“三爷哪里会不注意这些!都是哄林姑娘呢,明明就是念书太累,累病了!”
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背诵课文,然后又练武,早上上课,下午练字写策论,晚上又是背诵看书,常常到半夜也不睡。
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他自己的功课都写不过来,有时候还要教宝玉的功课,自然忙得累了。
想想宝璁要瞒着别人的意思,晴雯又嘱咐紫鹃:“千万不用和林姑娘提,免得她担心。”
紫鹃深知林黛玉想得多,便点点头,悄声应下。
次日,众人知道宝璁醒了,都纷纷来探望。
宝玉和宝钗也来了。
宝璁趁着宝玉来探望,特意看了一下他的玉,上面的神智属性是36+,而不是77+。
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他真是想太多了。
过了年,出了正月,宝璁才慢慢好了。
去和贾母请安,贾母便拉着他嘱咐:“再休息十日,再去外书房上学。你父亲要是逼你,就让他来找我。”
宝璁乖乖点头,笑着道:“老祖宗不用担心,我身体好得很,父亲也没有逼我念书。”
贾母看了一眼宝璁,叹气地拍拍他的手,道:“你父亲是没有逼你,我瞧着,是你自己在逼自己。”
“你才十几岁就已经考了秀才,何必这样着急?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着急你早早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你啊,只要慢慢有出息就行了,千万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宝璁笑着点头,称是。
但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
偌大一个贾府,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时时发生着有可能颠覆贾府的事情。
还有他在除夕夜做的那个梦,一件件事情都那样顺利,贾府热闹非凡,花团锦簇。可宝璁对那些繁华,却和梦中感受一样,只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很快,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第54章
江南甄家被抄了家,而贾政......收留了甄家的手下, 且还有一箱东西。
宝璁进了贾政书房, 见他正笑容满面地在欣赏一幅唐寅画作。
“老爷,这幅画从何处得来?”宝璁看了一眼贾政, 心中五味陈杂。
他握了握拳头, 努力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无力感。
贾政一见宝璁进来就板起脸,他将画收了起来, 避而不答,反问宝璁道:“你进来为何连个声响都没有?太不知礼数。”
“是老爷太沉浸于欣赏画作, 所以没有听见敲门声。”宝璁面无表情, 直视贾政,又再问道:“这唐寅画作, 外面已经寻不到, 老爷是从何处得来的?”
莫名被宝璁这样盯着,贾政有些心虚,装作随意道:“是一位故友所赠。”又眼神游移着,转移话题:“你今日来有何事?”
宝璁能有什么事呢?
正是为贾政的这位“故友”而来。
宝璁沉默了一会, 平静道:“听说江南甄家犯了大罪, 被抄了家。老爷昨日收留了甄家的人,莫非就是因为他们拿这幅画贿赂了老爷?”
“你!”贾政听了暴怒, 顿时拍案而起, 他脸色涨得通红, 指着宝璁气得发抖, “你这孽障!甄家为我们家故交好友, 他家落了难,我不过是收留他几个家人,正是为人之义!”
“他家人为了怕连累我们,不敢在家中白吃白住,因此拿这幅画抵作食宿。这怎么能说我收了贿赂!荒唐!真是荒唐!”
“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简直荒谬!还不快快回去念书!”
贾政大发脾气,一顿破口大骂,几乎口水都喷到了宝璁脸上去。
宝璁平静地抹了一把脸,冷漠道:“儿子只是提醒老爷,若论‘义’字,自然是君臣大义在先。”
“无论甄家送来的是什么东西,老爷还是早日把东西呈给圣上为好。”
他面无表情地对贾政行了一礼,出去了。
等宝璁出去,贾政瞬间瘫坐在椅子上,背后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把东西呈给圣上?
那些金银,还有古董字画,还有那个......小匣子都呈上去吗?
贾政长吁了一口气,止住了自己颤抖的手,摇摇头。
若是呈给圣上,不是太刻意与甄家划清界限了吗?做了这等不义之举,以后贾家有事,还有哪位亲友敢伸以援手呢?
不妥,不妥!
宝璁回了自己院子,就听说东明正在等他。
“三爷,赦老爷吃酒赌钱,又好像新买了两个姑娘,用的钱不少呢!”东明一脸担忧道:“我打听到,赦老爷问不少人借了钱,但不知具体数字是多少。他这样在外面欠钱,恐怕以后要出大事啊!”
现在还是国丧期间,贾赦竟然任意吃酒赌博,还买姑娘,这被御史知道,又是贾家能被抓住的一把柄。
“其中可有个叫孙绍祖的?”宝璁叹气问。
东明忙点头,回答:“是有个叫孙绍祖的,这人以前穷得很,因和赦老爷同窗有些关系,特来京城投奔赦老爷。赦老爷就叫他在手下做了个属官,几年下来,如今家大业大,赦老爷反倒问他借银子了。”
宝璁听着,渐渐出了神。
就算不是孙绍祖,也还有其他人。
只要贾赦不停止向外人借钱,总有一日,这帐会被推到迎春头上。
又听东明道:“还有一事,是我昨日偶然听见的,听说琏二爷偷偷置了个外室,是东府的珍大爷介绍的。”
“......链二奶奶去年强压价,买了好几个店铺,还有郊外的庄子田地。还听说邢夫人拿了赦老爷的名帖,叫人回金陵包揽词讼,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宝璁:“......”
果然这一家子都是一家人,桩桩件件做的,生怕他们自己死得不够快。
查出的事情越多,宝璁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冷静了。
他心中越加没有波澜,仿佛已经看见,这艘贾家的船已经被凿得七零八落,正到处漏水,等着被一场大浪彻底掀翻。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他能紧记原著的每一件事,那这些事情是否都能够避免?
提前制止贾政收留甄家的人,收下甄家送的东西?
劝贾赦不要吃酒赌博买姑娘?
在邢夫人每一次包揽词讼的时候制止她?
还是拦住贾琏让他不要在外面风流?
或者像对王熙凤一样,送银子给她,让她放弃放利钱,又不知不觉压价强买别人的店铺田庄?
就算这些事情都提前成功避免了,贾家就不会发生其他事吗?
宝璁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算是明白了。让整个贾家注定倾覆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些事,而是因为......这些人。
他僵着身子,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发了一下午的呆,直至夜幕降临,晴雯进来点灯烛,才回过神来。
“晚饭时间了?”宝璁哑着声音问道。
“三爷......饭菜已经在外面温了好一会了。”晴雯轻声回答。
看着宝璁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小书房,她心里已经不安了一个下午。若是平时,她早就进书房,催宝璁用饭了,今日却不敢。
非是因为清霜拦着她的缘故,而是小书房里气氛肃穆凝重,她走到门口便觉得心惊胆战,怎么也不敢伸手推门吵到宝璁。
宝璁微微笑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晴雯柔声道:“不吃了,我去见老祖宗。”说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虽然是笑脸,可晴雯却觉得古古怪怪的。她劝也不敢劝,跟着出去,正瞧见清霜开了院门,目送宝璁出去。
“清霜,三爷怎么一个人去了?吴茴呢?怎么不叫他跟着?”晴雯快步走到院门口,一眼望去,黑漆漆的黑色下,已经不见宝璁的身影。
清霜摇摇头,把晴雯拉回来,轻轻关好院门,道:“三爷有事要做,不必吴茴跟着。”
晴雯一脸疑惑,看看清霜,又看看院门,最终,只叹了口气。
三爷这个人,越长大心思越深沉,她是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宝璁到了贾母院子里,瞧见她正歪在床上休息,鸳鸯正在伺候她喝药。
宝璁皱眉,忙问鸳鸯:“老祖宗这是喝的什么药?她又病了吗?”
贾母满是褶皱的脸上,绽开一朵微笑的花,喘了口气道:“不过是昨晚上没睡好,又咳嗽了两声,鸳鸯就紧张,非要我卧床休息喝药。不碍事的。”
鸳鸯却笑着摇摇头,对贾母嗔道:“哪里只咳嗽两声?老太太对自己身体就是太不上心了些!”
她拿了个蜜饯塞进贾母的嘴里,回头又与宝璁抱怨:“你说说老太太,晚上本来就睡不少,昨晚上也不知道想什么,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早上起来咳嗽还硬要忍着。若不是我眼尖发现了,老太太还想隐瞒呢!”
宝璁听了,又看向贾母,只见贾母病怏怏地歪在床上,明明很没精神,还强撑地打趣鸳鸯,道:“就你这丫头眼尖,我不过是一夜没睡好,用得着这样又请大夫又喝药吗?”
说着,竟要迷迷糊糊睡过去。
鸳鸯也不说话了,伸手指放在唇上,对宝璁轻“嘘”了一下,把贾母的被子熟练塞好,又掩好了外面的床帐。
她引着宝璁到外间,笑着小声道:“老太太昨晚上没睡,白日里也熬了一天,这会儿喝了药,幸好有了睡意。”
又问宝璁:“你这会儿来,可吃了饭了?”
她以为宝璁不过是日常来向贾母请安。
宝璁望了一眼里面,回想起贾母憔悴病弱的样子,终是压下了自己满肚子的话,笑着道:“吃过了,老祖宗既然睡了,我明日再来陪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