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狂奔到了荣国府门口,宝璁停住, 没有下马, 而是望望那荣国府的大匾额,忽然有点冷静下来了。
荣国府角门匆匆跑出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子, 一脸苍白的惊慌失措。
宝璁下意识地叫住他, 问:“你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做什么?”
那小子见是宝璁, 赶紧上前行了个礼,抹了把额头的汗, 着急道:“琏二奶奶小产了,我去给琏二奶奶抓药!”
王熙凤小产?!
宝璁震惊,赶紧下马来仔细问:“怎么会小产了?可请太医来看了?”
那小子道:“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琏二奶奶和二奶奶打起来, 琏二爷护着二奶奶撞到了琏二奶奶, 琏儿奶奶就小产了。已经请了王太医来看诊,太医开了方子, 我正要去抓药呢!”
宝璁皱眉, 挥挥手, 催促:“那你别耽误了,赶紧抓了药回来。”
那小子应了一声, 急匆匆去了。
宝璁一撩前袍, 拿着马鞭, 也赶紧从侧门进了荣国府, 径直往王熙凤院子里去。
到了地方, 那院子里一片乱糟糟的。
贾琏在正屋门口焦急地踱来踱去,时不时看一眼远远躲在角落里的尤二姐与尤三姐,然后重重地叹气。
一众丫头端热水、打扫、差人传话等,个个低着头,脚步轻盈地恨不得不发出一点声音。
宝璁走向贾琏,还未开口,就见贾琏抬头,看见他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宝璁随意嗯了一声,反问道:“我刚进门就听说凤姐姐小产了,怎么回事呢?”
贾琏又瞧了一眼可怜兮兮的尤二姐,懊恼道:“她这脾气真是!好端端的又找你小嫂子的茬来,我不过护着说了两句,她就要把人打死......这推搡之间,不小心撞到桌角了!”
说着说着,他却又忽然气愤起来,生气道:“你说说,她都生过一个了,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整日里忙这忙那的,连自己怀上了都不知道,还有力气找别人的茬!这下好了,一个男胎没的!”贾琏又叹了口气,直摇头,一副极为心塞的样子。
也不知是怨怪王熙凤,还是实在可惜那个没有缘分的男孩子。
宝璁靠近了正屋两步,隐约听见了贾母、王太医在说话,也是语气低沉,有些哽咽,显然是可惜了那个孩子。
贾琏与王熙凤期盼多年的长子,却因为这样一闹,没了。
王熙凤大概还昏睡着,不然知道自己没了一个男胎,不可能这么平静。
宝璁心里乱乱的,他回府是要和众人商量拿银子还朝廷的亏空。可如今撞上了王熙凤小产,此时此刻说这个,却无论如何也不合适了。
宝璁便只好安慰了贾琏两句,转而去了贾母院子里等着。
玳瑁见宝璁来,以为他是特地来寻贾母,便告诉他道:“琏二奶奶那里出事了,老太太去那院子里,不在呢!”
宝璁点点头,心不在焉:“我知道,刚从凤姐姐那里过来。”又道:“有点事要找老祖宗,我在这里等等她。”
玳瑁便和小丫头们伺候宝璁脱了披风,又上茶上点心,问道:“老太太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可要使人去催催老太太?”
宝璁摇摇头,“不用,我等她。”
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只用手拄着额头,疲惫地靠在小桌边上,想事情。
玳瑁见宝璁心情不好,也就不打扰了,只叫小丫头去院门口留意,看贾母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坐,就坐到了夜幕降临。
贾母疲惫地回来,一到院门口就见有玳瑁领着一众小丫头迎了上来。
“下午三爷来了,在厅里坐了半天,说找您有点事情。”玳瑁道。
“宝璁来了?”贾母惊讶道:“可吃晚饭了没?”
玳瑁摇摇头,“没吃,说等老太太一起。”
“那赶紧的,叫人摆饭吧!”
一个小丫头应声而去,又有小丫头去请宝璁去侧厅吃饭。
宝璁和贾母总算在侧厅的小饭桌上见着了。
因只有两个人吃饭,桌上便只摆了六个菜,有荤有素,有汤有面。
平日里,贾母一个人吃,只要两三个菜就够了。多了一个宝璁,便吩咐厨房又多加了几个菜。
贾母笑盈盈地招呼宝璁吃饭,又道:“你也不早说来吃饭,我早知道,就叫厨房做几个你爱吃的。”
宝璁如今日日要去当差,又与林黛玉住在别院,已经许久没和贾母一起吃饭了。
宝璁先给贾母盛了小碗清汤,又给自己盛汤,笑道:“老祖宗这里的饭菜好,我都爱吃。”
见宝璁乖巧又孝顺,贾母郁闷的心情散了不少,在鸳鸯的伺候下开始用饭,又时不时问宝璁当差如何,与林黛玉在别院住得怎么样?
免不了又劝两句,“到底还是家里舒服,不如找个时间搬回家里住,或者放假的时候多回来住住。”
宝璁一一回答了贾母的问题,只对搬回家住这事含糊着坚持:“那边离宫里近,我上差放便。”
贾母听了,也不多说什么,她已经习惯了宝璁在一些事情上的固执。
宝璁倒问起了王熙凤的情况,贾母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三个月的孩子,竟然就这么没了。”
她摇摇头,吃着几粒米饭,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道:“那个尤二姐倒是命好,竟然怀上了。”
王熙凤没了孩子,尤二姐却怀孕了......贾母没有因此心情好上几分,反而更沉重了。
宝璁默默听着,并不说些什么,只替贾母多夹了几筷子菜。
昏黄的灯光下,贾母瞧着宝璁这张既小孩子气,又有些成熟模样的脸,终于唇角有了几分笑意,将宝璁夹的菜全吃了。
吃完一顿饭,贾母已经疲惫地想睡了,但她知道,宝璁不会无缘无故来等她半日,定是有要紧事要说。
谁知,宝璁坐着喝完了一盏茶,却摇了摇头,浅笑着道:“我的事不着急,老祖宗今日先睡吧,明日我陪你用了饭,咱们再慢慢说。”
没想到宝璁等了她半日,竟然不说是什么事,贾母顿时惊讶,再三确定:“真不着急?到底是什么事?”
宝璁却依旧摇头,人也站了起来,与贾母告辞:“不着急,明日再说吧。老祖宗早些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说着,他便穿回了自己的披风,对贾母行了一礼,接过玳瑁准备的灯笼就要走。
贾母忙叫住他道:“这么晚了,你还回别院去?在家里住下吧?”
宝璁点点头,“是,不回别院,我就在前面院子里歇。”
贾母一听,心里就安定了些,又嘱咐:“别忘了叫人去别院说一声。”又扯着鸳鸯的胳膊,道:“叫几个人跟着送送宝璁。”
宝璁急匆匆自己来了贾母这里,一个下人都没带。
宝璁却摇摇头,拒绝了,“就几步路,我也没喝酒,不用人跟。”
说着,他朝贾母挥了挥手,快步往院门口走去,走到院门口,却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已经岣嵝着背,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被鸳鸯扶着,还站在屋门口,见他回头,又探着脑袋,一脸褶子笑着朝他挥挥手。
这个一直望着他背影目送他的老人家,是他的亲人吗?不是他的亲人吗?
他是穿越而来的灵魂,可他这具身体,却是吃着贾府的米、穿着贾府给的衣服,在贾府众人的围绕中长大。
在这暗黑的夜色中,听着远处嘈杂的蝉鸣声,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过是望了一眼,宝璁却觉得自己恍然了许久。
他也朝贾母挥了挥手,终究转身,离开了她的院子。
第81章
“五百六十万两?”贾母一脸震惊。
宝璁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缓缓道:“早年祖上接驾的时候, 欠了一百六十万两。后来大姐姐进宫, 直至被封妃,府中陆陆续续又借了一百多万两。”
“再后来, 老祖宗也应该算得到这几年的帐了, 不仅没还上,还又借了好几次。前几日我去户部查才知道, 咱们府上欠的,总有五百六十万两了。”
“如今黄河水患, 朝中急用银两,国库却空虚着。圣上现在虽没有发作,但我料想过几日圣上定会彻查清算。”
“咱们家若是先拿银子出来还上,说不定可免了这祸患。”
贾母越听越心惊, 忧心忡忡道:“咱们家一时哪里有五六百万两那么多呢?就算筹借, 也得一段时间啊!”
贾母心里其实十分清楚,贾家别说是现银, 便是把闲置不用的东西拿去当了, 一时也筹不出那么多银子。
想了想, 贾母又问宝璁:“你可有什么主意?”
宝璁成亲的时候,还能拿出一百万两来, 他手上应该有不少银子吧?
宝璁自然听懂了贾母的意思, 心里略微凉了凉, 低沉道:“我手上可拿出几十万两来, 其余公中还有府中各院, 或是当东西,或是卖产业,尽量凑吧。就算还不上全部,也得还上一半吧?”
贾母听了却是皱眉,道:“哪里到当东西卖产业这个份上了?这大张旗鼓地当一堆东西,把产业都卖了,岂不叫全京城笑话?”
宝璁沉默了一会,摇摇头,直视贾母道:“老祖宗,若是圣上真清算起这帐来,万一咱们家被抄了也不要紧吗?”
抄家?!
贾母被唬了一大跳,顿时大怒道:“胡说什么呢!”
而后却忽然想到了这种真实的可能性,顿时面色难看地铁青了起来。
宝璁只叹了口气,看着贾母道:“老祖宗不必如此动气,我说的是万一。”
历朝历代,若是国库实在空虚,皇帝实在缺银子,那么总会有几个家族被查出罪责抄家。
皇帝若有了这样的心思,只需动动嘴皮子,底下大臣自然会查出一堆罪责弹劾,让皇帝有借口派人抄家。
没有犯罪的家族都能找出虚假的证据按上罪名,更何况贾家这种筛子一样的家族,简直到处都是小辫子。
贾母还抱着一些希望,喃喃道:“不会吧?你大姐姐还在宫中,虽然如今只是个贵人,可也是圣上的妃子。还有咱们四大家族,可是连襟在一起的。京城的四王八公,当初可都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功臣,难道圣上一点旧情不念吗?”
贾母每说一句,宝璁心里就想到了昭帝抄贾府的一个理由。
他又叹了口气,耐心地对贾母解释:“咱们四大家族面上是亲家,可在圣上眼中,难道不是结党营私?四王八公跟着太祖打天下,那都是陈年的老黄历了。”
“老祖宗,祖爷爷已经去世那么多年,可圣上依旧还叫荣国府的牌匾挂在咱们家大门口,难道不是圣上的旧情?”
贾母听着,面上渐渐不是铁青,而转为了苍白与惶然的凝重。
“可再多的旧情,也抵不住年岁的消磨。咱们家......仗着皇家恩宠的行事,到这节骨眼上,也成了圣上的眼中钉了吧......”
叹气的尾音,终于击垮了贾母心中的幻想,只是她还强撑着,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别说了,圣上乃仁德之君,不会不念臣子旧情的。”喘了口气,贾母却又犹豫着严肃道:“只是咱们欠银子到底不对。如今黄河水患,府里也该尽些心力。”
于是,贾母便派人把贾赦、贾琏、宝玉都叫来,假作轻描淡写地把宝璁说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问道:“你们都说说,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贾琏宝玉还没说话,贾赦率先叫了起来:“母亲怎么不先看看公中银子?当初借朝廷的银子,可都是公中花的,自然应该公中拿出银子来还。”
贾母点点头,刚想派人去叫王熙凤,想起王熙凤如今病着,便派人去请王夫人和平儿。
王熙凤不管事的时候,一向都是王夫人主管家务,而平儿一直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不管是账册和是库房情况,问她一定清楚。
不多会,王夫人与平儿都来了。
王夫人先前正在宝玉院子里,正疑惑贾母怎么忽然叫了宝玉去,现见家里几个男人都在贾母这里,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只是她念佛多了,心思沉静,便是有疑惑也没有贸然开口,反而对贾母行了一礼,便微笑着站在了贾母手边上。
贾母却摆了摆手,叫她坐在了贾赦对面。
宝玉宝璁贾琏几个都站着,又与王夫人见礼。
平儿安顿好了王熙凤以后,也匆匆来了。
贾母也不废话,直接道:“如今凤儿身子不好,不能再劳神,你把家中账册和库房钥匙都拿来,我要看看。”
平儿一听,顿时心里咯噔一下,面色苍白。
王熙凤平日管家和暗地里拿银子放利钱的事情,她都知道。
可这些怎么能让其他人知道呢!
要是被发现了,王熙凤在贾府还怎么过日子?
可大堂上人人都盯着平儿看,平儿知道,自己不去拿来是不行了。
贾琏见她挪不动脚步,还直催:“老祖宗说的话你没听见?还不去拿来!”
平儿交错的双手,指甲抠进了肉里,却不敢露出一点端倪来,只能白着脸应声,低着头出去了。
宝璁又何尝不知,平儿这一去,再回来,贾府定然会翻起滔天大浪了。
王熙凤失了孩子,如今又被查账,说不定就病上加病,而贾母年老体弱,也不知道会被气成什么样。
可他既然已经决定,就不能回头了。
宝璁垂下眼眸,沉浸在自己的深思中,没有发现旁边宝玉,默默探究的目光,瞧了他许久。
堂屋里一片静默,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些什么。
等了许久,平儿偷偷拿了账本和钥匙,终于回来了。
她捧着一堆账本,账本上放这一串大钥匙,高高举起,人却哆哆嗦嗦地,扑棱一下,跪倒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宝璁耳边听着那咚的一声响,都替平儿觉得疼。
王夫人上前拿了库房钥匙,双手捧给贾母。贾赦与贾琏赶紧上前翻看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