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长大的村子毁在妖怪手中,等成亲后,好不容易拥有的亲人却又再次遭到妖怪杀害……我憎恨妖怪一次次毁掉我的生活,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一次次经历这种可怕的事情。可到最后,我却不得不借用自己最讨厌的妖怪力量,才能得以苟活。”
话一旦开了头,继续说下去就不再是难事。
修罗静静听着。
“如果不是巴卫,我可能连生下千鹤的机会都没有,可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并没有选择告知巴卫真相,没有告诉他,当初跟他做出约定的,是个叫‘奈奈生’的孩子。”
“我享受着他的体贴照顾,却为了可以更好的活下去,瞒了他那么久,是我对不起他。所以,即使被怨恨、被杀害也没关系……”
说着,雪路仰头看向修罗,不好意思地笑笑,表情温柔腼腆,“你走之后,我曾在巴卫的陪伴下,在镇子上好好逛了一圈。我就是觉得……哪怕我死在巴卫手里,千鹤也可以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云柯枝头,最后一片火焰般燃烧的枫叶跌落。
凉爽的秋意被凛冽的寒风取代,庭院中,郁郁秋草也在一层又一层的白霜里失去了颜色,瑟瑟枯萎成一团。
大晦日时,游响停云的钟声自山巅传来,同时间,积攒了数日的乌云的天空,也飘起雪来。
幽暗的夜色,雄浑的钟声伴着簌簌无声的飘雪,宣告着新年的到来。
修罗就是在这种时刻,与人潮逆行,慢悠悠回到了宅邸。
此时的宅邸,除了她,并没有其他人,就连仆从也早早被她放了假,回家团圆去了,庭院中静谧又悄然。
修罗披上厚厚的羽织,掸去地板上的落雪,将软和的蒲团放好,坐了上去,双脚垂落阶下,慢悠悠荡着。
她旁边放在食案,上面摆着一个酒瓶以及两只浅口细瓷酒盏。
修罗给酒盏中斟满酒,端起一只,在手中把玩,时不一口,上方廊檐下挂着一只竹骨灯笼,里面细弱的烛光随风晃动,顺着外檐像外面看去,夜幕漆黑,烛光照亮的方寸间,零零星星的落雪无声坠落。
白色的雪花坠入酒面,转瞬消失不见。
修罗静静看着这景色,几乎要忘记呼吸。
雪夜里,钟声不断,远处炮竹或近或远的想着,隐隐还有孩童欢呼雀跃的笑声传来。很显然,大家都很高兴。
修罗垂着头,晃动着手中酒盏,酒面泛起粼粼微波:“真好,大家都这样快乐……”
说着,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举杯示意,捧着酒盏一饮而尽。
喝得有些急,修罗不由呛咳起来,等气息稍定,空掉的酒盏中已经被人重新斟满酒,递到她眼前。
她接过,瞅着这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纳闷道:“……缘一,你怎么来了?”
继国缘一端起被搁在一边酒盏,学着她的样子啜饮一口,才道:“也许是我哪里做错了,兄长似乎不太想看见我,今天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我不想扫了兄长的兴致。正好,兄长时常挂念着你,我就想代替他来看看你。知道你一切都好,兄长肯定会高兴的。”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薄,平静的没有丝毫起伏。
修罗闻言一乐,拍拍他肩膀:“你完全可以把‘似乎’去掉,自信点!严胜他从来都不想见到你,他讨厌你。”
继国缘一低头思索片刻,然后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修罗:“你说得不对。兄长是很温柔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好几年都不会说话,那时候,除了母亲,也就只有兄长会担心我,即使自己课业繁忙,也会时常来找我玩耍……所以,他根本不会讨厌我。至于不想见我,应该是我哪里惹他生气了。”
修罗一边饮着浸满寒意的酒水,一边似笑非笑睨他:“缘一,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继国缘一露出茫然的表情。
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身体却意外诚实,如火焰般燃烧的红色发尾失去了精气神,蔫嗒嗒地垂着,看起来可怜巴巴。
修罗就着他有趣的表情,饮了一杯又一杯。
继国缘一眼神黯淡下去,低着头,不再说话,重新给自己斟上酒,不多时,二人便分饮一壶。
修罗晃了晃酒瓶,里面再也倒不出一滴。
“唔,没了。此情此景,没酒多么无趣啊,你等到……我再去取。”
说罢,修罗扶着身侧的廊柱站起身,酒气上头,身体不由控制地踉跄,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就这样一步三晃去了房间,从壁橱上端出满满一坛,之后跌跌撞撞却又毫发无伤地平安走回来。
拆开泥封,修罗给他们继续满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修罗都知道自己醉了,意识昏昏沉沉的,可过了那一阵后,意识逐渐清明起来,只是,大脑不太受控制,转得很慢,所思所言皆靠本能。
她不太记得自己之前跟继国缘一说了什么,等意识回笼,就见他无比珍惜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香囊,从里面捧出一只粗制滥造的笛子。
修罗微倾着头,身体几乎要跌入继国缘一怀里,那双被酒意浸染的眸子微微眯起,可她左瞧瞧又看看,无论如何也瞧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珍贵之处。
她很纳闷:“……这个东西,也太简陋了,恐怕连音阶都不准,完全是集市上卖都卖不出去的残次品,你有必要珍之重之的放好吗?好歹,你也是城主之子啊……”
怎么这么没品位?
修罗的表情如是道。
继国缘一珍视地摩挲着竹笛:“这是兄长亲手制作的笛子。父亲不喜欢兄长跟我这种不祥之人接触,可兄长哪怕违背父亲的命令,也会来找我,他交给我这个笛子的同时,还向我承诺,只要我吹响这个笛子,他就会来帮我。这样温柔善良的兄长,怎么会不想见我呢?一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兄长生气了……”
第136章
修罗似懂非懂点头, 快如闪电,将笛子抢过来:“真的这么神奇?我不信,我要试试……”
说罢, 不顾继国缘一阻拦, 将笛子放在嘴里吹了起来。
修罗对乐理不算精通, 却也被名师指点过, 奈何这个笛子太过粗糙, 任凭修罗技艺高超出花儿来,也只能发出呕哑嘲哳,尖锐刺耳的杂声。
因为太过难听, 就连素来淡漠的继国缘一都露出宛若被雷劈的表情。
而修罗也好不到哪里去, 头晕目眩, 将笛子丢给继国缘一,自己捂住嘴巴,被那刺耳的魔音刺激的差点吐出来。
“兄、兄长……”
修罗刚刚忍下胸口翻江倒海的酒意,灵敏的耳朵就听见继国缘一发出欢喜中夹杂着不敢置信的惊呼。
倏然抬起头, 蒙蒙雪夜,皎洁素净的庭院, 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高大沉稳的人影。
来人身形强健, 穿着深紫色和服,做武士装扮,脸上有着左额和右脖颈处生着红色斑纹,黑色蓬松的长发高高束起, 看起来干练又威仪。
修罗被酒意浸染的眸子还没认出是谁,继国缘一就已经跃到廊下,飞快迎上前:“您怎么过来了?这种时候,您应该陪在家人身边才对。”
继国严胜余光扫他一眼:“这种时候, 突然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缘一,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继国缘一低眉垂眼,乖乖道歉。
“那孩子在找你,回去吧。”
继国严胜呼出一口气,这样说着,他却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而是缓步走上台阶,姿态端正地跪坐在修罗身后侧方,特意与她错开一步距离,处在一个随侍的位置。
“兄长,那您呢?”继国缘一茫然问。
继国严胜没有看他,而是抬手替修罗重新斟上酒。
很显然,他决定留在这里。
继国缘一不知所措。
“我也要!”
修罗却是一脸振奋与激动,酒也不喝了,紧紧握住继国严胜的手,身体前倾,闪闪发亮的眼睛近在咫尺,“那种只要吹响,无论何时何地,哥哥都会过来的笛子,我也要!”
继国严胜:“……笛子?”
修罗狂点头:“嗯嗯,就是你小时候给缘一做的笛子,我也想要!我再也不嫌弃它粗制滥造了,严胜,快给我也做个吧!”
继国严胜陷入沉默。
继国缘一默默上前,将收在香囊中的笛子掏出来,捧给他看。
直到看见那个简陋的短笛,那段快被遗忘的记忆才终于又被记了起来。
理所当然的,那些快被他忘记的感情,也重新涌上心头。
继国严胜难得发怔。
继国缘一珍视地捧着笛子,低着头,又露出让严胜感觉到恶心的笑:“这些年来,缘一一直将兄长赠与的笛子视作兄长,珍惜地带在身上,从没有一刻忘记过当初对您承诺。”
说着,他抬起头,重新看向继国严胜,有些不好意道,“我将当初您跟我说过的话告诉了她,吹响笛子后,你果然来了,所以,她可能有些误会了……”
修罗一边紧紧拉着继国严胜的手,害怕他跑掉,一边抓起地板上飘落的积雪,攥成团,气呼呼丢继国缘一满脸:“缘一,你太坏了!”
“我只是问你哥哥要个笛子而已,你竟然说我误会!我误会了什么?”她愤怒指责继国缘一的不够意思,“枉我看你不高兴,特意分给你我珍藏的酒!结果你就是这样糊弄我的,简直太令人失望了!”
继国缘一伸出手,想解释自己没有糊弄她的意思,可修罗却已经“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别过头。
他无措地瞅着兄长,可兄长被修罗挡在身后,并被她夺去所有目光,难过的红色发尾都耷拉了起来,失魂落魄地低下头。
刚刚砸到他身上的碎雪被体温融化,渗入衣襟里,有些冷。
修罗双手重重拍在继国严胜肩膀,表情凝重:“严胜,不要再让他做你弟弟了!他不仅不知道你到底在意什么,更不理解你的心情,甚至,对为什么会遭到你的冷遇都一无所知,这种除了被神明钟爱便一无是处的弟弟,干脆丢掉好了。”
继国缘一猛地抬头。
继国严胜微微后仰,避开她过分靠近的身体。
“做我的弟弟吧!”
无视了当事人愕然的目光,修罗觉得自己这个办法妙极了,“成为我弟弟,你就不需要强迫自己扛起那么多责任。那些作为人类存在的记忆,如果让你不高兴,想忘就忘记吧。作为姐姐,我会对你很好,而那些余下的责任,我也会帮你承担,不管你是人是鬼,对我来说都没关系。我有漫长的生命,可以一直陪着你,不会让你孤单一人。你不是想要变强吗?只要你想,我随时都可以跟你练手。即使我不行,我还有父亲大人,他是终将屹立于霸道顶点的完美大妖怪,可比我强多了!”
“最重要的,杀生丸即完美,哪怕败给他,你都不必有心理负担。”
修罗为自己的机灵点赞,继续靠近,目光滚烫地凝睇他,“严胜,快同意吧!成为我的弟弟,离开困住你心的环境,那些会让你难过的事情,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说完,她还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继国严胜:“……”
默了默,他抬手将快要压倒自己的身上的修罗按坐回蒲团上,转移话题:“想要笛子,是吗?”
修罗飞快点头。
继国严胜起身走到铺满厚厚一层积雪的庭院,与缘一擦肩而过,挥刀斩下适合的竹节,在修罗目不转睛的监工下,也给她做了一支笛子:“不过是一支笛子而已,没必要许下那种承诺。”
更何况,你喝醉了。
醒来就该头疼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直白说出来。
修罗正捧着嫩生生的弟子爱不释手,听着他说这种话,顿时有种被小瞧的感觉,她认真道:“怎么没必要?我接受了你贵重的笛子,理所当然就应该成为你的姐姐,当然了,你想成为我的哥哥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没有我大啊……”
“虽然因为你之前是人类的关系,长得比我更成熟些,但我的实际年纪足以做你曾祖母,叫你哥哥的话,有些太亏心了。”修罗皱紧眉头。
继国严胜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站起身,拒绝听他狡辩,将他拉起来,去了东侧走廊,随手将其塞入客房:“好弟弟,如果住在继国家不快乐,就住在姐姐家好了,反正两家相隔也不是很远,我会帮你照顾家人的。天色不早了,你赶紧休息吧。”
说完,不容分辨地一把阖上格子门。
廊檐外,继国缘一呆呆站在原地,低垂着头,身上盖了一层薄雪,微卷的鬓发从他耳畔垂落,蓬松暗影落洒落脸上,遮住他茫然空荡的脆弱表情。
修罗路过他时,停住脚步,侧头看他:“严胜一直说你是被神明宠爱的天之骄子,无论是才能,还是心性,他无论如何追赶,都永远无法与你比肩,基于这一点,他总觉得如果不是你离开,他才是会被放逐的那个,所以,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和无法自拔的怨恨。他厌恶着自己的弱小,嫉妒着你的完美,这种狼狈的心情,日日夜夜折磨着他,最后,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追赶上你,他变成了鬼。”
“可以说,严胜是因为你才会变成鬼的。”
继国缘一有些反应不过来,目光呆呆看她。
“然而,你真的有严胜想象的那般好吗?”
修罗自问自答,“我觉得没有。”
“如果你真的在意、喜欢自己的兄长,怎么会没有察觉到自己给他带来了多大压力?当他因为活不过二十五岁,因为再也无法追赶上你,而陷入无法自拔的恐惧的时候,你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严胜他不是完美的人类,更不是个心胸宽广的合格兄长,可在你给予他巨大压力,将他逼迫得近乎崩溃时,他仍旧没有选择伤害你。从这一方面来说,他做得已经足够了。”
“可你呢,缘一?”
“你眼睁睁看着自己温柔体贴的兄长在困境中挣扎沦陷,除了将他拉入更深的绝望,没有给过他一丝兄弟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