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原比我更强、更完美,在享受着他的照顾的时候,我尚且会感觉羞愧窘迫,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无法为他做些什么而心生忐忑。既然在你心里,严胜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回报以明确的崇敬与爱意呢?”
继国缘一说不出话。
修罗理直气壮:“这一切都表明,缘一,你是个不合格的弟弟。”
她确信地点点头:“不过,已经没关系了,严胜有我,我会是个好姐姐。”
不再搭理弟中弟,修罗跳上屋顶,坐在高高的屋脊上,从袖中掏出笛子,放在唇边愉快地吹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落雪停止,可她的父亲大人还是没有出现。
修罗奇怪极了,明明缘一的笛子吹响后,他哥哥就过来了……
修罗不死心,伏在屋檐边,探头往下瞅:“父亲大人?”
没有。
跳下房顶,围着空荡荡的院子转了一圈:“……兄长大人?”
没有。
半跪在廊檐外的雪地上,探头往地板下方的基柱里瞅:“在这里吗,杀生丸?”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修罗狼狈跌坐地上,一度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体温融化了身下积雪,冰水濡湿绯色袴,黏在腿上,无法捂热的寒意一点点渗入骨肉,顺着血液遍袭全身,当酒力催发的热度散去,隆冬的雪夜几乎能将灵魂冻僵。
当最后一声钟鸣,宣告着新的一年来临之际,幽邃的夜幕上陡然绽放出绚烂的火花。只是,飘落的厚实积雪似乎有着吸收声音的能力,炮竹的鸣响并不是很刺耳。
修罗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仰头望向远处绚丽的焰火,眸子动了动,暗自下定决心:“……没关系,父亲大人没来找我,我却可以去找他。”
第137章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脚下是青色磷光铺就, 仅供一人独行的光路。
站在光路起点,修罗打量着四周,眼前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仿佛很久之前就来过这里, 她不由稍稍走神。
“啊, 我想起来了!原来……那时候不是在做梦吗?”
修罗想起之前在师父宅邸时的经历, 有些恍然, 又有些窘迫,“自从师父正式将这个术交给我,我便从未使用过, 一直也就没机会发现这个事实, 可作为被术法连通的另一方, 父亲大人肯定早就看穿了吧……怪不得当初在蓬莱岛上,父亲大人故意岔开话题,应该就是不想让我想起来尴尬……”
“唔,对了, 刚学会那阵,我似乎说出来了不得话, 好像是‘正经半妖, 谁用这个术’。”
这种自打自脸的记忆刚从脑海中冒头,就被修罗手疾眼快一把打散,继而义无反顾踏上光路,“只有人类才会被礼数约束, 作为身体中流淌着一半妖怪血液的半妖,被人类的东西困住,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本就应该更自由才对,不管是身体, 还是灵魂……”
“我一直在劝桔梗要做自己,却忘记了我也该做自己才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留在想留的人身边,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真是奇怪啊,那时候,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了父亲,却对他说出那种丧气话,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明明父亲大人都没有嫌弃地让我滚,我又为什么要为了素不相识的外人让步?”
“我只是个半妖而已,能力不足,心性有差,不是正常吗?”
摆脱躯壳束缚,思绪是从未有过的通透松快。
修罗抬手捂住胸口,明明只是灵魂状态,可掌心下心脏仍在炙热跳动,眼前黑暗散去前,她释然呼出一口气,莞尔轻笑,眸光粲然:“只要有我就够了。”
“哪怕真如有世所说,也没关系,他们才是后来者,我才是最重要的……”
“有错也是在我,父亲大人依旧是完美无暇的大妖怪。”
修罗再次点点头,“再没什么好担心的。”
****
父亲大人似乎在做梦。
修罗踏着风雪,顺着青芒光路找到他们停留处时,不仅邪见围着篝火睡得七荤八素,就连父亲大人也陷入了浅眠,他背靠木墙休息,曲起一只腿,手搭膝头,被篝火染上橘色暖意的银发顺着低垂头颅散下,几缕从他鬓角滑至身前。
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他并没有醒来的意思。
修罗心生好奇。
作为大妖怪,父亲大人有着令人惊叹的敏锐警觉。
外人靠近,他不可能一无所觉。
“所以,父亲大人,您究竟梦见了什么?”
修罗半跪在他身边,微微倾身靠前,手指一点点摩挲着他俊美出众的眉眼,细声呢喃,“到底是怎样的梦,才让您失去该有的戒心……”
话语间不可遏制地染上涩意,明朗的心情也开始被阴霾占据。
在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胡思乱想之际,修罗猛地摇摇头,将头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干净:“好奇的话就去看看好了,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不过徒增烦恼。”
做出决定后,修罗没再迟疑,顺着术法牵引,顺利进入杀生丸的梦。
她跨过笼罩梦境的层层白雾,眼前豁然开朗,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所草木扶疏的葳蕤庭院。
而她的父亲大人沉默地站在中庭,金瞳淡漠,安静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初夏时节,日光已经显出灼烈气势。
明亮的光倾泻在洁净的木质地板上,反射出近乎刺目的白芒。
廊檐上垂着风铃,微风拂过,正叮铃作响;下方则生着一团茂盛的迎春,因为已经过了花期,如今只剩下繁密枝叶。越过廊檐,透过格子窗,在摆满书籍的矮桌旁,有谁正皱着眉头,伏案奋笔疾书。
好半晌,修罗才认出来,那是她自己。
——是还生活在一色城,为了成为出色博学的贵女,而不停努力的自己。
修罗心脏砰砰直跳,紧张的同时又有些不解。
她很高兴父亲大人梦里见到的是自己,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大人会知道那时候的事。如果她没记错,这些事情发生时,他们并未相遇。
不过,这种茫然不解的心情只存在了很短的片刻,就被振奋的喜悦冲散。
而同一时刻,杀生丸也察觉到异样。
他侧过头,朝修罗方向望过来,如水平稳的金瞳生出阵阵涟漪,眸光微动:“……修罗?”
“是我!”
修罗急急点头,像是归巢的鸟儿,雀跃着扑到他怀里,柔弱的双臂藤蔓般攀上他脖颈,头埋在他脖颈,亲昵地蹭着,“父亲大人,我真的好高兴,您这种时候看见的是我。”
杀生丸身形挺拔如松,稳稳接住举止鲁莽的她,一瞬走神。
这样全身心依恋着他,只要看见他眼睛就在闪闪发亮的修罗,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自从离开安倍晴明的宅邸,她总是会不经意间露出那种害怕惶恐的目光。
即使依偎在他怀里,也会时常不安。
她长大了。
不管是能力,还是模样,都变得更出众,却也有了更多想法,已经不会毫无保留地跟他讲述自己的心情。
“我错了!”
修罗从他怀里扬起脸,眉眼含笑,神情却分外郑重,“父亲大人,请您原谅,之前是我不好,我不该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以至于做出本末倒置的选择。”
“我喜欢您,想要永远留在您身边——这是我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目标,也是我不顾一切想要实现的愿望。”
“哪怕我们之间有过短暂的分离,可那不过是为了让我以更好的姿态出现在您面前。”
“对我来说,您是最重要的,为此,我的心情不重要。”
“可是啊,父亲大人,我只是个半妖,我贪婪、弱小、卑劣,永远也无法做到像您一般清醒持重、完美无瑕。我可以为了配得上您而短暂离开,却不能接受自己为了莫名其妙的东西而退步。”
“我试过了,只要离开您,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快乐,更不会满足。”
“我喜欢您,想要永远留在您身边,想要站在最靠近您的位置,并拒绝被任何人所取代。”
修罗眷恋地仰望杀生丸,目不转睛,金灿灿的眸子清晰倒映着他的模样,眉宇间满是欢喜。
她的父亲大人皎中天之月,俊美高洁,完美无瑕。
即使她做出了那般愚蠢的决定,他仍没有拒绝自己靠近。
这究竟是何等幸运!
杀生丸垂下目光,金瞳深深看着她:“……这是你的真意吗?”
修罗毫不躲闪,认真点头。
杀生丸淡然的脸色动了动,一手虚虚搂着她,另一手抬起来,收敛下锋利的妖甲,温暖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她微凉的面颊,平静说出自己早就想说的话:“如果只是害怕被取代,你没必要说这种话。即使你已经厌倦陪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人取代你的位置,这是我早就答应过你的事。”
“你不必害怕,更不必不安。修罗,你很重要,所以,安心做你想做事就好,没必要因为惶恐,对我做出这种虚与委蛇的事……”
“……虚与委蛇?”修罗艰难问。
她是不是在做梦?
啊,就算是在父亲大人的梦境里,可他们都是清醒的意识,所以,她为什么会听到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词?
这种可怕的词汇,是可以出现在他们中间的吗?
杀生丸沉默地安抚,温热的掌心暖着她血色尽失的脸颊:“……因为父亲的事,你不喜欢妖怪很正常,所以,哪怕你依旧眷恋人类也没关系,修罗,你永远都是西国尊崇的唯一姬君。”
金瞳深处涌着复杂的光,他道,“只是,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孩子气?……您怎么会这样想?”
修罗全然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这回应,眼泪簌簌而落,被水汽浸染通红的眸子执拗注视着杀生丸,她抽着气,声音喑哑,“作为身体中同时流着妖怪和人类血液的半妖,不管是人类也好,还是妖怪也罢,有着这种身份的陌生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偏向!”
“是,我确实一直怨恨着他不尽责,怨恨他将母亲拉入那般难堪的境地,怨恨他对我不管不问,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可是,我已经有您了!”
修罗颤抖着泣不成声,大颗大颗的泪水不停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让她一度看不清杀生丸近在咫尺的脸,“能与您相遇,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会比您待我更好。您与犬大将,是完全不同的,而且,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不再在意他的事,又怎么会因为他的缘故,而怨恨疏远您呢?”
“父亲大人,我喜欢你!”
“只有看见您的脸,我的心才会得到平静;只有留在您身边,我才会发自内心感到幸福。我是卑劣虚伪,对很多人做过虚与委蛇的事,可我真的从未欺骗过您!您有着比我性命更重要的意义,我怎么可能那样对您?”
紧紧握住他的手,修罗悲声呜咽,“父亲大人,请您相信,我是真的……真的不可救药地在意您!”
第138章
虚与委蛇, 这种事怎么可能存在她与父亲大人之间?
修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质疑的感觉让她既难受又惶恐。
杀生丸顿了顿,有些狼狈地避开她噙满水光的凝睇, 垂着眼帘, 轻柔给她拭去脸上胡乱流淌的泪:“……别哭了。”
修罗目光没有从他脸上离开半刻:“哪怕您娶妻生子, 我也不会离开您, 我才是先来的!……不, 我根本不想您娶妻生子,您只要有我就够了!”
任性说出自己的心底话,她已经不想在犹豫下去。
明明是放肆逾越的话, 可听在杀生丸耳里, 却不觉得刺耳。
金瞳中闪过一丝温和, 他将哭得狼狈不堪的修罗揽在怀里,掌心轻抚着她紧绷的背脊,放缓了声音:“你不愿意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修罗依偎在他怀里, 手指紧紧揪着他衣袍,听着这话, 刚有停下驱使的泪水顿时又落了下来。
将头埋在杀生丸脖颈, 她哭着点头。
这种话,不是父亲大人第一次说。
可她听到的时候,不是自卑地不敢全信,就是羞愧地不敢接受。
——她践踏了父亲大人的心意。
念及此, 修罗又悔又恼,小声啜泣着道歉:“对不起,父亲大人,是我不好, 让您为我的事情忧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杀生丸轻声应着,手掌抚着修罗纤细的羁绊,和室里突然丢出一个攒握成团的纸球,轻飘飘落到他们跟前。
障子门倏然推开,银发犬耳女童走出和室,她冷着脸,唇瓣抿紧,眉眼中透出几缕郁气,她似乎看不见庭中多出的二人,沉默地跑下台阶,捡起刚刚被自己生气丢出来的纸团,捏着手中又回室内。
修罗从杀生丸怀里扭过头,女童将沾满墨迹的纸团铺展开来,掏出火石,将它点燃,直到上面的字迹悉数化为灰烬,女童才松开手,将其随意丢下窗外。
之后,她并没有伏案很久,有仆人将她请了出去,说是少主相邀。
看着她跟在仆人身后走出去,久远的记忆回笼,修罗恍然大悟。
“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有一色家臣嘲笑我的身份,即使我退让了,仍是抢走母亲给我买来的绣球来戏弄我……虽然他并没有占到便宜,但我还是很生气,回来抄书冷静时,写出了怨恨的话。”
修罗伏在杀生丸怀里,紧紧抱住他,身体亲密贴近,衣裳被彼此体温浸染,感受着最眷恋之人的温度,安心极了,像是回忆起旁人的事,她释然地轻笑出声,“那时候,需要顾虑的事情真的好多,怕被人耻笑,怕被母亲发现,就连写满怨气的抄纸也不敢随意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