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中的瞬间，半空中爆发出几乎致盲的爆裂白芒。
****
笼罩宅邸的结界，泛起一阵水波似的涟漪，如泡沫般溃散消失。
“我成功了！”
时隔百年，修罗终于成功解除宅邸的雾隐结界，她兴奋地指尖都在发抖。
结界消失时，分隔宅邸与现实的鸟居出现，只要跨过它，就可以走出结界。
修罗欢呼着跑向中岛，飞快踏出鸟居，去拥抱阔别已久的现世。
然而，她面前的，完全不是甲斐国该有的景象。
甲斐国虽然山多地少，却鲜有高峻雪峰，而现在摆在她眼前却是茫茫雪山，皑皑积雪。
穿着薄袜的脚陷入没过脚踝的雪地，刺骨的寒意从下至上，瞬间夺去她全身热气。
修罗牙关发颤，口鼻颤颤呼出白色雾气。
“这是……”
修罗她无意识呢喃，“这是哪里？”
“出羽国，藏王山。”
不知何时，晴明出现在她身后，将暖和厚实的羽织披在她肩上，“你穿得衣物太薄了，即使是半妖，恐怕也耐不住此地寒冷。”
修罗一把攥紧他的手，急切追问：“我们怎么在这里？宅邸不是在甲斐国境内吗？我们怎么会突然来到出羽国？很奇怪啊！晴明公，是不是我技艺不精，搞砸事情了？哈哈哈，不然的话，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晴明微笑着打破她的妄想：“并不是，你做得很好。在你来到宅邸不久，我们就离开了甲斐了。这些年间，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只是你一直在埋头学习，没有察觉而已。”
明明他的声音清朗柔和，可落在修罗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
修罗愣愣看他，蓦地想到一件事，脸上血色尽失，艰难开口：“……父亲大人，是不是来找过我？”
晴明微微颔首。
他用平日里漫不经心语气，不急不缓地解释：“在你刚来宅邸不久，他就自己过来找你了。只是那时我们早已离开，他无功而返而已。”
“唔，他似乎猜出了我们的去向，却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从过来到离开，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冰冷模样。”
“我瞧着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没有告诉你。”
修罗愣愣注视晴明，金灿灿的眸子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晴明和善微笑。
他神情温和，目光清澈，仿佛是修罗在无理取闹一般。
修罗踉跄后退，她捂一阵阵悸痛的心口，仿佛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攥住心脏，无情撕扯，强烈地痛楚酸涩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修罗动了动唇瓣，想要开口说什么，喉咙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眼泪簌簌而落。
她无力跌坐下去。
像是被丢下的幼崽，压抑啜泣。
她伏在雪地里，手指扣着身下冰冷雪面，温暖的羽织从她颤抖的脊背滑落，整个人似乎要瑟缩进雪地里。
“哭什么？”
晴明将羽织重新给她披上，却被修罗狠狠打开！
“您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修罗声嘶力竭，愤怒瞪他，声音尖利颤抖。
然而，过分激烈翻涌的情绪却让她眼前浮现大片黑斑，像极了之前她控制不住情绪变化前的情况。
修罗颤抖着将手指放到嘴里，牙齿死死咬住，凭借指骨上传来的疼痛，拼命放缓呼吸，不敢胡乱发泄情绪。
好半晌，她才哑声呜咽：“您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您怎么可以不告诉我？我一直那么、那么期盼他来找我！”
“我非常非常想念他，可我太怯弱了。我害怕自己心智不坚定，看到他就不舍得离开，所以，我平日里不太敢想他，也不敢有想去见他的念头。”
修罗狠狠捶着身下雪地。
手上汩汩流出鲜血，将雪面洇出大片刺目的血色。
“您怎么能这么戏弄他？您怎么能不告诉他我的下落？如果他担心我怎么办？”
“就因为这个，值得你这么激动吗？”
晴明缓缓站起身，垂下眼帘，清亮的瞳仁氤出大片阴影，居高临下俯视，“还是说，比起自己的意愿，你更在意他的心情？”
修罗只愤怒瞪他，狼狈流泪。
“他就那么重要？”
晴明来到她身前，半是帮扶，半是强硬地将她搀起来，抬手抹去她脸上冰冷泪痕，目光落在她深可见骨的咬痕上，“我不过是带你离开甲斐而已，就让你这般怨恨？相比他二十余载的陪伴，我却是实打实教养你百年，论起感情，也应该是我更重要不是吗？”
听着他乱七八糟的话，修罗更绝失望透顶，别过头，再也不想跟他说话。
晴明不容拒绝地勾起她下巴，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回答。”
声音平静，却满含命令意味。
第60章
“这怎么能一样？”
“您与父亲大人, 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根本没有可比性，又怎么能一概而论？”
“至于我, 无论如何都没有关系。不管他来不来见我，那都是他的事情, 我不会因强求而心生不满，我只要知道, 他对我来说我最重要就够了！”
“迄今为止, 我违背心意离开他，拼了命地诵读佶屈聱牙的经籍, 为的只不过是想要变强，不让他再为我而苦恼而已。”
“他会是屹立于霸道顶峰的王，不该为我这种半妖牵肠挂肚！”
修罗愤怒瞪着晴明，“我的初衷, 不过如此。而您的做法, 却完全背离了我的本意！您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离开甲斐？为什么那时候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您怎么可以跟冥加他们一样, 擅自替我做主？”
“我以为我们都是半妖, 有着相似的过去，您应该体谅我才是！”
被背叛的愤怒，让修罗气得不停原地打转。
“我那么相信您, 从没有怀疑过您。即使我日日夜夜都想要回到父亲大人身边, 可在得到您的认可之前, 我从不敢让思念占据我的心, 就是怕因为自己跟不上进度给您添麻烦。”
明明只是想做到最好, 结果到头来，她的一切心意竟成了笑话！
“失去我的下落，父亲大人即使嘴上不说, 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只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我就无法停止怨怼的心情。”
“然而，您又确实教养我百年。”
“我对不起父亲大人，也无法原谅您，您让我陷入了无情无义的可怕境地。”
修罗难堪、羞耻、不自觉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
她无声流泪。
许久，她狠狠抹去脸上泪水：“如果知道您是这样的晴明公，我绝对、绝对不会拜您为师。”
如果这就是成长的代价，那么她宁愿当初就死在黑狱山！
晴明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讶色。
修罗也收拾好情绪，重新看向晴明。
乌发，白衣。
肤色如雪，唇色却红得仿佛枝头繁密的丹若，有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风雅无比。
——那种心情，他会明白吗？
兀得，修罗自嘲般笑出声。
“是我错了。”
她金灿灿的眸子说不出的失望，“我原以为您的心是跟我一样，珍视之物，当如珠如宝。可到底还是我天真了。您是决绝地连博雅公子都能舍弃的男人，又怎么会体谅我的感情？”
晴明风雅唇线倏然一紧，狐狸般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修罗全然不怕，昂头挺胸与他对视，微微一哂：
“您心肠之冷硬，举世罕见。”
一字一顿，清晰落入晴明耳中。
“修罗！”
身侧突然传来蜜虫的声音。
穿着紫藤花纹的蜜虫急急从鸟居中现身，声音颇为急切：“你误会大人了！事情根本不是他说得那个样子！”
修罗怔住，下意识看向她。
蜜虫来到她身前，将晴明推到一旁的同时，狠狠狠狠睇了他一眼，眼底跃动着愤怒的小火苗。
而被她怒瞪的晴明，已经恢复先前的风轻云淡，微微扭过头，避开她灼人的视线。
蜜虫暗道一声“活该”！
蜜虫握住修罗的手，从袖中掏出手帕，将她的伤口简单包扎好，才有些头疼解释：“我不过离开半盏茶时间，大人竟然就又搞出这种幺蛾子。虽然事情确实不是他说得那个样子，但被你嫌弃，也是他活该。”
这么会搞事的大人，真叫她心累。
很多时候，蜜虫也想狠狠教训他一顿，可当视线触及他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庞，蠢蠢欲动的手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修罗看了看仰头看天的晴明，又瞅了瞅兀自叹息的蜜虫，脑子还是没有转过来，有些听不懂她的话。
蜜虫斟酌字句，轻声解释：“你不要担心，我们离开的事情，已经告知过杀生丸了。虽然没有将准确的位置告诉他，但每隔几年，大人都会遣式神跟他报平安，你放心好了，除了不能来看你，他并没有完全失去你的讯息。你不喜欢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修罗“啊”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口问：“……也就是说，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
蜜虫抱歉地看她：“对不起。”
她默认了。
修罗愣了片刻，随即摇头，紧绷的身体也有放松的迹象：“只有我的话，那就没关系了。只要想到我并没有连累到父亲大人，就有种松了口气感觉。”
这些年，修罗其实一直很不安。
她受制于能力尚未长成，不得出去，可父亲大人为什么不来看她？
这种疑惑的心情不足以动摇她的感情，但偶尔半夜醒来，她望着窗外清寂澄澈的月色，也会陷入迷茫。
——父亲大人是不是已经将我忘记了？
——他是不是遇见了更重要的人？
这种猜想，经常会让她陷入被丢下的惶恐中，辗转反侧。
她不是怀疑杀生丸会背弃约定，只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
一天见不到他，她的内心就一天得不到安宁。
修罗知道自己有问题，可她控制不住。
即使已经长成大人模样，她还是想紧紧握住父亲大人的手，渴望从他身上得到想要的平静。
所以，在晴明一开始说出那种话后，她就像一点就着的炮仗，立刻炸了。
然而，如今得知父亲大人并不是忘记了她，或者有了旁人，才不来看她的，修罗暴走的情绪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火堆，“滋啦”一声，半点火气也无。
只是，修罗想不通，为什么晴明公会说出那种话。
然后，她也问出来了。
蜜虫深深看她，抬手轻抚着她雪一般苍白的脸颊，内心不由生出一阵怜意：“大概是因为大人很在意你。”
“嗯？”修罗疑惑看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没逻辑的话。
蜜虫从地上捡起羽织，披在她身上，白皙纤细的手指替她整理她鬓发。
修罗没有躲闪，顺从地站着。
蜜虫：“大人的在意，总是让人难以消受。你完全没有必要轻易原谅他。虽然这件事没有涉及到杀生丸，但他说出那种话，确实让你难过了不是吗？气他、恼他、怨恨他，都没关系的。”
修罗想了想：“可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很生气，晴明公这么恶趣味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芳月之前还提醒过我，晴明公的话不可尽信，是我关心则乱，才会轻易被调动情绪。”
其实，她现在隐隐有些后悔，刚刚她说话太过分了。
“晴明公不会生气吧？”修罗思忖着，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
晴明穿着白色的狩衣，长身玉立，微微抬头眺望着远处晶莹山巅，露出挺直的鼻梁，与俊朗的下颌线。
闻言，蜜虫眼中怜意更甚：“先前大人说你不对劲，你在意杀生丸，远胜于在意自己。之前，我还不信，如今听你所言，倒隐隐暗合了大人的说辞。”
“修罗，杀生丸是很好，但你也很好。凡事，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不好吗？”
蜜虫愈语重心长，修罗就愈迷惘。
修罗裹紧羽织：“我不知道你们误会了什么，但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自己考虑。”
蜜虫摇摇头：“你的奋进、你的努力，都是为了别人。一开始是为了十六夜夫人，再后来是为了照顾你的一色城，直到来到杀生丸身边，才勉强像了一个正常孩子。然而，那也只是像而已。”
修罗愣了愣，不明白她哪里做的不对了。
蜜虫继续道：“你现在想要变强，究其根源，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杀生丸。想必不用我多说，你比我更清楚。你现在的一切意愿，都是围着杀生丸打转，没有半点为自己考虑的意思。这并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心态。”
“最开始，大人将这种情况告知杀生丸，我还以为他是在危言耸听，是故意从中作梗，可如今看来，大人所言并非虚假。即使你与杀生丸已经近百年时间未曾得见，这种情况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为自己而活，与为别人而活，这种两码事。”
“修罗，你得学会更爱自己，就像大人这样。注定失去的，将要失去的，和已经失去的，都应该坦然面对，不要让那些东西束缚住你的人生。”
晴明掩唇，哀不自胜地咳咳。
修罗怔忡，目光飘了飘，忽得落在一旁晴明的脸上，瞳孔骤然缩成一个小点！
修罗指着晴明，失声道：“哭了！”
蜜虫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见大人俊朗的侧脸上划出晶莹的泪痕。
他似乎难过极了。
眉心微蹙，清亮的眸中洇满水雾，让他素来风雅出众的相貌上沾染些许愁闷，让人不禁想要用手指抚去那抹哀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