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先前他们分离之时。
只是，这次没有一触即离。
脸颊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温热的气息逐渐下移，杀生丸搁在腿上的手指倏然攥紧。
然而，不等他做出反应，刚刚还与自己十指交握的人影，已如幻影般碎裂不见。
她的肌肤的温暖触感还残留指尖，可很快，就连他敏锐的鼻子都嗅不到她的气息。
——仿佛，刚才只是梦一场。
****
“修罗？”
“修罗！”
“快醒醒，别再睡了，你怎么了？”
……
……
惊呼与推搡，很快将闷在衾被中的修罗叫醒。
她甫一睁眼，就看见铁碎牙满脸惊慌无措。
正要问他怎么回事，哪有半夜叫人醒来，扰人美梦的道理，就被铁碎牙扑了个满怀。
“你吓死我了！”
铁碎牙紧紧勾住她脖颈，用着恨不得勒死她的力气，无论如何都不撒手，“不就是现在不能回到杀生丸身边吗？用得着做噩梦惩罚自己吗？”
修罗一头雾水。
自己美梦被打断就不说了，怎么还被冠以噩梦之名？
“你知不知道？刚刚你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就像是快要死在梦中似的。如果你再不醒来，我都要去求晴明公来救你了！”
铁碎牙被吓得得嚎啕大哭。
修罗一面安抚他，一面道：“可我并没有做噩梦啊。”
好半晌，铁碎牙才从惊惧中回过神，他抹着眼泪抽噎，煎蛋眼直勾勾觑着修罗，一脸谴责。
不仅不信，还觉得她在掩饰。
铁碎牙瘪着嘴，忍不住又想哭：“做噩梦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没必要不承认。竟然还对我还撒这种轻易就能被拆穿的谎，你不是说我也是珍贵的刀子吗？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在意我啊……”
修罗：“……”
修罗挠了挠头：“我真没有。虽然今天不能回到父亲大人身边，让我确实很难过，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就要死要活，甚至枉顾与父亲大人的约定。”
“再说了，我真的没有做噩梦。”
“不仅如此，这应该还是我最迄今为止，做过最美好的梦了。”
“欸？”铁碎牙奇怪起来。
“我梦见了父亲大人！”
修罗耳颊不自滚烫起来，她将自己微凉的手指贴上去，才稍稍缓解脸上热烫，清了清嗓子，“我一直很少做梦。离开父亲大人之后，我一直忙着熟读经籍，经常还没躺下就已经睡死过去，更没有做梦的机会。”
“今天，也许是我睡得太早了，中途就做起梦来。我梦见了父亲大人，正倚靠树下休息。他还跟当初分离时一样，不管是相貌、气味，还是声音，都没有丝毫改变。”
“而我却变了很多。”
“即使梦中一切都是假的，但能梦见父亲大人，对我来说绝对是值得高兴事情。所以，这个梦对我来说，只会是美梦，绝不可能是噩梦。”
铁碎牙一时迷惑起来：“……可我的感知也是不会错。身为一挥就能夺取上百性命的名刀，我对死气太了解了。我就是感知到你身上越来越重的死气，才会那么害怕。不然，我又怎么会不经召唤就现身不说，甚至还打扰你入眠呢？”
修罗秀眉颦蹙，上下探察了一下自己身体，从内到外，都没有奇怪的地方。
如果她没说谎，铁碎牙也说谎，那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修罗冥思苦想，终不得解。
身为当事人，她都想不通，铁碎牙自然就更不明白了。
他们面面相觑，尴尬对视。
最后，还是修罗一锤定音道：“算了，反正现在确定没事，想不明白就不要为难自己，我们还是赶紧休息吧。”
说着，她已经盖着被子，重新躺会榻榻米上，“说不定我还能继续梦见父亲大人呢。”
带着这种美好的希冀，她重新踏入梦乡。
而铁碎牙的表情则一言难尽，确定她安然入睡，再无古怪之后，也重新化身为刀，落在一旁的刀架上。
他们想不明白，不代表其他人也不明白。
晴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不对。
在他从榻上坐起身时，隐没黑暗中的唐衣女子就悄然现身，点燃榻边灯盏，跃动温暖的光线照亮正屋。
见晴明已经坐起身，女子躬身一礼，安静跪坐一旁，等待吩咐。
晴明瞧见她：“绫女，今日是你守夜？”
被唤做绫女的唐衣女子缓缓摇头，轻声回答：“蜜虫暂时不想见您，便让我来了。”
闻言，晴明有些无奈苦笑：“这个蜜虫……”
绫女垂头一侧：“修罗的情况不太对劲，似乎是不自觉间使用了咒术，导致神魂离体，如今那魂魄已经飘远，属下能力有限，无法得知去向。”
晴明右腿曲起，手腕搁在膝头，甚是平静道：“无碍。我大概知道她去哪里了……真是个任性的孩子，不过是驳回了她离开的意愿，竟然反手就送了我如此大礼。”
“可见养孩子真是麻烦事，这么冒冒失失就找过去，也不怕陷入亡者国度回不来。”
晴明半真半假的抱怨。
绫女文静跪坐，并不接话。
身为一只陪伴着大人的式神，她很清楚，大人并不是真的责怪修罗不知轻重，反而还很欣赏她。
果不其然——
“不过，倒是我小瞧了她。没用我引导，就已经无意识将背诵过的东西运用起来。也许，她会比我想象的更早离开这里。”
“这可不行啊，我得像个法子，不能让她那么快回到杀生丸身边。”
第64章
晴明感叹着, 抬头望着上方天棚。
清亮的瞳仁中，浅浅青芒一闪而过。
绫女文静跪坐一旁，并不打扰大人思绪。
约莫半个时辰。
修罗离体的魂魄安全回来, 晴明也从加持的姿态放松下来。
他松了松绷紧的手骨：“正好，我想到了。”
绫女抬眼望过去。
晴明唇边浮着和善的笑, 仿佛解决了什么大难题似的，松了口气：“我已经想到安排她的法子了。”
“如果, 这世上还有谁能跟杀生丸一较高低的话, 那也就只有那人了。”
“虽然性别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应该不至于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了。”
“嗬, 那个场景，总觉得应该非常有趣。”
晴明突然来了精神，乌木蝠扇重重合在掌心，一脸兴味盎然。
绫女默默收回视线, 垂头静坐, 知道大人的恶趣味又犯了, 突然有些心疼修罗。
物换星移, 日月轮转，庭中几度花谢。
不知不觉间，时如流沙逝去。
盛夏, 阳光灿烂。
宅邸草木丛中此起彼伏开着紫色铃铛花朵, 熏风倏然拂过, 纤细花枝摇曳舞动。
安倍晴明随意盘膝坐在廊檐的阴影中, 手指落在膝头, 漫不经心地叩击，目光如水落入庭中。
檐外，绿叶葳蕤的樱树撑开浓阴, 盛夏滚烫的阳光也难以穿透，只在地上洒落影影绰绰的明灭光斑。
而绿荫下，修罗娉婷而立，眉眼灵秀。耳畔切发垂落，耳后及腰银发用绣着紫藤花图案的绸带束于身后，熏风拂过，柔顺长发翩跹摇曳。
她穿着简单，因为天热，只穿了单衣绯袴，并未着绫绢打袿。
是非常随意却舒服的穿搭。
“除了最后一个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继续教你了。”晴明一脸欣慰。
修罗倏然抬头，金灿灿的眸中有些显而易见的欢喜。
见此，晴明指尖叩击的动作一停，从袖中掏出乌木蝠扇，唇边浮出和善微笑：“我知道你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这二十年里，你的努力我也一直看在眼里。虽然只学到了我的十分之一吧，但对你来说，已经够用了。”
修罗抿唇，莞尔一笑：“主要还是您教得好。”
晴明亦笑：“现在，我就将最后那术交给你。”
将法诀要领亲授与她，确定她已经记住，晴明才缓缓站起身，从身后随侍的蜜虫手中接过火鼠衵裳，拎着衣服随手一掸，充盈的妖力轻易改变了衣服形制。
晴明来到修罗跟前，将红色长羽织披在她身上，替她系好：“这是你父亲给你准备的东西。只是你长大了，已经不适合继续穿着孩童衵裳，以后，就这样穿吧。”
“是。”修罗乖乖应声。
晴明拍了拍她脑袋，随即转身回到廊檐下，双手背在身后，正色道：
“修罗，你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往东面海域的蓬莱岛，帮我取回几百年前，我赠与故人的鸣动之釜。”
“这是你的结业考验。”
“成功取回，你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可倘若要是失败了，那就则说明我看走了眼，你需要回到我这里，将你学过的东西重新再学一遍。”
修罗躬身领命：“必不辜负您的期望。”
晴明微微颔首，须臾，他恍然问道：“对了，刚刚，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最后那个术的名字？”
“没错。”
虽然不知道那术的名字，但修罗也不太好奇。
那个术，配合咒语和手诀，可以使得灵魂离体，神游天地。只要灵力足够强悍，支撑得住灵魂神游所需，可谓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虽然只能发挥出全力的一半，但在解决远方危机的时候，倒不失为一个妙法。
修罗猜，这个术可能叫“离魂术”、“神游术”之类的名字。
“游梦术。”
修罗心道“果然”。
晴明眼神意味深长：“通过它，你不仅可以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甚至，就连他人的梦境，你都可以涉足。只是，作为深爱你的师父，我不得不好心提醒，千万不要随意施行此术进入他人梦境。”
“离开躯壳的灵魂，是很脆弱的东西，一旦受伤，很可能造成无法愈合的伤痕。而他人的梦境，你永远也猜不到会有什么。当年，我还在阴阳寮时，曾见过阴阳师施行此术，却不知为何就暴毙。”
“所以，你一定不能莽撞去往他人梦境，去窥视你不应该窥视的东西。师父还不想黑发人送白发人。”
修罗轻声应“是”。
她表面答应的好好的，心里却很不以为意。
身为正经半妖，她才不会用这术进入谁的梦境里，她根本没兴趣窥探旁人内心。
最后，晴明只留下一句“去武藏国找我，我在御神木下等你”，就将她踢出雾隐结界，消失不见了。
修罗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地面，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好过分！”
“明明武藏国就靠近东海，为什么不能直接带我过去，再把我踢出来？甚至……甚至都没告诉我这是哪里？”
修罗气呼呼，一脚将地面石子踢飞，“我现在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要怎么去往蓬莱岛？我看您就是故意给我设置难题！”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您更恶劣的男人了！”
修罗气愤攥拳。
当然，抱怨归抱怨，他吩咐的事情还是要认真做的。
在去人类村子打听情况之前，修罗怕惊扰到他们，特意压制住身体中的妖血，将妖怪特征从自己身上泯消。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蓬莱岛是个什么东西，光是问路，她就耽搁了足有大半个月。
等她终于明确了蓬莱岛位置，已经过去一个月之久。
修罗急着赶路，没有算计好距离，等入夜时，她还在一眼望不到便的野林里转悠。
眼见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她就点了篝火，准备随意就一晚。
随着夕阳沉入山脊，灿烂如血的云霭也逐渐失去鲜丽色彩，夜幕笼罩大地，密林因失去光线，愈发黑暗起来。
“也许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的缘故，总感觉四周阴森森的，仿佛我不留神，就会有野兽从黑漆漆的山林中跳出来，一口咬断我的脖子。”
修罗蹲在篝火旁，一阵林风从身后吹来，激起满身鸡皮疙瘩，她噫了一声，双手胡乱揉搓身体，试图去除掉那种寒毛直立的不适感，“之前父亲大人陪在我身边，不管是多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我都不会害怕。可现在呢？我明明已经有了自保能力，却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缘故，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唉，我果然不适合一个人生存。”
“好想赶紧取回鸣动之釜，然后一刻不停地回到父亲大人身边！”
修罗忍不住感慨。
简单吃过一些东西，修罗正准备伏在树边睡觉，一股陌生的异样气息随风窜入她鼻腔。
不仅如此，她灵敏的耳朵还听到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
修罗倏然坐直身体，表情严肃。
“很奇怪。气味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可不像是偶然路过的样子。可我也才刚刚被师父从宅邸中踢出来而已，这半个月，我一直忙着找人问蓬莱岛的位置，根本没有同谁交恶。”
“这么来者不善，对方究竟是谁？”
修罗纳闷不已，“我不记得自己有仇家啊。而且这个气味，似人非人，是妖非妖，我也不记得自己闻过。”
所以，到底是谁来找她？
对方没让修罗奇怪很久。
灌木丛发出一阵枝折叶落的声音，一位身形高挑的黑发男人拧断拦在他眼前的树枝，出现在修罗面前。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篝火扑簌燃烧，温暖的橙色火光映在来人身上，让修罗可以清晰看到他梅红眼睛，微卷的长发，以及过分苍白的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