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部下们恭敬地迎入正殿, 在等待故人相见的时间里, 修罗有些后怕地拍着胸口:“幸好我们回来了,不然, 你的亲人恐怕就要受苦了。”
黑死牟坐姿端正,双手平放腿上,对于修罗的话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感觉, 只平静地嗯了声。
反倒是继国缘一露出显而易见的内疚, 他看向上首处的兄长, 俯身叩首:“对不起,兄长大人,是缘一不好, 擅自将您带入鬼杀队, 却忘记了比起杀鬼,您还有至亲尚在人世。我没有保护好您,没有保护好您的亲人, 更没有杀死鬼王替大家报仇,我是个失败的男人……”
黑死牟仿佛被戳中痛脚,脸色难看:“你在嘲讽我吗,缘一?”
继国缘一不明所以,仰起淡漠隽秀的脸:“兄长大人,您为什么会这么说?”
黑死牟呼吸不由重了几分,被气的。
虚似乎是看热闹不怕事大,对着黑死牟道:“就是啊,缘一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你,才会诚恳道歉,你怎么能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呢?”
黑死牟目光倏然瞪向虚。
虚兀自笑道:“他不是你亲弟弟吗?作为兄长,难道非要看见自己的兄弟剖腹谢罪,才愿意原谅他?这样就过分了啊,严胜。”
继国缘一看了看愈发不高兴的兄长,又瞅了瞅笑得很开心的虚,淡漠的表情逐渐认真起来:“请您不要这样说。兄长大人是非常温柔的人,对缘一一直很好。不管兄长大人让缘一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闻言,黑死牟不由又露出一种恶心想吐的表情。
虚则捂着嘴巴,嗤嗤笑起来。
修罗无力扶额,总觉得虚被奈落带坏了,之前他明明不这样的。
她正想从中斡旋,调和一下他们兄弟之间鸡同鸭讲的奇怪氛围,就听廊檐下传来急促嘈杂的脚步声和裙裾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夫君!”
下一刻,身着丽裳的柔美女子从障子门外急急冲进来。
和室里灯火通明,女子一眼便看见了上首处的男人,他身形高大,气质沉稳厚重,只是坐在那里,便自有一股端方威仪。
无尽欢喜自心底升腾,女子痴痴看着黑死牟,喜极而泣。
“夫君……”
她的声音温柔缱绻,有着无尽的思念、爱意和委屈,唯独没有被抛下的怨恨和不甘,她膝行来到黑死牟跟前,微凉的手指轻抚上他的面庞,“您终于回来了,这些年,妾身和孩子们一直在等着您归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曾放弃过。”
黑死牟垂下目光看着眼前的女子,怔愣了很久,才缓缓叫出她的名字:“若叶……”
“是妾身。”
若叶夫人细声回应,目不转睛望着夫君,阔别已久,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仿佛长久的别离,只是一场悲伤的梦而已。
念及此,若叶夫人情难自已,想要依偎到黑死牟怀里放声大哭,然而,接受的教养让她做不出这种失礼行为,只静静流着泪:“您离开后的每一天,妾身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您的归来,从没有想过放弃,所幸,我们终于等到您了!”
黑死牟任凭她伏在自己怀里,泪水从她脸上滚落,濡湿了他肩膀处的衣衫,他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和喜悦,然而,这些情绪就好像跟他隔着一层透明屏障,再也无法感同身受。
变成鬼后,一切的情绪都已经远离他。
或者说,他本来也不在意这些缥缈轻微的东西。
无论是抛弃妻儿,还是舍弃人类的身份和尊严,只要能从容追求自己的目标,他都无所谓。
如果非要说他还能拥有的情绪,那大概就只剩对双生弟弟的厌恶吧。
“兄长,是父亲大人回来了?”女童打了个哈欠,稚嫩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母亲是这样吩咐的,说让我带你过来。”童子的声音倒是镇静。
“如果父亲大人回来的话,那么兄长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了?昨天我得到了一个风筝,想去找您陪我玩,但婢女们都不让我去打扰您。”
“……不必听她们的话,你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女孩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和室里,除了哭得梨花带雨的若叶夫人,其余诸人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小孩子们有意压低的声音,可落在他们耳里,轻易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黑死牟无动于衷。
继国缘一内心愈发羞愧,如果不是顾忌着旁人,他已经恨不得剖腹谢罪。
虚则兴味地观察着诸人的表情。
相比于眼中只看见的丈夫的若叶夫人,领着妹妹进来的童子倒是注意到屋子里的其他人,只是他没有多问,先对着黑死牟恭敬行了礼,不等他对着继国缘一问过好,更加年幼的妹妹就睁大眼睛,手指从缘一指向黑死牟,惊讶道:“啊,两个父亲大人!”
继国缘一没反应过来,呆呆愣愣的。
黑死牟继续无动于衷。
他与缘一是双生子,褪去鬼相后,二人外表差别本就不大。
若叶夫人被孩子的话逗笑,赶紧擦去脸上泪水,对着惊讶不已的女儿招招手,等她来到自己身边,温柔抱着她,给她介绍道:“太失礼了,樱子。他才是父亲,这位是你的叔父。”
樱子趴在母亲肩膀上,扭着头,左瞅瞅又看看,心里感叹,父亲和叔父长得真的好像,如果不是他们斑纹略有差异,要分清真是太为难小孩子了!
不过,父亲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见到她的喜悦,表情淡淡的,有些吓人。反倒是叔父表情温和可亲,一看就是那种不会拒绝陪她玩的好人。
樱子乖乖地喊过人,便害羞得躲进母亲的怀里,不说话了。
童子也顺着对继国缘一问过好,顺带对修罗他们道过谢,便之后,就小大人般正坐厅中央,目光笔直看向自己的父亲。
“您是听说继国家有难,才特意回来的吗?”一开口,童子就直戳关键。
若叶夫人脸色一白:“一郎,不得无礼!”
被唤做一郎的童子直直看向上首处的男人,稚嫩的脸上毫无惧色。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样了,当初父亲离开家族时,他还不到三岁,而如今都已经过去六年了。自记事以来,他就一直被愁眉苦脸的家臣裹挟着,为了保住继国家疲于奔命,早早的抛弃了童真,哪还有时间去回忆记忆里那个容模糊的父亲大人。
家臣们听到男人回来的消息都很高兴,好像已经得救了一般,可他却丝毫不觉得这个男人有力挽狂澜的能力。
一郎从这个男人眼中,并没有看到丝毫对家族的维护,以及对亲人的思念,有的只是冷漠、无视。
那根本不是看亲人的眼神,更像是看着路边的石头、脚下的草芥。
这种男人,绝不会是为了继国家而来!
一郎笃定。
果不其然——
“继国家有一处靠近关东的领地,此番我回来,便是想将这一处领地赠与修罗大人。”黑死牟没有隐瞒的意思,被问到,就理所当然的说了。
若叶夫人下意识揪紧黑死牟的衣袖。
迎着诸人怪异的注视,修罗尴尬笑笑。
一郎很快冷静下来,想了想,转而看向修罗:“那处领地,早在三年前就被村上家强行占有,如今就算我们同意将地给您,也做不到。而且,那地方过于贫瘠,经常会在冬日遭到野兽袭击,如果您不介意,可以重新从继国家的领地中再挑选一块。”
说着,他扭头对外面随侍的家臣吩咐,“去书房,将最新的地图拿过来。”,随后又继续,“我建议您可以选择浅川那处领地,处于河流下流,良田众多,其中聚居的村子也多……”
一郎一口气给修罗划出数块地盘,不仅各有千秋,还是如今继国家最丰茂的几处领地,大方得令修罗汗颜。
修罗连连摆手:“我不需要条件那么优越的领地。”
一郎困惑不解:“为什么不呢?如果您是担心继国家事后反悔,那么大可不必。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要言而有信,更何况,您还和父亲交情匪浅,无论是什么条件,我们都会办到。”
“并不是这个原因。”修罗面颊滚烫,愧疚道,“我需要关东山地另有他用,并不是单纯为了占据领地……”
一郎为难道:“以现在继国家的实力,已经不足以跟村上家抗衡,不要说夺回那处领地了,恐怕我们连明日的应战都很难撑过去……”
“由我去应敌好了。”黑死牟平静道。
一郎目光落在他脸上,认真阐述事实:“继国家如今实力不济……”
“我自己去即可……”说着,黑死牟就握着腰间的鬼刃,站起身。
“夫君,您不能去!对方人马足有两千人之多,绝不是可以单枪匹马的应对的庞然大物!”若叶夫人阻拦。
继国缘一想了想,也站起来。兄长大人去哪里,他也要去哪里。
“坐下,都坐回去。”修罗头疼道,“严胜,你不能去。”
黑死牟重新落座,闻言,认真道:“这是最快的方法。比起你与虚,我会更快地解决这件事……”
“你不能出手。你现在的情况与往日不同,绝对不能轻易与人动手。”修罗不由分说做出定论,“由我跟虚去好了,反正是我想要得到领地,现在这种事情也理应由我来处理。”
虚:“哎,要带我一起吗?”
修罗:“你不是一直觉得赶路无聊吗?现在可以去驻扎数千人的营地逛逛,你应该会觉得挺有趣吧?”
“那我可以出手吗?”虚兴奋地握住腰上刀子。
“看情况。”
虚“啊”了一声,肉眼可见的失落起来。
这么含混的回答,与拒绝有什么区别?
第117章
村上的营地中飘着奇特的香气。
修罗隔得老远就嗅到, 心下有些奇怪,这种雅致清甜的气味,绝不应该出现在满是杂兵武士的营地。
等她走近, 瞅见迎风舒展的兵旗上也绘着漂亮的藤纹,表情顿时更奇怪起来。
——莫不是这个家族酷爱紫藤花?
不仅家纹绘成藤纹, 就连行军打仗都要燃着紫藤花香。
她说明来意后, 被允许进入村上家营地,只是, 她跟随兵卒来到燃着浓烈紫藤花熏香的障子后,并没有见到主事之人。
香气过于浓郁,甚至可以说有些呛鼻。
久等村上家主不来, 修罗难耐地揉揉鼻子, 受不了香气的荼毒, 脑袋昏昏欲睡,嗓子也在发干发痒。
她压低声音, 难受地咳嗽。
虚瞥她一眼,抄起矮桌燃着的香炉,凌空丢到障子外, 只听得一阵铜器落地发出稀里哗啦的碰撞, 平原夜风掠过, 障子里萦绕的香气瞬间散去不少。
修罗舒了口气。
只是,不等她一口气喘完,十数位手持武器的武士自障子外涌出, 紧张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营地燃烧着篝火,素白的家纹障子上人影晃动,影影幢幢, 显然围住他们的不止眼前这些人。
“看来,村上家主是拒绝我们和谈的提议了。”
虚拔出刀来,没有丝毫被戏耍的不快,反而一脸的跃跃欲试,“既然如此,那我也要不客气了。”
闻言,武士们将手中刀剑握得更紧。
双方争斗一触即发,这时候,村上家主也终于现身了。
他年约三旬,外表沉肃,似乎是心中长期压着事儿,时时板着脸,唇线紧抿,垂下不愉的弧度,以至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名为“不爽,想杀人”的剽悍气质。
他目光从修罗与虚身上掠过,确定他们没有露出狰狞面目后,抬手止住要冲上去部下,示意他们退下,只留了自小一起长大的近卫。
虚一脸失望地收刀回鞘。
村上家主道:“我与继国家没什么好谈的,二位请回吧。”
“为什么?”
村上家主目光如电射向发问的修罗,良好的教养没有让他露出失态的表情,只是声音冷了下去:“继国严胜,背叛了人类的身份,投身食人的恶鬼,助纣为虐,这个理由可以吗?”
虚“噫”了一声,惊讶起来:“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也是猎鬼人?哎?私下里的猎鬼人都这么不讲道理吗?严胜成了鬼,你去杀他好了,为什么要为难同为人类的继国族人?你们不是同类吗?背弃盟约,咄咄逼人,这可不是……”
村上家主身后的近卫怒声道:“不准这样跟大人说话!”
“是继国严胜先背弃了大人的信任。”
“上一任家主与继国家一起御敌时,遭遇了吃人的恶鬼。作为同盟者,继国严胜明知道上一任家主因恶鬼而死,我们村上一族与恶鬼势不两立,可他却还是变成了鬼!”
“抛弃人类的身份,舍弃身为武士的尊严,沦落成恶鬼,这种可恨的家伙,不配做我们的盟友!继国家……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
……
虚没料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种牵扯,扭头望向上方头痛扶额的修罗,嘴巴动了动,咽下嗓子里的话,不再说话。
“我已经收到传讯,那恶鬼重新以人类姿态回到继国家,我之所以特意在营地里燃起的紫藤花熏香,就是为了防备他的突然袭击。如果你们是被他的伪装的欺骗,那么我建议你们赶紧带上其他继国族人逃跑,这样的话,也许还能保下一条命来,在成为恶鬼的那一刻,他就一惊丧失了人性。”
“继国严胜背弃了我们的盟约,但我并不想对同为人类的继国族人赶尽杀绝,只要他们愿意抛弃这个象征耻辱的姓氏,隐姓埋名活下去,我便不会再继续出手。”
“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村上家主的话虽然冷酷,但言辞间已经透露出极大善意。
毕竟,他身后的近卫们可都是一副“大人真是太心善了,这种诞生了恶鬼的家族都应该剖腹谢罪才是”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