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里安没有回答,他静静看着屏幕,笑容早就已经涣散成宁静的注视。
“可惜,我以为自己可以赢的。”
“这不是可惜,有这样的人当你的对手是一种幸运,不过他可以成就你也可以摧毁你,最后的一切还是取决于你自己能做到多好。”
分还没有出,安德里安已经开始收拾背包,他对吉乌斯教练微微笑了笑,失败的沮丧和比赛的疲惫都蕴含其中,但这还是一个温柔的笑:“姐姐,如果说我以前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一点怀疑那是不可能的,但现在,我真的再也不后悔在芭蕾和滑冰之间选择后者,这运动太有意思了,不是么?”
何焕走到等分席坐好时,腿还抖着,他掌心满是汗水湿漉漉的,擦汗时抹上额头却留下更多水光。他显得有点狼狈,气喘得像要鼓破脖颈上凸起的血管。
头发梢滴滴答答的,但宋心愉还是让他立刻穿好外套,汗留得越多越不能在冰上着凉。
何焕喘匀气后问出了第一句话:“这次我没有抢拍吧教练?”
“你都快累死在音乐里了,还抢个头。”宋心愉的笑骂里没有怒意,只有心疼,“腿还疼吗,一会儿找国家队的保健医生做个理疗按摩,我和他们教练说好了。回去我就雇个咱们俱乐部自己的随队医师,以后你们出国比赛就可以更及时调整避免伤病了。”
“教练你买彩票中奖了吗?”何焕不知道他们还有钱做这个。
宋心愉气得笑出声:“从今天起,我的俱乐部就是带出两届世青赛冠军的俱乐部了。”
何焕似懂非懂,正要继续追问,耳朵里又一阵轰响。这次不是力竭造成的耳鸣,而是切切实实来自观众席的欢呼。
宋心愉激动得直晃何焕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的分数出来了。
185.97分。
即使短节目落后,这个得分也足以胜过安德里安,为他夺下世青赛的金牌。
何焕在滑完时就知道自己会赢,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曾经那么渴望的胜利收入囊中时,他会如此享受荣誉本身最纯粹的意味——他是胜利者。
颁奖仪式举行时已是入夜,观众几乎全都留下来等待青年组的新王加冕,场地灯光暗下后,前三名依次登场,何焕最后接受第三名和第二名的祝贺,安德里安在握手时感叹道:“我输了我当然难过遗憾,可如果你输了,我肯定也要觉得乏味无聊。人真是复杂。”
“不会,我赢了也没认为你是个乏味无聊的人。”何焕觉得复杂的只有安德里安自己。
“那是因为我是个超有意思的对手,你赢不赢都必须承认。”
何焕对他的这方面的自信报以笑容,他内心还算肯定这个说法,却没说出口。
脖子上的金牌沉沉挂好,这是他第一块花样滑冰的金牌,却是在青年组能拿到最有分量的一块,论起点,已经无人能及。
颁奖结束,宋心愉仔细端详金牌,还咬了口,嫌弃道:“18k金都舍不得镀了,现在世青赛这么寒酸了吗?不过没关系,奥运金牌一定是货真价实‘纯金’。”
何焕明白教练口中“纯金”的意思,可他还是很喜欢这块金牌,放在手心里没那么沉,可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
国际滑联的官员来通知在聊天的师徒二人明天晚上的表演滑安排。按照一贯的沿袭,何焕会压轴登场。
何焕根本没有编排表演滑的节目,上一次四大洲赛的表演滑只是改了改自由滑拿来用,这次他是冠军,不但要滑一套表演节目,还要返场加演。
“这事儿怪我。”宋心愉很是自责,“虽然我知道你能拿到很好的名次,可之前训练任务太紧张,我想着有自由滑那个改编应付,也不算怠慢,现在完蛋了。”
何焕从前没有出来比过赛,自然就没有其他节目可滑,但他早就想好怎么办了。
“我来把曲子和节目报给主办方就好。”他说道,“教练你忘了,我还有一套一直会却从来没演过的节目。”
宋心愉使劲儿想了半天都没想到这小子哪里会什么别的节目,何焕却不肯说,非要她当做个小小的惊喜和礼物。
她养大的自闭儿子终于开窍的感觉真的太好了。宋心愉仿佛含辛茹苦的老母亲般抚心长叹。
但她没想到这个礼物震撼到她听见音乐响起的一瞬间,眼泪就不由自主落下来。
何焕的表演滑曲目,是她当年创造自己和国内奥运会最佳成绩的《巴黎圣母院》。
是啊,何焕和成明赫还有陆鹿鸥,他们人人会滑,甚至拿里面的一些编排当做训练内容,宋心愉这样安排大部分原因还是出于对滑行和肢体控制的考虑,还有那么一丁点小小的私心,当她看到自己的学生自己的传承在冰面上滑出她最满意也是最遗憾的一套节目时,她总觉得自己的梦想还没有老去。
这是一套堪称经典的剪辑和编排,何焕穿着短节目比赛时的白衬衫没有套那件黑马甲,原本端庄典雅的服装飘逸起来,他告诉滑行时,散在外的衬衫下摆像是羽翼展开。
许多懂行的观众很快发现,这是一套冰舞节目,编排完全和单人滑不同,最夸张的是,何焕滑起来居然完全没有违和感,他也并不演绎哪个音乐剧的角色,单纯地滑在音乐里,一个人滑出刻在记忆里的轨迹。
唯一的纰漏是何焕真的在自由滑拼尽全力,今天起床时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联名抗议,疼得他坐直都要喘好大一口气,所以不得不省略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保证流畅性。
但这也足够优美到令人屏息,特别是他滑出那段同步捻转三连,一气呵成,几乎可以直接拿到冰舞比赛里打分,甚至不遑多让。当初献给他夺冠的掌声再次响起,在百转千回的《大教堂时代》主题旋律里,伴奏终结,掌声却没有。
何焕返场两次,情绪高昂的观众才放过他。
疲惫的肌肉又再叫嚣罢工,他下冰后揉着肩颈找到还在偷偷抹眼泪的教练。
宋心愉一边拿纸巾角擦掉眼泪,一边吸鼻子说道:“别以为这样我就休赛期就会心慈手软,你要练得可还多了去了,我只会更严厉。”
“我没有那个意思。”何焕又抽出张纸巾递给教练,乖巧得训练有素,“是我体能不行要加强这方面的训练吗?”
“体能?你最大的问题可不在体能!”宋心愉用力擤完鼻涕闷声闷气说道,“表演滑的录像你再看到就明白了!问题大了去了!”
何焕仔细回想自己到底哪里问题大到要花上这个休赛期六个月来调整,还是想不出答案,又追问宋心愉。
这次,他的教练只是嘿嘿一笑,用他的口吻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小小的惊喜和礼物。”
何焕想,他终于明白成明赫所说的不寒而栗是什么感觉了。
敖德萨国际机场。
举办过大型比赛后的城市机场难免会遇到客流高峰。
但安德里安的飞机已经推迟四个小时还不起飞,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边最近的自动贩卖机里有看起来很好吃的当地特色夹心饼干,他从身上全部口袋里只翻出几个欧元钢镚,买了饼干就不够买饮料。
太惨了,没拿冠军就已经够惨了,这简直是悲剧。安德里安笑着叹气。
忽然硬币的响声从机器里传来,一只白得发光的手在往自动贩卖机里投币,他回过头,看见一身休闲打扮的何焕。
“我请你吧。”他说着又扔几枚欧元硬币进去,“你自己选要吃哪个。”
“你怎么这么有钱?”安德里安握紧他仅剩的可怜硬币发出灵魂拷问。
“我还是高中生,爸妈给我了信用卡。”何焕很诚实坦率掏出自己的卡给安德里安看,“你之前赚得钱呢?”
安德里安选好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一个个从货物出口拿出来:“花光了啊,钱总是会花光的,这是钱这东西唯一的缺点。”
何焕的物质需求十分朴素,也不知道出来比赛还有什么地方能花掉那么一大笔钱。
“你几点的飞机?”安德里安撕开一袋饼干递过去。
何焕拿起一片咬一口就不想吃下去,太甜。
“马上,还有半个小时,我在等教练,她去免税店了,一般来说要等登机前最后五分钟才能出现。”
安德里安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他笑着说道:“我们的教练比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共同点要多。”
何焕也低头笑了笑。
“再见面就是成年组赛场了。”安德里安说道,“下赛季可别松懈。”
“没有你我也不会松懈,成年组值得赢的人还有很多。”何焕脑子里忽然回忆起雷明顿教练的话,和与埃文斯在机场的那次偶遇,还有四大洲悬殊的分数。
安德里安翘着的嘴角又往上弯高不少:“没人说过你很狂妄吗?这么自然而然的自负太少见了。不过这是优点,继续保持。”他挥手道别,走出两步又回头,“谢谢你请客。”
何焕是没想到会在机场遇见安德里安,他只是在等宋心愉。果然和从前一样,直到飞机最后登机时限,宋心愉才匆匆赶来。
飞机上,宋心愉在笔记本上涂画,看看自己有没有漏下哪条购物清单里的物品,还好都买齐了。笔记本这页翻过去,后面便是她之前写得休赛期训练初步计划,宋心愉看到后用胳膊肘横了横坐旁边的何焕:“看到没,什么是魔鬼训练?这就是!”
她以为何焕至少会吓一跳,可身边全然没有声息,侧身一看才知道,原来何焕已经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也不像来时那么精神抖擞,窝进毯子里头发乱糟糟,耳机滑到脖子上,就像所有十八岁平凡的男生一样。
虽然他刚刚选择注定不会平凡的一条道路,走进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残酷当中。
但至少这一刻,让他享受短暂的胜利,好好安睡一觉吧。
宋心愉笑着想。
作者有话要说: 休赛期强化即将开始!
第15章 15
何焕回家倒头睡足一整天,昼夜颠倒的酣睡拉满体力,四肢沉重的酸麻肿胀感消失大半,他吃饱喝足,看到微信有宋心愉十几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让他今天一早起床后来俱乐部报道。
已经九点过一刻,何焕匆匆忙忙一个小时后赶到俱乐部,却以为自己来错地方。
俱乐部在的场馆离市区有段距离,周围没有商圈,只有公园和零散小区,不靠近交通主干道,除了日常接送冰球班孩子的家长几乎少见人影,今天门前却停满大小汽车,人头攒动。
有几辆还是颇大的厢式货车,何焕走进场馆路上遇见的人都会齐齐看着他,虽然也同时被上万观众注视过,可不穿冰鞋不在冰上的目光聚焦这还是头一遭。
“老弟让一让!”
何焕听到身后的叫声往旁边撤一步,四个人抬着大大一块板材从他刚才站的地方走过去。
“师弟!这里!”成明赫在人堆里招手,他个子高的优势就发挥出来。
“怎么回事?我们俱乐部要搬家?”何焕记得宋心愉说过有要增加预算的意思。
“没啊,冰球俱乐部那边让咱们教练当合伙人,又给我们腾出几个屋子训练用,不过有些屋子堆器材太久了,要好好翻修。”
何焕被往来的人盯得身上不自在,又问:“这些人是……”
“家长咯,来报名咱们俱乐部的。”成明赫说完用握成拳的左手使劲儿怼一下何焕的肩窝,“你小子,太厉害了,教练也由着你作,不过赢得真是漂亮啊!这回我们都是世青赛冠军了!”
何焕低头笑了,成明赫又问他许多比赛的细节,听完比他自己还激动,两人说了好一会儿,何焕才想起教练的微信。
“师兄,教练呢?”
“我刚到只看见你,光顾着聊天了,走,找找看。”成明赫还没换冰鞋,两人把装备箱扔进更衣室,可宋心愉不在办公室,也不在陆上训练的训练室。
他们找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听到陆鹿鸥那有点冷淡又带着少女特有甜度的清脆嗓音。
“这些放到左手边第一个屋里,剩下的放去储藏室,在地下一层唯一开着的门就是……还有瓷砖别放走廊,拿到场地边空地上……”
不远处,陆鹿鸥站在高高的海绵垫堆上,个子不够气场来凑,手握一摞打印的A4纸发号施令,指挥搬运的工人井井有条调度建材。
“海绵垫子那么软万一摔了怎么办?”
成明赫叫住师妹,何焕也赶忙过去,两人一起伸手,陆鹿鸥动作灵巧扶住两个师兄左右递来的两只手,轻轻一跃,安全着陆:“教练让我看着的。”她说话语速总是慢悠悠的,“她和一个老人家去二楼冰球队的会议室了,还说你们要是来了就一起上去找她。”
冰球队会议室是队伍给家长开会准备的,宽敞实用,落地窗照进三月冬末的午后暖阳,室内飘摇着淡淡的金色。
何焕师兄妹三人敲门进来,只有教练一个人在对着玻璃窗发愣,并没有陆鹿鸥说的老人。
“休赛期刚开始就松懈,几点了?”宋心愉敲敲手机屏,示意三人靠过来,待他们坐下后再次开口,“明天不准时可要挨罚了。”
她开始讲休赛期的训练安排,因为有许多新学员,傍晚他们不再上冰,留给大部分非专业学员训练,开学后何焕和陆鹿鸥上午要去上课,下午就成了唯一可以冰上训练的时间。
而多增加的房间有一个就是专门的舞蹈训练室,宋心愉给他们每人一张时间表说道:“傍晚后的训练改成舞蹈课,那边隔断和玻璃安装好前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练两天。”
“教练,”何焕反复确认着自己的时间表,抬头说道,“我的傍晚没有安排。”
“这个舞蹈课不是芭蕾基础课,那个你照常,这门进阶的你不和他们一起上。”
宋心愉笑得人心里没底,成明赫最怕她这个笑容,赶忙问:“这舞蹈课有什么特别吗?”
“没啊,”宋心愉摊开双手,不像在说谎吓唬小孩,“只是我请来舞蹈学院的老师给你们上点进阶的课程,但估计会很严格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