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小憩的时间, 尹棠一个人蜷在长椅上小睡,何焕一般只是闭目养神就能恢复精神,但成明赫仿佛永动机, 一点都不困, 精神百倍坐在师弟身边摆弄手机, 是不是发出阵阵被不知哪里的搞笑视频引逗的憨憨笑声。
这次休息, 何焕半天没听到师兄笑还有点不习惯, 但没多久,成明赫却在他闭眼睛放空自己时没轻没重拍他几下,“看这个!”
“看什么?”何焕百无聊赖睁眼, 瞳仁重新聚焦在成明赫的手机屏幕上。
“埃文斯的INS发了去探望马文教练的视频,你看,咱们教练也在!”
视频很短,但匆匆扫过的画面里塞满了人,有几个何焕也认识:雷普顿教练和宋教练,还有之前比赛时见过的几个教练选手,以及之前在美国马文教练俱乐部训练时有过照面的年轻人。
也有他不认识的,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
视频里,马文教练全身护具躺在床上,像被外骨骼支撑起的外星人,可他精神很好,还是平常那种笑呵呵的和蔼亲切,和哪个来探望的人都能说上几句玩笑话。
“这么多人。”何焕知道马文教练在圈内人缘极佳,但不知道好到半个冰坛都去探望。
“马文教练做选手时就很受欢迎,朋友也多,听说还帮过教练很大的忙……诶!胡教练!胡教练!”成明赫叫住正从他们身后经过的胡一鹏,“教练我们有事想问你。”
何焕也有点好奇,胡一鹏也看了视频,笑着说:“弗兰这个人,很热心的,我们当年是同一批选手,他那时候也是刚升组,还没拿到冠军,后来拿了冠军也没有架子,但你们也知道他教练雷普顿老爷子那个脾气,最不喜欢自己的王牌选手和别人说笑打闹搞些没有冠军气质的事情,弗兰就只能偷偷在比赛后和我们溜出去玩。”
“他帮过我们教练是真的吗?”
“真的,那时候你们教练英语哪有现在好,说得磕磕巴巴,和赛事组委会沟通时出了岔子,差点被取消资格,当年咱们很少有现在你们那样多机会出国比赛,每次机会都很宝贵,她急得不行,又等不来随队翻译,是弗兰·马文路过看到赶紧叫来他们组的华裔队医帮忙翻译才算避免误会。”说完胡教练意味深长朝成明赫看去,“所以说像咱们选手在外面常年比赛,学好英语多重要啊……”
“我已经掌握一门外语了……”成明赫心虚嗫喏。
“听说马文教练还很热心公益?”何焕替师兄解围说道。
“对,他退役后还很积极投身公益,搞了个什么国家花样滑冰青少年奖学金,帮了不知道多少家境普通但有天赋和爱好的年轻选手,花滑烧钱,有奖学金帮忙真的是解燃眉之急,所以说,这种贡献就不单单是金牌能衡量的了,他在业内的好名声其实倒真的不是之前拿过世界冠军。”胡一鹏看看自己手机的时间,“好了好了,该训练了,你们教练非让我严格点对你们,可不能回头说我放水不好好训练,准时回冰上去,奥运赛季了,都打起精神,小焕,你去把小尹叫醒,快去快去。”
何焕和成明赫结束国家队训练后,马不停蹄去找谢英蓉编舞,两个人要先在陆地练习舞蹈,他们还在熟悉短节目的舞蹈编排,冰上的内容要等宋心愉回来。
等到从老年大学出来时往往时间已过八点,他们有时候会回俱乐部冰场再自己加练一会儿才回家休息,但今天只有何焕一个人回去,成明赫的父母从韩国来看他,一家人出去吃饭,俱乐部空荡荡的冰面只有何焕一人的身影被顶灯剖成无数个影影幢幢。
将近十点,不管是冰球学员还是花滑学员都已经回家,整个场馆空空荡荡,负责安保的大爷叮嘱何焕走之前一定要关好灯然后拿着钥匙去找他,他再检查一次。因为最近俱乐部火爆,总有追星的冰迷来四周乱逛,有些还想偷偷溜进来,很是麻烦困扰,所以他必须负责多多巡逻几次。何焕说了抱歉,打算再练一会儿马上回家不添麻烦。
安保人员回去值班后,只留何焕一个人不断在新短节目《诗人之恋》的旋律里寻找沉浸的感觉。
但谈何容易。
何焕每次与新节目的配乐合乐,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去融合自己步法及跳跃的节奏。这次宋心愉在短节目三个跳跃前都有为他量身增加进入难度,可他每次滑完的感觉只是自己的节奏是节奏,而与音乐的旋律无关。
他每晚的加练项目就是合乐,一遍遍近乎枯燥的重复,就算耐心如他,在次次尝试失败后也有点沮丧。
又一次,阿克谢尔三周跳前的大一字进入总是不能契合音乐,后面起跳时也跳空了,何焕蹦了个寂寞,在冰上点两下,绕着原地转几圈,很是无奈。
“谁告诉你阿克谢尔跳要这么早抬脚起跳的?”
夜半静谧的冰场原本只有舒曼纤细的音符迂折萦绕,这一句忽然出现的英文过于猝不及防,何焕惊愕之余循声望去,一个高大的黑影就在场边,灯光只照亮他半边深目高鼻轮廓如刻的脸。
“你是谁?”何焕朝前滑几步,借着几束冰凉苍白灯光,看清来人陌生落拓的脸。
冰场很少出现这样看上去在三十岁边缘徘徊年轻又已经不再年轻的人,大多时候家长们一眼就认得出来,再年轻也始终像已经成家的人,而孩子就只是孩子,与何焕年龄相近的年轻人最好认。但这个人不一样,他的衣服和斜横肩上的背包旧到可以说风尘仆仆,人也一样,明明看上去大概不到三十岁的脸,却有种比何焕活得久很多的气息。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何焕从那种熟悉的感觉上分辨出他现在或者曾经也是个选手。他一看便知道是欧洲人的长相,身高与埃文斯差不多,但肩膀更宽,靠近后可以闻到他周身飘散着令人不适的烟味和看见下颚新长出的胡渣。
“你那个阿克谢尔三周,再跳一次看看。”他不回答何焕的问题,不知从哪拿出盒烟,粗鲁摇出一支叼住点燃。
“这里不可以吸烟,掐掉。”何焕皱眉,他不喜欢这个味道,运动员也不该吸烟。
来人吐出第一个眼圈后透过两个人之间迷离的烟雾看着何焕,半晌,还是在对方坚定毋庸置疑的目光下掐掉刚点的烟,后半截塞回皱皱巴巴的烟盒,“行了吗?世界冠军?”
还没人这样阴阳怪气叫自己世界冠军,何焕莫名不爽,但又觉得古怪,“你说我起跳时机有问题?哪里有问题?”
“再跳一次。”他说。
何焕却动也不动,“我不是杂技团的演员。”
“自尊心这么强的吗?”陌生人笑得很刻薄,他英文语速很快,然而却有明显的口音,何焕能听出他母语并不是英语,然而听不出属于哪里,“你抬腿抬得太快,原本这没什么,中国的花样滑冰选手跳跃都一个样子,源自苏联和东欧这一脉,技术上标准严苛。脾气很大的小世界冠军,你也一样,但你跳不好加上新进入步法的原因也是这个,你不能完全按照技术的标准去起跳,因为苏联东欧的跳跃技术更讲究原地起跳纵向的力量,你的爆发力是横向的,从前你进入难度没有这么大所以不明显,但加上后你的技术错误实力受限,怎么跳都会觉得节奏不对。”
何焕确实师承自前国家队男单也就是宋心愉老队友的传授,跳跃技术有板有眼,突出规范和标准。这人每个单词都说到他技术的点子上,何焕对他的警惕变作疑惑,这时,陌生人再用手势示意他跳一次,他默默滑回了场地中央。
压步、助滑、进入步法后何焕的肌肉记忆告诉他阿克谢尔跳要这时抬脚擦冰,向前起跳,但他听从陌生人的话,压住半秒,虽然极度不适应这个新节奏,但当他重新腾空时,却觉得之前那个大一字似乎没有之前的仓促感,也更符合心中默念的曲子节奏拍子了。
于是落冰之后,他滑回场边,陌生人用一种令人很不喜欢的、倨傲和轻慢的眼神在盯着他看。
“你到底是谁?”何焕严肃的语气多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探究与好奇。
“梅萨罗什·盖佐,说来挺巧的,你猜怎么着,我也曾经是个世界冠军。”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写到新角色登场了~猜猜他是谁!
顺便搞了个抽奖回馈一直支持我的小可爱~因为本来看文的人也不多,抽10个中奖几率还蛮高的~大家只要有正常追文就可以参与~再次谢谢大家喜欢~这个文可能因为题材问题吧,一直比较冷,大家这么有热情支持我,我也很开心写得很有动力~给我的所有正版读者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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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3
何焕听说过的世界冠军掰着一只手的手指头就可以数过来, 这里面还包括了他自己。眼前的人是哪来的冠军他根本没有印象。但他足够敏锐,轻易猜到陌生人出现在这里最有可能的目的。
“你是来应聘技术教练的?”他问。
“还算够格吗?”
盖佐半挟着眼睛看人时总显得有点刻薄,但又和尹棠那种天之骄子的坏脾气不一样, 何焕是真的觉得他有点瞧不起自己。
“我说了不算, 宋教练人在美国, 你需要等她回来。”倨傲这方面何焕还没输过人,他只要稍微冷一点沉一下声音, 天生的气质就足够完成反杀。
“又是一个教练的乖宝宝和提线木偶,和埃文斯那小子没什么两样。”盖佐也不知道是真遗憾还是假遗憾,最后单词尾音拖得极长,“看来我偷偷溜进来的不是时候。”
何焕不想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和人争执, 他看了下时间已是将近十二点, 于是嘴上说替盖佐指路一起离开训练馆, 实际上是不打算让盖佐单独离开,免得他又溜到哪里去。
盖佐没发表异议,跟在何焕身后走出场馆。
春夜暮雨淋漓出大地最后一丝肃杀寒气,新抽出的轻轻草芽在细雨里瑟瑟颤抖, 何焕满脑子想得都是刚才阿克谢尔三周的改善,虽然不太想和这个叫盖佐的陌生人多说话,却仍然忍不住地暂住脚步回头问他, “我的跳跃技术只是起跳有问题还是单纯不适应新选曲的节奏?你应该鬼鬼祟祟在边上看了很久, 你可以给我一个反馈吗?”他语调沉缓, 尽量让自己维持应有的礼貌。
盖佐笑容里的嘲弄意味即使在浓郁的夜色当中也过于明显, “我只能说给你选这个曲子的人是个厉害的行家, 但你的执行水平就比不上选曲的水平了,技术嘛……也就只能迎合迎合眼下国际滑联那些自以为是的技术专家,他们给你打那么高完成分可能只是希望以你作为标榜来鼓励他们现在推行的技术风格, 你真的觉得自己就是完美的吗?”
是从小到大父母言传身教的涵养让何焕在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时仍然能保持得体的沉默,可这话真的太伤人了,好像在说他的冠军一无是处,何焕抿紧的嘴唇像刀刃最细的那条线,他靠沉默压住心头窜出的邪火,终于能平静后才再次开口,“如果我真的达到国际滑联期待的技术平衡,并且因为这个成为标杆,我并不觉得是一件坏事。”
“如今国际滑联推崇的所谓技术平衡只是他们懦弱无能的遮羞布,用来掩饰他们不敢在艺术表达上做决断的虚伪可笑。”
“但花样滑冰是竞技体育,竞技体育就是存在标准和制定标准的引导,去追求普世意义上的平衡。”
“如果花样滑冰只是普通的竞技体育,只是单纯的更高更快更强,你会为这个项目训练到这个时间吗?会为那块闪闪发亮的圆形金属片挖空心思研究抬脚起跳在哪个十分之一秒时机更好?”不知什么时候盖佐已经重新叼着之前那根只抽了一口的香烟,重新点燃,打火机橙色的火苗在潮湿的春风里摇曳熄灭,他用力吸下第一口后才再次说道,“你是在自己骗自己,世界冠军。”
何焕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不喜欢盖佐反问自己的方式,仿佛是一种故意的挑衅和冒犯,这让他心里少有的窝火,本来就不喜欢与人争执辩论的何焕决定继续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这次不愉快的谈话,“我要回家了,我的教练一周后回国,到时你可以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来找她面试,再见。”
说完他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盖佐,一个人撑起伞走进雨中。
何焕到家时已是凌晨一点,如果是平时,洗完澡后他会马上因为一天训练的疲累而安然入睡,但今天他失眠了。
盖佐的话像刺,扎得他的自尊心中毒似的隐隐蜇痛。何焕扪心自问不是个自大到会忽视缺点的选手,他对自身仍需提高的不足有极为清晰的认知,世界冠军的头衔让他满意却不能让他满足。盖佐的话仿佛在说他和他取得的成绩都不值一提。
实在太气人了。
何焕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最后生物钟进入不得不睡的困倦才闭上眼,然而一大早手机乒乓作响,却不是他设置的铃声,而是微信电话的急促吵嚷。
休赛期训练密度高强度大,何焕又正好是贪睡的年纪,闹钟设到七点还得再七点半多加一个,他被吵醒翻身后拿手机一看,才六点五十,也不看谁来得电话,按了继续睡。
但电话锲而不舍,本来就缺少睡眠的何焕被折磨得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只能接起来。
“喂……”
他半死不活的声音和成明赫焦虑急切的语气对比鲜明。
“你是怎么和梅萨罗什扯到一块的?”
“……谁?”
何焕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事实上他脑袋里已经被困倦清空。
“你……算了你今天早点来训练中心,早点到啊!”
“哦……”
何焕按掉电话几乎秒睡,再睁眼时八点都已经过去一刻钟,他连滚带爬起床洗漱,早饭顾不上吃,直接打了辆出租车到国家队训练基地。
他这还是第一次迟到,慌慌张张跑进场地时其他所有选手都已经结束热身正在上冰,他看一圈想找胡教练道歉,却没看到教练的人影。
师兄也不在,尹棠也不在,他们人呢?
何焕只好先去换训练服,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路过其他国家二队年轻选手的时候,总觉得今天大家看他的眼神略怪。
甚至他刚走出几步远,三两个人便开始窃窃私语。
难道是因为迟到太久胡教练发了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