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愉一面暗恨慈母多败儿这句话是如此有道理,一面就是忍不住不忍心让何焕再被摧残了, 反正条条大道同罗马, 她不信以何焕的实力水平非要逼上绝路才能赢。
“为什么要换?”何焕惊讶宋教练的一反常态, 但转念间, 他就猜到缘由, 不自觉笑了。“教练,我很好,不用担心, 反而是我要谢谢你们,要是我自己,一定选不出这么好的曲子来。”
“你……你脑袋还疼吗?”宋心愉很害怕。
“不疼,我没有磕到手,摔在垫子上,并不疼。教练我是真的明白要怎么滑好短节目了,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我可能要回去给你们确认一下。”
何焕乖巧听话的时候是真的让人怎么喜欢都不为过,宋心愉稍微放下心,又叮嘱他们回来时的注意事项才安心挂断电话。
颁奖典礼结束已是将近午夜,这时候法国南部的秋风才稍微沾染些许符合时令的凉意。
何焕和盖佐是步行离开体育馆的,因为场馆离酒店实在很近,十分钟步行根本不需要代步工具,今晚又是晴好的月夜。
盖佐走在何焕身后一步,刚才颁奖时,他一直在观察何焕,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比如不甘心和不服输,但从始至终,盖佐只看到平静和放松,即使领奖台更高一步的位置站得是宿敌。
自己的学生确实沉稳,但骨子里还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小鬼——否则也不会成为顶尖运动员。何焕从来看重输赢,争胜欲极强,这次拿银牌心情反倒轻快,甚至刚才走在自己旁边时,隐约听见他哼了两句歌。
奥运赛季前的训练,这小子和自己较劲弄得一身疲劳伤,怎么会甘心失败?
“教练,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的?”何焕觉得盖佐像是有话要说。
何焕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知道《电闪雷鸣波尔卡》该怎么滑好,盖佐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问,但既然何焕先提,他也没必要再委婉。“你打算怎么修改短节目?”
“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滑。”何焕看他的时候眼睛被月光照得荧亮。
“你还是不喜欢我和宋教练对这首曲子的诠释和给你的合乐编排是吗?”
何焕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很喜欢,甚至感谢你们替我选了这首曲子,要是我自己,一定选不出这样棒的音乐。至于编排我也没有任何异议,现在的编排就是呈现这配乐最好的效果,我会按照你们的要求完成每个技术动作,绝不敷衍,但是,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做这些。”说完,他看着盖佐又问道:“教练觉得我在冰上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绝无仅有的执行力、强大的竞技能力、对音乐的理解和诠释水平。”盖佐几乎不用思考就能立刻回答。“这是最优秀突出的三点。”
“可是这三点,未必会让我的短节目更出色。”何焕停住脚步轻轻吸了口气,“我一直来太看重控制力,收放自如是我非常自信的一点,但我却太强调收,而忘记放才是在第一位的。”
盖佐也站下,他刚好停在路灯投下的光晕当中。
“我在比赛前,偷偷去陪安德里安街头卖艺,他一点也没有束缚和压力跳出来的舞可能我这辈子都跳不出来。但是在冰上,如果我能摆脱自己给自己的定位和限制,那一定会做得更好。精的华丽和自由的疯狂,现在轮到我创造后者了,用我自己的本能。”
很长时间,何焕和盖佐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月光擦过灯影的地方像是给光线织上一圈柔软的银色绒毛,盖佐明明自己站在光亮当中,但却觉得讲完这些的何焕比自己四周的灯光月照还要闪闪发光。
终于,盖佐笑出声,他点着根烟,吸了口后摇摇头。“我还以为你是从挫折当中学到一点谦虚的智慧跟我分享,没想到只是让你本来就有的自负更上层楼。不过说得对,我喜欢这段话,世界冠军就是要有这样的骄傲,因为你既然成了冠军,那说明全世界没有人在这项运动上做得比你更好。你小子个性讨人厌,但这段话说得实在漂亮。或许我和你的教练也是太相信你的执行力而忘记了对于天才来说,滑行就是一种本能。”
“对,就是本能,我很想试试看,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天才。”何焕没有笑,他认真起来有那么一点可怕,正常人会有的犹豫迟疑已经彻底在他的眼神语气中消失,一个人明明作出这样大胆猖狂的决定,但语气却平淡的就像打算今晚吃什么一般顺其自然。
盖佐朝他鼓鼓掌,远处有行人听见声音朝这边驻足观看,河边有夜晚归来的水鸟扑棱翅膀的声响。
何焕忽然想到一个疑问,他一直以来很想问的问题。
“教练,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有没有后悔过为花样滑冰付出这么多?”
盖佐愣住了。
“安德里安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俄罗斯芭蕾舞蹈家乌兰诺娃的故事,他说她的自传里写自己是苦累的驮马,挡好眼罩,拉着沉重的车,只能看见眼前的路,这就是她毕生的舞蹈事业。他说这个形容很像我,但我知道,宋教练曾经说过我们两个有点相似,你在被拿下‘眼罩’后重新再看自己走过的路,会后悔吗?”
“我很后悔。”盖佐的回答很轻,像他口中四散而逃的烟圈。“这个答案会不会让你失望?”
何焕摇头,“我没有资格失望,我只是单纯好奇这个答案,因为这个答案我自己现在还不能给出来。”
“有天你也会摘下眼罩,可能因为年龄增长也可能因为别的原因,但你都是自愿的,而我不是,所以,我非常后悔,不是后悔最初的选择,而是后悔每一段路都太专注无忧无虑,以为自己是上天的宠儿,但就像有本小说里写过的那句很有名的话‘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可能是气氛太过压抑,盖佐自己自嘲般笑了笑,主动说起了另一个何焕刚才话里提过的事情:“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以前觉得我们很像,但现在我明白,其实我们从来没有一点相似过。”
“是宋教练说的。”何焕实话实说,“其实我也觉得我们一点也不像……”
“怎么?”盖佐眉毛立起来的速度和语气变调的速度一样快,“像我怎么了?”
“我还是像自己更好。”何焕又变成平常的样子,说话不咸不淡,也听不出是不是有别的意味,但就是可以无端令人火大。
“我就不该觉得你有一点可爱,你真正的天赋不是滑冰,一定是惹人生气。”盖佐在灯柱上按灭烟蒂,扔进一旁垃圾箱里。
“要是真有这种奥运项目的比赛,如果我可以夺冠,我也会试试的。”何焕认认真真说道。
盖佐和他生不起这么多气,催他快走,何焕难得吵架没被盖佐气到血压升高又反将一军,心情又再好一度。
可是他的好心情也就只维持到回到集训中心开始训练前。
宋心愉听完他的打算,并没马上否认,但也没立刻肯定,她不像盖佐,更容易认可选手的观点,她当教练的年份太多,早就形成完全从教练角度出发思考问题的定式。
“你有考虑过你自身的条件吗?”
“教练你指什么?”何焕没有明白。
“你滑行快,动力强,尤其是跳跃的时候,如果不加以控制,那怕是长边都不够你施展,跳跳都要往围挡上撞。要知道,赛场可不会为了你的自由追求加长加宽,你要怎么去利用场地而不是被场地打击呢?这其中的风险太大了。”
“所以,教练的意思是……”
宋心愉字字分明地说道:“首先,适应场地变得极其重要,这意味着比赛时变量增多,冰质的软硬和场地长宽的限制都会影响甚至决定你的发挥;其次,起跳的位置可能要为了安全修改,这些都需要时间成本,距离奥运会还有不到四个月,我可以接受你的意见与要求,但是你自己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吗?”
她以为说到现实情况会让何焕犹豫,或者至少让他明白他面对的是什么,但何焕却忽然笑了,仿佛在说她原来担心的只是这个。
“教练,是不是只要我学会怎么不撞墙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心愉:???不是,你是不是脑回路有点问题啊小焕!!!
第92章 .92
凭借一站冠军一站亚军的成绩, 何焕顺利进入大奖赛总决赛。
总决赛在日本横滨举办,深秋早冬,这里几场寒流造访后刚落初雪, 然而晚点的航班和糟糕的天气一点也没影响观赛的热情。
纯粹的高水平竞技从来都是一票难求, 更重要的是, 本届奥运会的男子单人滑金牌几乎是百分百会在入围这几人中产生,再贵的黄牛票也有人甘愿掏钱。
但短节目比完, 与其说结果出乎意料,不如说过程心惊胆战。
这其中最令人错愕当然是,何焕在总决赛短节目比赛时,接连跳跃失误两次, 一次比一次摔得更重。因为损失巨大技术分带来的差距, 导致他短节目结束分数垫底, 令人瞠目结舌。
短节目结束,领过小奖牌,埃文斯衣服都来不及换,比赛服外面套着个运动衫就往医疗中心紧赶慢赶, 他还不知道何焕伤势如何,此时格外着急担忧。
但没在医疗中心看见何焕,却看到了尹棠, 对方也是一个人, 带帽套头罩衫的帽子盖住整个脑袋, 一直拉到眉毛以下, 站在门口往里面探头探脑。
尹棠余光看到有人过来赶紧站好, 不过,埃文斯走进后他看清来人,又放松回稍微有点驼背的样子嘟囔:“是你啊……”
“恭喜, 节目很棒。”埃文斯再着急也还是彬彬有礼,他说得是短节目的成绩。
埃文斯这次短节目发挥很好,排在第二,尹棠表现出色,得分暂列第一,麦考尔得分第三,倒是安德里安也有个落冰失误,然而他没有摔倒,分数受到影响却不像何焕那样严重,排在何焕前面。
尹棠当然知道自己很棒,他也知道埃文斯不是为恭喜自己而来。“何焕进去好半天还没出来,我教练也跟进去了。”
“这么严重吗?”埃文斯顿时焦虑起来。
“我看他还能自己走,就是一瘸一拐。”尹棠嘴上这样说,但表情暴露他的担忧不比埃文斯少。
这次肉眼可见何焕摔得比分站赛重,下冰后走路都接连趔趄,看得人很是揪心。像埃文斯和尹棠都受过大伤,知道多疼多难,对比赛和日后训练影响巨大,虽然他们和何焕是直接竞争关系,然而也确确实实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走上冰面他们必须你死我活,然而回到生活,他们不过是一群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替朋友牵挂担忧再平常不过。
他们在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时,忽然一只手伸到两人当中,白皙修长的五指间夹着两根花花绿绿的棒棒糖。
“甜食有助于缓解焦虑。”
安德里安的英语口音本来就重,加上他嘴里还含着棒棒糖,黏黏糊糊的舌音末端像粘在牙齿间出不来一样。
尹棠不爱吃糖,直接拒绝了,埃文斯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甜食,但随和的个性使然,他还是接过来道谢。
这时,胡一鹏终于走出医疗中心,他似乎没料到门口堵着三个选手,吓一跳,转瞬又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但他英语实在一般,只能让尹棠帮忙转达。
原来何焕经过检查没有大碍,更没造成伤患,只是从膝盖到腰胯淤青大片,自由滑时怕是要吃点皮肉伤的苦头。
他也不催尹棠早点回酒店歇息,难得看自己徒弟和除了何焕以外的同龄人说话,便让他们一起回更衣室,再顺便走走放松一下,男单自由滑隔一天才开比,这时间光顾着紧绷也无益于比赛状态。
三个人换好衣服后同路返回酒店,尹棠在知道何焕没事后就变回从前不大爱理人的状态,低着头听着歌,兜帽拉得好低,走在最后面。但埃文斯和安德里安都是健谈的人,平常没什么说话机会,这次遇见倒是因为有了何焕这个共同话题攀谈起来。
“他这短节目,怎么越来越往回滑了……”埃文斯很是疑惑,于是转头问尹棠:“你们回国后没有见过?”
尹棠摇摇头。
大奖赛分站赛结束后中国队集训也告一段落,回国后,尹棠一直在国家队埋头训练,何焕也返回俱乐部,对方训练的情况他根本不清楚。
“法国站的时候看起来问题不是很大,那时候他状态也挺好的。”安德里安伸手摘下一片路边红得发黑的枫树叶。
跟在两人身后一步远的尹棠忽然幽幽开口:“确实挺好,还和你跑出去卖艺成了蒙面网红。”
安德里安瞪圆本就不小的眼睛,“你怎么知道那两个人是我们?”
“你的话我不确定,但盒饭……哼,他在那边站着的姿势和马上就要比赛了似的,怎么可能认错。”尹棠对自己的眼力颇为得意。
“那他就不像是心态原因导致的状态起伏,赛前他心情看起来挺好的。”埃文斯面前和马文教练在赛前见过宋心愉、何焕、盖佐一行。
他们边走边聊,已经走到酒店正门前,虽然已是深夜,但穿着运动服往来的选手很多,还有西装革履的ISU官员出入,身边立刻变得嘈杂,沿路返回时宁静的惬意也消失不见。尹棠拨开两人,快走几步到前面,半回过头说道:“总比现在瞎猜不如比完自由滑问问那个家伙到底怎么了,他今年摔成这样,还不得被他教练回去杀了。”
“宋教练那么温柔迷人,怎么会?”安德里安对宋心愉的印象很好。
他这话说完,其余两个人像被这言语电到似的,都抖了三抖,发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珠齐刷刷看向茫然的安德里安。
“你真该让她带你训练一次试试看。”埃文斯饶有深意地说道。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声音像利箭射穿他们三人空间的空气。
宋心愉正从大堂里面走出来,撞见三个人站在门口闲谈。
尹棠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两个外国人解释“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个俗语,他只觉得恐怖。埃文斯反应最快,立刻朝宋心愉问好。
“都几点了?”宋心愉刚刚叫车陪何焕回酒店,虽然他没什么事,这段路也不长,然而出于休息考虑,她还是决定坐车返回,忙了一天饭还没吃,正准备出去到对面24小时便利店随便买点什么对付一餐,就在门口看到这三个人,她很是严肃。“你们作为选手,比赛期间还不作息规律,在这里吹冷风,要是感冒了怎么办,嗯?自由滑持续有氧运动将近五分钟时间,血氧跟不上代谢,还比什么?比谁先晕倒?赶紧回去休息!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一个个告诉你们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