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玉软花柔,翠玉明珰,漫眼的风情, 通身的气派,好一个瑰姿艳逸的上京贵女。
她眉眼生得含娇带怯,眼神却冰冷无比,身前铺了一地的脊梁骨。
“也就是说, ”少妇柔声细语道,“你们都不知道,那个天杀的寿山炉,是怎么掉在亭哥儿身上的?”
老嬷嬷讪讪地挤出一个笑来:“小夫人, 我们以前就是伺候老爷的, 亭哥儿比老爷小时候还要皮呢!这男孩儿顽皮……”
少妇睁大了眼睛, 恍然大悟道:“哦,你在和我摆资历?”
老嬷嬷冷汗挂出了额角:“老奴岂敢……”
“你就是敢。”
少妇温温柔柔地打断她:“大夫人外出游历, 一年不曾归家,你便觉得是大夫人失宠了;就算亭哥儿是长子, 你们也照样怠慢——以至于我沈府少爷睡个午觉,也能被寿山炉烫着了额头!”
少妇一拍桌案, 震得茶碗叮当:
“蠢奴!!!”
老嬷嬷吓得满背是汗, 但又想起这小夫人,惯是好说话的软性子,便大着胆子道:“小夫人,老奴、老奴可是老爷……”
少妇轻轻一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 两边梨涡深深,清如凉露,丽肖芙蓉:
“——来人,拖下去,杖杀。”
老嬷嬷惊住了。
“让红樱院所有下人都来观刑。”
少妇神情柔软,话语冷硬:
“——我沈府,是有规矩的。”
少妇正是幼娘。幼娘扶着额头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倚老卖老的蠢东西,贴身丫鬟小莺立刻会意,向精奇嬷嬷一使眼色。
精奇嬷嬷当即上前,手脚麻利地堵住老嬷嬷的嘴,在一众惊恐的注视里,将这老嬷嬷拖了下去。随即便是请家法的唱喏,家仆抄来棍棒,然后——自然是活活打死。
小莺低声道:“小夫人,还是回屋吧,以免凶蛮之气冲撞了您。”
幼娘才不怕这个。她转了转手上的白玉镯,突然问道:
“小莺,你说大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璎珞自从诞下长子之后,便生了离家游历的心思——这静安公主也是心狠,一别几年也不曾回家看过儿子,沈亭自打认事起就没见过亲娘,幼娘也觉得有些可怜。
小莺嘟囔道:“这不是更好么?沈府上下谁不知道,大夫人就跟摆设一般;少爷跟小夫人更亲,长大了也自然更孝顺小夫人。”
幼娘皱了皱眉毛:
“我是很喜欢大夫人的,只是今生今世,都做不成姐妹了。——小莺,这种话,以后不要让我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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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窈窈金刀大马地坐在书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局促的沈亭,“你怎么这么没用,能被个老婆子欺负了?”
沈亭便是沈逾卿的独子。沈逾卿生得跟黑炭有不解之缘,沈亭却和雪一样白,如今年幼更是分不清男女。
沈老夫人身体不好,沈亭从小是被幼娘带大的。沈亭性子像极了幼娘,小男孩头上顶着一大块烫疤,局促不安地看着窈窈,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跟在窈窈身后的少年小声道:“步妹妹,别欺负沈公子了。”
窈窈啧了一声,拽过少年的领子,不耐烦地看着他:
“——林秀才,你教我做事啊?”
这个动作太过流氓,好似市井无赖调戏良家少女,少年脸上绯红一片,连说话都结巴了:“圣、圣人言……”
“你吵死了。”窈窈冷冷道,“林慎,你要跟着我,就得认我做姐姐;你要不愿意,离我远点就是,我又不缺娘亲,不要你这个男嬷嬷!”
林慎正是当年刑部尚书林玉嶙的遗孤。因为林夫人随夫君自尽,虔州老家又甚贫弱,步练师心中不忍,便令族人代为抚养。
林小公子从小就被灌输父母是何等忠烈,于是起早贪黑地勤苦读书,小小年纪便过了院试。林慎念书念得一身书卷气,人又长得白净文秀,让窈窈很是看不惯他。
——毕竟窈窈连三字经还背得磕磕绊绊。小女孩这点嫉妒心,林慎是不会懂的,还天天巴巴地往窈窈跟前凑。
沈亭冷不丁地打小报告:“步姐姐,林哥哥喜欢你。”
林慎大惊失色:“沈公子,林某可是在帮你说话!”
沈亭天真地:“我说错了?”
林慎:“……”
此时的步窈窈,还没预料到将来的沈亭,是怎样一个肚里长牙的腹黑玩意。
窈窈大大方方地摆手,她早就知道林慎喜欢他了,问他什么理由他又说不出来,窈窈觉得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好色。
“该回去了。”林慎又开始碎碎念叨,还真像个换了性别的老妈子,“要是令公回府,看见你没在习字,又要罚你跪祠堂了。”
步窈窈心说我又不怕,跪就跪呗,况且——
“我娘今天有要事,必不会早回的。”
林慎竖起了耳朵,但表面上非要装成一副“君子是不好奇八卦”的清高模样。
窈窈:“……”
文化人真做作。
窈窈也不吊他胃口:“我娘今天要去云裳楼抓吴王。”
林慎大惊失色,又开始脸红:“这,这这这……”
沈亭好奇道:“云裳楼是什么呀?”
窈窈刚要回答他,林慎连忙捂住了沈亭的耳朵:“小孩子不要听!!”
窈窈鄙夷道:“装什么装?反正你们变成男人后,都是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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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窈决定去云裳楼看热闹。
整个上京谁不知道吴王殿下,是何等荒唐的风流浪子。明明家里有个天姿国色的胡人老婆,却成天在那秦楼楚馆厮混,成了艺伎口中的常客。
事也不管了,朝也不上了,气得皇帝老儿天天吃救心丸。
步练师忍了好几年,如今是终于忍不下去了,决定自己亲自去捉这废物点心。
窈窈眼睛一亮,抬脚就走:
她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看娘亲骂人。世人都说步令公发怒骇人,她倒是越看越喜欢,也不知是遗传了谁(自然是薄将山的奇特志趣)。
林慎跟在窈窈身后,碎碎念叨了一路:“步妹妹,乃烟花之地,清白女儿是不能进……”
窈窈不耐烦道:“那你回家去!”
“不行,”林慎凛然道,“万一你在里面被人欺负怎么办?”
窈窈匪夷所思地看了林慎一眼,一手提住了林慎的后领。
窈窈自幼习武,轻功卓绝,就算带着个拖油瓶,也轻盈得像是水上的飞燕。
她带着林慎拔地而起,足尖一点上飞的檐牙,踢开了云裳楼的描红花窗。
林慎连忙捂住了眼睛,嘴里又念叨起子曰圣人云来。
步窈窈可没这么矫情。女孩手搭凉棚,放眼望去,云裳楼红飞翠舞,笙歌鼎沸,不愧是烟花柳巷里的业绩头名。
云裳楼高阔绮丽,内设天井,外置连廊。层楼叠榭,飞阁流丹,四道辉煌灯柱垂天而下,仿佛那层叠着怒放的金莲,七七四十九个灯碗里烧着灿眼的光亮。
林慎愤愤道:“朱门酒肉臭!”
天井正中的高台上,歌莺舞燕,瑞彩翩跹,林慎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林慎不喜欢这种珠围翠绕的美女,步窈窈可是欣赏得很。女孩子盯着美女姐姐们看了一会儿,随即用手肘激动得戳林慎:
“喂,呆子,快看!”
林慎应声抬起头,只见一翩翩红影,踩着活泼俏皮的琵琶声,飞旋着进入舞池中央。
来人肤色偏深,眼瞳碧绿,一头长发灿若织金,看来是出身西域的舞姬。西域舞娘大多袒露腰肢,林慎赶紧避开眼睛:“君子岂能……”
“哎,你真做作,不爱看就算了。”窈窈啧了一声,“那你帮我分辨,哪位是吴王殿下?”
两人正挤在窗子上,正好平视二楼雅间。玉阶彤庭,帘幕深深,其后人影晃动,看不清贵客面容。
要在这种条件下,凭剪影认吴王,确实有些为难人。
林慎却毫不犹豫道:“北面最中间那一厢。”
步窈窈奇道:“为何?”
“让你多读点书,”林慎的折扇敲了窈窈一记,“吴王殿下何等人物,那肯定得占上上席,谁还能压王爷一头?”
窈窈恍然大悟:“哦,哦哦哦。”
林慎突然睁大了眼睛:“——”
窈窈奇道:“又怎么了?”
林慎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刚刚,好像看见,相国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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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薄相国是权力巅峰的典型代表,这种男人,既不贪恋钱财,也不喜好美色——在最辉煌的权力面前,这俩东西都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的俗物,还真不值得薄相国多看一眼。
林慎在心里评价道:这种就是比较魔怔的事业批。
——为什么薄将山会到云裳楼来?
林慎可不是步窈窈。窈窈根骨绝佳,心性奇崛,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小小年纪就敢接薄将山的刀——然而老天爷也是公平的,赐给了窈窈不凡的身手,也拿走了窈窈的脑子。
眼下窈窈单纯地气成了一个葫芦:“岂有此理,我这狗爹,竟敢背着我娘偷腥!”
林慎则在心里寻思道:
莫非这云裳楼,要发生什么了?
还没等林慎说话,窈窈便纵身一跃,女孩一身红衣,这起落间便好似翩飞的蝴蝶!
窈窈心想:我定要找爹爹要个说法去!
林慎瞪眼:“……”
姥姥!!!
步令公生性沉稳,而脾气暴烈,但窈窈显然只继承了娘亲的暴躁,前边那“沉稳”是连三点水都不沾!
林慎心急如焚,起身去追,但林小公子又不会武,当即从高窗上栽了下来,摔了个屁股蹲。
有艺伎吓了一跳,随即娇声笑道:“是谁家的小公子哟,这么心急?”
林慎欲哭无泪,只想去死:“我不是来逛……”
“哟,还是个脸皮薄的!”艺伎伸出削葱根似的手指,柔柔地在林慎脸上捏了一把,“姐姐知道,知道。小公子说说,想要怎样的姐姐?”
林慎:“……”
林慎面红耳赤,急于分辨,突然听见大厅处一阵躁动。
啪——!
一道锃亮的银光骤闪疾逝,活像是天公劈下的雷;几道健壮的人影横摔出去,哎哟哀声,应该是云裳楼的护院。
林慎睁大了眼睛,只见步家侍卫夹道排开,一道窈窕身形缓步走来,红衣黑裳,烫金织锦,一派肃杀雍容,好似饮着人血怒放的黑色牡丹。
老鸨身形摇晃,脸色发白,骤然跪倒:“令……令公……”
步练师负手而立,面如寒霜。酣歌恒舞的烟花之地,被她冷冰冰的霸气一镇,硬是安静得好似坟场一般:
“——九殿下,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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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出自杜牧《阿房宫赋》。
第61章 连环扣 周瑾黑化
“……令公怎地这般火气?”
帘幕后渡来一道男声, 微醺慵懒,温醇低磁,挠在人耳朵上时, 莫名地叫人心快了几分。
步窈窈差点以为这是她爹在说话。
——这可着实冤枉了薄将山。薄将山如今乃是朝廷一品大员,叱咤则风云兴起,鼓动则嵩华倒拔。这种一句话便能决定万民生灭的男人, 呼吸间都是无尚的威严和冷肃,哪容得下这等颓唐风流。
可惜薄将山不是什么正常人。尤其是在步练师面前,薄将山的精神状况更加不稳定,张口好薇容, 闭口坏令公——救命,救命,直听得人连夜快马加急离开这个世界:步窈窈觉得百病纲得单独为薄将山开一道病名,叫作“中年油炸鸳鸯症”。
眼下开口的是周瑾。
周瑾已经是个保质保量的王/八/犊/子了。只见这如烟似雾的轻薄帘幕, 向两旁徐徐撩开, 其上的雀金刺绣随着帘幕翩然移动, 像是百余只明灿夺目的金蝴蝶,往左右两侧飞散而开去。
美丽得像是一场灾祸。
步练师眉头不悦地蹙了蹙, 雀金刺绣不知要耗瞎多少绣娘的眼睛,这种民脂民膏, 恕她着实欣赏不来。
一道人影就从这场如梦似幻的灾祸里走来。乱发披拂,深衣鹤氅, 明明是从骨子里透来的昏聩风流, 被男人的好身段这么一束,反而呈出文人墨客的写意潇洒。
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
周瑾这一露面,云裳楼这八百烟娇, 花林粉阵,相形之下都是红尘里的俗物。吴王殿下似乎是醉得很了,东倒西歪地往大红阑干上一靠,手里捏着杯白玉双耳樽,玉质金相,霞姿月韵,风雅得好似文豪一气喝就的诗篇。
步练师见他如此不成体统,面色愈来愈沉,冷声沉喝道:
“——下来!”
周瑾醉醺醺地一扬眉毛,这一下可谓是风流尽显,旁侧的舞姬都看得愣在那里:
“……好,好,都听令公的。”
周瑾倒也听话,步练师让他下来,他便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走。一群楚腰卫鬓搀扶着周瑾,莺啼燕语,柔声娇笑,步练师看不得这等黏黏腻腻,冷着脸转开眼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