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是以,薄将山救了乌弥雅这件事,是没几个人知道的。
  ——陆从庸听得云里雾里,这又怎么了?
  难不成两人私下里还有一腿?陆从庸心说那倒不至于,虽然他素来看不惯薄止,但薄将山绝不是那种勾搭有夫之妇的男人……何况步练师这等容貌气度,乌弥雅又哪里比得上呢,摘野花也不是这个不讲究法儿。
  步练师喃喃道:“香。”
  ——薄将山当时说,“是挺香的”。
  陆从庸哭笑不得:“姐姐难道在吃醋?”
  “你给我端正些!”步练师怒道,“吴王妃何时用过香?你也参加过宫廷夜宴,见过吴王妃本人,她身上可有半分胭脂味道?”
  陆从庸一静。
  确实如此。乌弥雅是北狄公主,草原上的小女儿,身上素来是不用香的。若是女子的体香——当时薄将山只是接住了乌弥雅,光天化日之下,断不可能凑到人身上细闻,何来的“香”?
  陆从庸愕然道:“说不定是故意气姐姐的。”
  薄将山无聊事还干得少么?
  步练师面沉如水,态度正肃,一点也不像说笑的模样:
  “你我皆是中原朔人。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道这中原儿女,被香料养惯的娇贵鼻子,是闻不到另一个味道的。”
  陆从庸奇道:“是什么?”
  步练师沉声道:
  “——‘巫蛊之香’。”
  ·
  ·
  巫蛊?
  “等等,姐姐,这越说越乱了。”陆从庸连忙喊停,“这薄相国和吴王妃,皆是北狄胡人;但这巫蛊之术,可是南蛮的把戏……”
  比如吴江流域一带,才盛行巫蛊之风,怎地和大漠北狄扯在一处了?一个是北胡,一个是南蛮,八竿子打不着的关……
  陆从庸咬住了舌头:
  等等?
  ……吴江流域?
  步练师脸色冷淡,眸光暗沉:
  “吴江水患之前,我曾与薄止一道,在梧州城郊探访民情。有神婆以巫蛊之术,愚弄山民,搜刮百姓……”
  ·
  ·
  ……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老神婆跪在地上,瑟缩不止:“我、我、我是受人指使的啊!!!”
  ——又是受人指使?
  ……
  薄将山这句话听上去是在体贴她,实际上是一记冰冷的敲打:
  这事归我管了,不需要你插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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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薄将山特意支开步练师之后,到底跟老神婆说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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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黄昏,薄府。
  薄将山睫羽银白,瞳仁深红,这样一双眼睛,饮着红融的夕阳时,活像是眼眶里飘摇着血色的火焰。
  沈逾卿在书房等候多时。见薄将山进来,起身作揖道:“相国。”
  “你倒是变了,”薄将山笑道,“换做以前,你非得扑上来不可。”
  沈逾卿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换做以前,相国定会让我知晓,吴王妃这一棋是何意。”
  你特意掉包乌弥雅,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静、静、静。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沈逾卿,旁侧烛火哔剥一声,打碎了满室的寂静。
  薄将山淡淡道:“钧哥儿觉得是何意?”
  沈逾卿沉默半晌,末了答道:“一风声耳。”
  此举,只是一道风声,若有若无的风声。
  乌弥雅在紫宸殿侍奉汤药,那是紫宸殿上下宫人全都看到的;至于小道消息说,乌弥雅曾在云裳楼,与薄将山相会(至少是露面),又有几人当真呢?
  但步练师都看见了,这个小道消息,又不是空穴来风。
  吹过有心之人的耳,就成了某个既成事实:
  吴小王妃参与了夺嫡之争。但此事只是风声,若有若无的风声,有心之人拿捏不到确乎的把柄。
  ——是以,一风声耳。
  至于接下来的故事,就要看吴小王妃的本事了。
  先撇开这个不谈。这个捕风的有心之人,想必便是在上京涡流中不安的周琛。周琛宅心仁厚,若不特意设计,恐怕周琛还下不了决心,与周瑾相争相斗……
  薄将山是在挑拨琛瑾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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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淡淡地听了,并不置可否:
  “钧哥儿还想问什么?”
  沈逾卿毫不客气地问了:“贤妃娘娘酒中的毒,相国可知情?”
  “唉……”薄将山叹了口气,“若我说此事,与我毫无关系,你可信我?”
  沈逾卿沉默。
  晚风卷起,枝叶婆娑,碎影摇晃。
  上京在山雨欲来的杀气里,迎来了又一个漫漫长夜。
  ——啪!
  紫宸殿内传来一声瓷碗碎裂的惊响!!
  太监宫女惊叫不已,淑妃娘娘面色惨白,瞠目结舌,跌坐在地:
  “陛……陛下……”
  只见病榻上的周泰,饮下淑妃的汤药之后,咳出了一口又一口的紫血来;周泰双目圆睁,白髯上尽是鲜血,手指淑妃,嘶声怒道:
  “毒……毒妇……”
  末了又是一大口血。周泰捂着喉咙,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股死气从胸口弥出,很快蔓延至全身上下,连皮肤都呈出了骇人的青色。
  淑妃面无人色,抖如糠筛,不可能啊,怎么可能?
  这碗药怎么可能有毒???
  ——周泰早晚都是要死的,皇位早晚都是琛儿的,她怎么可能蠢到去戕害周泰?
  淑妃心神一震,她刚刚遇见了,吴小王妃……
  跟随周泰多年的老太监,率先反应了过来,尖细的嗓子嘹亮地响了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咚。
  周泰摔在了龙榻上,双目暴突,面色惊怒,再也没了活气。
  他死了。
 
 
第65章 万万岁   监国步相
  步练师霍然起身:“什么?!”
  “影不留”的黑衣宦官一身夜露, 单膝跪在地上,头压得极低,声音又细又轻, 像是大戏起锣后造势的鼓点:
  “回令公,千真万确。”
  ——周泰真的死了!
  步练师如遭雷击,头晕目眩, 跌坐回了椅子上。
  陆从庸偏头看着步练师,都说灯下看美人,愈添三分颜色。红烛烧灼,灯花哔剥, 步练师面色惨淡,恍若白瓷,颤动的睫翼像是将死的蝴蝶。
  她呼吸不稳,胸膛起伏。莹莹的眼泪漫出步练师的眼眶, 一颗一颗地坠在她绞在一起的手指上。
  陆从庸眸光一动。
  万岁爷确实是慧眼识人。
  要陆从庸看来, 这满朝文武之中, 最忠诚真心的,就属步练师了。说得更过分一点, 步练师对周泰的拳拳相报之心,甚至能比过秦王府和吴王府的那两位王爷。
  周泰有没有养出好儿子, 陆从庸尚且不能定论;但周泰确实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在这暗潮汹涌的权力旋涡里, 依然在为死去的天子流泪。
  她值得影不留的尊敬, 也值得陆从庸的善意。
  ……
  步练师撑着额角,心绪起伏,哽咽难言。
  她自幼失怙,既无父母, 也无兄长,祖父也是早早离世。步练师童年里,大部分的情感空缺,都是由周泰来弥补的。
  她对周泰的感情,既有君臣之礼,更有反哺之情。
  步练师垂下娑婆的泪眼,摊开自己素白的掌心。这是女人的手,掌身单薄,五指纤细,这更是权臣的手,拿得起大权,握得住国命。
  当它还属于一个小小女孩的时候,是周泰稳稳地握住了它。年幼的步练师,被天子带进了大明宫,从此那个深宅里的曙后星孤,站在了权力的金字塔顶端,俯瞰着全天下的风云。
  君父,君父。
  ——周泰于她,既是君,也是父。
  步练师恍惚着想起,吴江水患之后,她重回上京。在那紫宸殿内,周泰垂眼望着她,是如何老泪纵横,是如何喜极而泣。
  她难道不知道,周泰的性格何其凉薄,何其残暴,何其不仁?
  她难道不知道,周泰做了多少恶,造了多少孽?
  她难道不知道,步九峦之死,周泰难辞其咎?
  但是……
  步练师紧紧地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
  ……周泰也是她的养父,也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引路人。
  因为在那多年以前,就是这样一位罪孽深重的天子,身穿着血迹未干的龙袍,向着年纪浅幼的步练师伸出手来:
  “你够勇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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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够勇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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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敢不敢,与朕一同,去天下最阴暗、最血腥、最无耻的地方?
  步练师亦步亦趋地,进入了大朔朝堂。
  ——你敢不敢,与朕一同,站在天下最寂寞、最寒冷、最孤独的地方?
  步练师小小年纪,便站上了权力巅顶。
  一同。一同。一同。
  你我君臣一心,父女一命。怎么到头来,是你先走了?
  三十九岁的大朔重臣步练师,双手掩面,咽若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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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七年冬,永安帝周泰驾崩,谥号为“武”。
  威强睿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夸志多穷曰武。
  周泰这一生,崎岖坎坷,光辉瑰丽;血雾漫漫,白骨累累。多少年的壮哉风云,多少年的悲喜往事,都缩在史官寥寥数笔里,皆由青史后人评。
  国丧之下,大地之上,大江大河涛声汹涌,东流而去。
  十载悲欢如梦,抚掌惊呼相语,往事尽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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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臣卷三:杀主灭宇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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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愕然道:“什么?”
  “回令公,此乃陛下口谕。”
  传令之人鬓角秋白,两鬓皆霜,正是周泰御前的老太监:“陛下吩咐奴才,若是由不测之阴,便由令公操持册立之事。”
  ——“操持册立之事”?
  步练师听得眼皮直跳,一股寒颤直冲大脑:
  这句话看似风轻云淡,但翻译过来便是,这个龙椅接下来交给让谁坐,是由步练师来布置谈判桌!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纵观前史,若是帝王暴薨,东宫无主,便是太后联结名公钜卿,几方巨头坐在一张桌前,商定新帝人选之事——
  然而太后死得比周泰早多了。
  步练师闭上了眼睛。由于周泰那一拨的皇子夺嫡,几轮政/治/迫/害下来,周皇室人丁何其寥落,如今思来想去,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周家人来操持主事!
  我么?
  我来么?
  周泰这道遗命重愈千斤,把步练师压得脊梁一沉。
  传命圣谕是不会出错的,“凡面奉上谕,直书天语。圣谕、诏、敕等项,备录本文”——给老太监十条命也不够说谎用。从这一刻起,步练师便是监国大公,负责让各方势力和气地坐下,讨论出新君的人选来。
  步练师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没有错。这个角色,也只能她来演。
  如今新君的人选,只剩下二殿下周琛,四殿下周理,九殿下周瑾。这三者之中,一个是她青梅竹马,一个是她同窗好友,还有一个认她做了干娘——
  这碗水,也只有步练师端得起;这碗水,也只有步练师才端得平。
  况且……
  步练师闭上眼睛。
  放眼朝中文武,论能制住薄将山的,也只有她步练师了。
  周泰早就知道了。
  年迈的天子料到了这一天,但没料到这一天如此之快,来不及册立储君便离开了人世。他事先准备好的步练师,本是为新帝铺平道路的朝廷栋梁——正是因为这个,周泰才会放任“影不留”的首领太监陆从庸,与外姓大臣步练师走得亲近。
  一来是为了确认步练师的忠心,二来是为了保护步练师的安危,三来是为了监督步练师的举止。
  周泰千算万算,漏算了他会死在,淑妃娘娘的手里。
  说到这个——
  步练师眉头皱起:
  淑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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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并不认为是淑妃毒害了周泰。
  倒不是说淑妃此人对周泰是如何情深义重——后宫的娘娘们,除了傻姑娘戚英,有哪一个是真心喜欢过周泰的?
  戚英暴薨当天,周泰负病赶来,痛哭至咳血不止。皇帝老儿心里门儿清,世上真正喜欢过他的女孩儿,已经死在了上京的阴诡风云里了。
  淑妃在进宫之前,掌管西域胡姬贸易,单凭“胡姬贸易”这四个字,就知道这女人绝不是什么一团和气的傻白甜。
  淑妃进宫时正值李皇后隆宠,——李皇后当年何等蛮横善妒,淑妃不照样赶在她屁股后头生下了周琛吗?李皇后的打胎小技巧,步练师在戚英怀孕时见识了百八十种——这还是后宫充盈、妃子多孕、皇后火力被分散后的结果;彼时步练师甚至感叹过,当年淑妃何等智谋,竟能在李皇后紧紧盯着她一人的情况下,平安产下周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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