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步练师与窈窈相别,母女俩倒是没哭;反而是林慎泪飞如雨,大有哭晕过去的意思。
  “……”步练师叹了口气,阻止了林慎跪下磕头,“慎哥儿,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林慎哭得要背过气去:“慎儿何德何能,与令公知己相称!”
  步练师看着少年青涩年轻的脸,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和唏嘘。
  “林慎。”
  步练师抬手按住了少年瘦削的肩头,眸光像是东流的大江,从容、温和、磅礴如斯:
  “朝中人才济济,有谋臣,有能臣,有贤臣。他们无论善恶,无论清污,只要能让大朔前进,都是陛下的好棋子。”
  “——你要从大朔滚滚前进的车轮底,把那些无辜的百姓,救出来。”
  “此事艰巨,逆天而行,稍有不慎,整个大/朔/官/僚都是你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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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臣子,姑且叫他,为‘疯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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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慎睁大了眼睛。
  他双手作揖,缓缓下拜:
  “学生谨记。”
  这便是,清流名臣林慎公,最开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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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步练师相别的最后一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庭院正中。
  薄将山淡淡地觑了一眼,无声无息地握住了刀柄。
  步练师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拦下了薄将山:
  “陆公,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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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从庸披着一身淋漓墨意,仿佛是被裁剪下的黑夜本身,沉默地立在庭中月色里。
  “姐姐,”陆从庸低低地问,“为什么?”
  你不要大朔了吗?
  你不要周瑾了吗?
  ……你不要我了吗?
  步练师摇摇头:“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陆从庸厉声喝道:“不可能!”
  步练师静静地看着他:“陆公,你要拦我吗?”
  陆从庸沉默不语。
  薄将山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站姿,陆从庸是紫微城第一高手,对付起来确实会有一些吃力……
  陆从庸霍地拔刀!
  他——
  手腕一震,刀身一甩,陆从庸反手握着雪亮的刃身,刀柄朝向了步练师:
  “姐姐,给洒家一刀,影不留也好向新帝交差。”
  步练师愕然片刻,随即笑了起来:
  “陆公,多谢。”
  陆从庸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步练师:
  算了。
  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跟步练师说;但是到头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算了。
  缘分尚浅,何必情深?
  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
  留不住的……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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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瑾负手走进了紫宸殿。
  灯火明煌,瑞脑飞香。这皇气恢弘的大殿中,站着一位白发老者:
  步练师的生父,大国师步七星。
  步七星鹤发童颜,道骨仙风,面色却冰冷无比,眉眼间皆是对世间的漠然与疏离。
  无论他的亲生女儿步练师,在外搅起了多少泼天风雨,步七星都懒得看上一眼。
  凡夫俗子而已。
  步七星抬手作揖,连跪都没跪:“陛下,太妃不可复活。”
  周瑾皱眉道:“这是为何?”
  你能让令公死而复生,让三哥重回人世,为何不能复活我母妃?!
  步七星漠然道:“先皇试过,不可,便是不可。”
  周瑾眼皮狠狠一跳:
  ……原来周泰试过,要复活戚英么?
  步七星的面色无悲无喜:
  “重生之法,需得遵循两条:其一,是强烈的执念;其二,是完好的身体。”
  步练师虽被斩首,但执念深刻,只消把断颈缝合,施以偃家之术,在黑棺里静置九九八十一日,便能起死回生。
  尸身被冰封在昆仑玄冰中的周玙同理。有了步练师的成功案例,周泰终于同意,步七星在周玙身上施术。
  周泰不可:他被养龙蛊咬穿了五脏六腑;
  戚英不可:她并没有强烈的执念。
  周瑾默然片刻,腹中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苍凉的叹息:
  “原来如此,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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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七星刚刚走下丹墀,便被周瑾叫住了:
  “步道长,昨夜步府走水,令公葬身火场,你可知?”
  步七星脸色漠然,语气冷淡:
  “七星,一心求道,不问俗世。”
  “哦,是吗?”
  周瑾清峻秀气的脸,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来:
  “让朕猜一猜——”
  “令公的黑棺,本该好好地待在紫微城才是;又为何会离奇失踪,多日后出现在乌苏江,恰好被南巡的薄止撞见呢?”
  这么巧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步七星寒在了丹墀上。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周瑾站在朱红门槛前,眸光深深,笑容冷冷,“——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步七星低声道:“老道并不知陛下何意。”
  周瑾笑而不语,步七星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
  步七星沉默片刻,突然回过头来,跪在了丹墀之上:
  “陛下,起死回生之人,毕竟不是俗世之物,只有三十年的寿命而已。”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
  ……请你,放我的女儿,去她想去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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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出自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前一句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故林慎说“何德何能与令公知己相称”。
  *2:“事如芳草春长在,人似浮云影不留”出自辛弃疾《鹧鸪天》。
  *3:“父母之爱子,则为计深远”出自刘向《触龙说赵太后》。
 
 
第80章 大结局(下)   正文完结
  步练师愕然地站在三口黑木重箱前:
  “这都是送给我的?”
  “娘还嫌不够多呢。”百里青笑眯眯地揣着双手道, “娘说这西域毕竟不比中原,令公毕竟是拿笔的儒生,哪里忍得了没有书墨的寂寞。”
  时局敏感, 风声紧张,白有苏并没有来送别,而是让儿子送了三大箱——
  书。
  步练师随便看了眼内容, 要么是正儿八经的经史子集,要么是花前月下的诗词歌赋,顿时很是胆战心惊,总觉得自己一辈子也看不完。
  百里青附耳小声道:“娘说令公爱看的在箱子最下边。”
  步练师恍然大悟, 顿时十分受用:“代我谢过苏姐儿了。”
  薄将山一边捏着条蛇,一边凑过来奇怪道:“薇容你爱看什么?”
  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乃是权臣阅读榜当红大类:阅读此物, 既可以装格调, 还可以表忠心, 薄将山亦在其中之列。
  步练师作为一条深藏不露的土狗,平生最大的爱好, 莫过于通宵挑灯阅读一些“书生抛弃佳人,佳人发奋读书, 日后变成书生顶头上司”的大女主复仇爽文话本,面无表情道:
  “女人的事你少管。”
  薄将山挑起眉毛, 手里捏着蛇:“……”
  等等。
  步练师吓了一大跳:“你哪里来的蛇?!!”
  薄将山哦了一声, 把掌中的粉色小蛇给步练师看:“百里侍郎送我的,毕竟师生一场……”
  步练师如遇大敌,面色发白道:“拿开!!!”
  薄将山一乐:“哟,步大人, 怕蛇啊?”
  步练师争辩道:“……我才不怕!”
  薄将山手掌一翻,不知怎地,那条粉色小蛇竟然不见了。
  步练师奇道:“你的蛇呢?”
  薄将山神秘道:“钻你衣服里去了。”
  步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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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莺奇道:“刚刚是令公在尖叫吗?”
  幼娘平静地摆手:“小莺,不要多管闲事。”
  ——令公很要面子的,小心被她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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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一行人是从密道离开的上京。
  等车马辘辘驶出城郊,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步练师回过头去,西天血红,云海如烧,上京的城墙浸在灿耀的金色里,恍若九天之上的辉煌阊阖。
  再往南去,是宏阔的朱雀大道;
  再往南去,是瑰玮的太微皇城;
  再向南去,是壮丽的紫微宫城。
  紫微城里,大明宫内,含元殿上,有万国衣冠,有天下群英,跪伏满地,高呼万岁——
  再见了。
  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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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一行人混进了西行的商队里。
  每次驿道关卡,官兵巡察,薄将山和步练师都淡定至极,还真像一对归乡的富贵胡商。
  反而是幼娘吓得不行:“姐姐,我让小莺去打听了,这官府虽没明文告示,但都说再抓相国呢……”
  步练师手里捏着她爱看的话本,面色平淡地翻过一页:“知道为什么吗?”
  幼娘眨巴着大眼睛摇头。
  “因为这个商队,来自乌苏江边的梧州。”薄将山抱着个瓦罐走过来,“而此地的太守,乃是长乐十五年,春榜案中那位险些被斩的状元郎。”
  “我懂了!”小莺恍然大悟,“老爷说过,这叫官官相护!”
  步练师:“……”
  薄将山:“……”
  幼娘怒道:“你懂什么,这叫知恩图报!”
  “……”薄将山从瓦罐里掏出他的宝贝小粉蛇来,“其实也说得没错,下次不准再说了。”
  步练师骤然翻脸:“你不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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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青送的这条名贵小粉蛇,薄将山取了个很霸气的名字,叫做:
  金箍棒。
  步练师面无表情道:“薄将山,你真对不起自己三元及第的学历。”
  我不理解!
  薄将山捧着他的宝贝金箍棒,脸上露出了老来得子的快乐:
  你要理解!
  金箍棒在薄将山无限度的宠溺下,光荣获得薄家二女儿(窈窈是大女儿)的身份,性子比狗还要活泼好动,幼娘和小莺都喜欢把她缠在手上。
  步练师:“……”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还是回上京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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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七年十月,步练师一行人,来到了关西大域第一关:
  玉门关。
  这里是北狄可汗喋血之处,亦是大朔与西域的交通枢纽。车马千万,驼队无数,各国的商人云集于此,步练师掀开车帘望去,竟能看见三种肤色的面孔。
  小莺摇头晃脑地感慨:“春风不度玉门关……”
  步练师:“……”
  幼娘怒道:“小莺,说点吉利的。”
  薄将山扶额道:“说得好,下次不许说了。”
  依薄家疯人院的本事,准备通关文书并不难。官兵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见车内都是如花似玉的女眷,官兵抱拳道了声“得罪”,在通关文书上盖了印章,便让薄将山一行的车马过去了。
  幼娘心有余悸道:“原来这么容易么?”
  “玉门关有两关。”薄将山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关是验货。我们一不带‘黑货’,二不带‘禁货’,自然过得快。”
  “难的是……”步练师柳眉一皱,望向极目之处的城门,“第二关。”
  ——第二关,是验人。
  甲兵俨然阵列,旌旗迎风展动,第二关的城门上,站着一位银甲红披的英武将军:
  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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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莺脸色一白。
  步练师冷静地吩咐道:“幼娘,取我妆奁来。”
  幼娘依言拿来了。步练师从中取出一根白玉簪子,握在手中,伸向车外,高高举起。
  静、静、静。
  万里无云,烈日悬天,这根白玉簪高高举起,眩出一圈瑰丽的五色光晕。
  ——这是戚英送给步练师的成人礼。
  戚风沉吟片刻,末了摇头叹息:
  “……到底是,故人债,最难还啊。”
  “怕是要对不起沈相国了,”戚风笑着摇头,“——来人,不必查了,放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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