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杀了我 跟我走罢
戚蓦尘惶惶睁大了眼睛。
云销雨霁, 彩彻区明。这片久积上京的阴云,终于销声匿迹;这场凄神寒骨的冷雨,终于鸣金收兵。灿烈的天光直射而下, 照得上京明艳动人,瑰丽无比,正是波斯商人口中的天上人间。
周琛的尸体静静地停在这方明丽的春色里。
秦王府一时间静得可怕, 间或有一声来自仆从的抽噎。
戚蓦尘静默地站在周琛的尸首边,站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雕塑。
“王妃,王妃,”老管家低低道, “您……哭一哭吧。”
贴身嬷嬷不忍心地撇开脸去。
戚蓦尘的眼睛转了转,似乎是被老管家叫回了魂;她整个人有些木木的,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末了平静地开口:
“你们先退下吧。”
“我还有话, ”戚蓦尘笑了一下, 脸上呈出少女式的羞赧和甜蜜, “要和大福一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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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担心地往里看了一眼,既而缓缓地扣上了朱红描金的隔扇门。
一时间殿内暗了不少。烛火惶惶地跳动在戚蓦尘的眼睛里, 她坐在周琛尸首的旁边,缓缓拔出了周琛的佩刀。
这是追随周琛一生的名刀, 环首制式,豪悍锋利, 刀振时, 有如虎啸龙吟;劈斩间,人马皆碎裂,神佛不能近。
这把刀重愈九九八十一斤,也只有铁甲巾帼戚蓦尘, 身怀六甲也能轻松地拔出这把好刀来。
“你是何时下定的决心?”
刀光如水潋滟,照得戚蓦尘的眉眼,也格外寒冽:
“是我怀孕的时候?还是父皇驾崩的时候?还是淑妃娘娘入狱的时候?”
戚蓦尘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我知道我脑子笨,不懂权术,只看兵书。”戚蓦尘低下头去,刀刃平滑如镜,映出秦王妃明艳大方的眉眼来,“平生所愿,不过你做你的关西秦王,我当我的泼辣悍妇而已。”
“你我皆是行伍之人,这辈子做过最多的事,不过是保家卫国,镇守边疆,抵御外侮。”戚蓦尘看着周琛死气横生的面庞,“我们做的好事,不够多么?”
“我们攒下的功业,不够我们白头偕老,相守一生么?”
没有回答。
没有人可以回答戚蓦尘。
戚蓦尘安静片刻,随即叹道:“算了。”
“——谁能和老天爷讲道理呢?”
算了。
戚蓦尘抬起手臂,横刀于颈:
“你为大义而死,为大局而绝,为大朔而终,确乎配得上我戚华容。”
“——华容,陪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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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一双素手抢先伸将过来,握住了环首刀的刀刃,顿时血流如注:“王妃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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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蓦尘困惑地抬起眼来,正好对上了步练师惊恐的目光。
步练师半跪在地,双手抓住了刀刃。她抓得太狠,以至于刀刃陷进了手掌,殷红的鲜血汩汩四流。
戚蓦尘恍惚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是啊,若说哪一个女人可以在秦王府横行无阻,那必是周琛的青梅竹马步练师了。
“王妃不可!!”步练师急急道,“秦王府已无秦王,不可再无秦王妃!秦王于九泉之下,也不愿意妻儿走上绝路!”
戚蓦尘张了张口,轻轻地问道:
“……步薇容,你在假惺惺什么?”
你就是布置钓鱼台的幕后人,在我面前装什么慈悲心肠?
不是你步练师,眼睁睁地,看着周琛自尽的吗?
——你有功夫来拦我,为什么不去拦周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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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面色一白,愕然地松开了手。
戚蓦尘突然提高了声调:
“步薇容,你在装什么啊——?!!”
步练师张了张口:“我是……”
老管家一见不好,连忙插嘴道:“令公,王妃是悲伤过度……”
步练师抬起手来,示意老管家先退下。
“你杀了多少人?”戚蓦尘双眼通红,霍地起身,“纠察虔州水坝,你杀了三百人;推翻李氏党羽,你杀了两千人;铲除周望根系,你杀了足足七千八百人!!!”
“你满手鲜血,满背命债!天底下哪里有你这般浑身是血的忠良?!!——就你步薇容,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装慈悲?!!”
戚蓦尘高声断喝,几近力竭:
“步薇容,这身官袍裹着的,哪一个不是禽/兽,哪一个不是猪狗,哪一个不是伪君子?!你们一个个,张口大义,闭口万民,好一颗仁民爱物的菩萨心,到头来却能冷眼旁观秦王自尽!!!”
戚蓦尘的胸膛像是贲发的火山,剧烈地起伏着;她怒视着步练师,慢慢地冷了下来,声音颤抖又破碎:
“步薇容……周琛这一辈子,爱得最深女人,可永远不是我戚华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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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看着他眼睁睁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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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亸莺娇 ,万紫千红,又是一年春。
步练师整个人曝在灿烈的阳光下,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冰雕人偶,一步一步地走出秦王府。
她的步伐还是从容的,她的仪态还是优雅的,她的表情还是得体的。
她是监国大公步练师,怎么会作小儿女态呢?
步练师双耳嗡嗡作响,内心一片茫然无措。
她不想哭。
她只觉得……干净,真干净,真的好干净。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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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似一片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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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突然站定,胸腑一阵气血翻涌,最后呛出一大口的鲜血来。
在属下的惊呼声里,步练师眼前一白,蓦地向下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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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臣卷四:相煎何太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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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看见了人。
她看见了许许多多人,许许多多张脸,许许多多的亡魂。有贩夫走卒,有王侯将相,都是死在她手里的人。
她看了看自己的脚,被无数双白骨鬼手,拉扯着往下陷;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掬着一大捧的人血。
步练师愣了愣,抬起眼睛来,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这是一位华衣美妇,倾国倾城,艳与天齐。她脖颈上缠着三尺白绫,吊在步练师面前的半空中。
这是步练师自缢的生母。
“娘,”步练师淡凉地开口,“你恨毒了我吧?”
“我怎能不恨你?”妇人幽幽地开口,“是你杀了你的父亲!!”
“哦?”步练师冷笑一声,“娘,那我告诉你,父亲没有死,你信不信?”
生母愕然:“是你……”
步练师厉声道:“是你太没用了!”
“——你只是个貌美如花的废物而已。”
步练师浑身浴血,满脸刻薄讥诮,好端端的一对母女,却像是仇人一般:
“祖父自刎后,父亲跟随叛军,负隅顽抗,步氏一族面临抄家灭族的大难!而你身为当家主母,你在干什么?——你天天躲在屋中,以泪洗面,命令仆妇把你最喜爱的钗环首饰,埋到榕树底下去,避免抄家时给人拿去了!”
生母尖叫着争辩:“我只是个深宅妇人,我懂什么?!你整天混在男人堆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般……”
步练师沉声厉喝:“可是我救了整个步家!”
“是我在大明宫前跪了一夜,求得周泰亲自见我一面;是我献计引出叛军,步氏一族才能将功折罪,免了这抄家斩首的大祸!”步练师怒道,“你在干什么?你扇了我一耳光,你说我不守妇德,迟早会给家里惹来大难!”
生母尖叫道:“你父亲就是因为你死的——”
“他没有死!”步练师冷声喝道,“我与你说了上百次,父亲终有一日会与你相见!可你不信你的亲生女儿,却听信那些流言蜚语,真以为父亲已死,傻傻地上吊自尽了!”
步练师怒斥道:“你何其蠢也!!!”
生母捂着自己的脸,嘤嘤哭泣起来。
步练师坚如磐石的怒容,陡地绽开了裂痕;她像是暴怒之后的孩子,后悔起刚才说过的话来。
她伸出手去,企图拉住母亲的衣袖,口中喃喃道:
“娘,娘,娘……”
“我错了,薇容错了,薇容错了……”
“你看我一眼,娘,你看我一眼……”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疼疼薇容……你疼疼薇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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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容好孤独……薇容好怕孤独……娘,你疼疼薇容,你疼疼薇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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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睁开了眼睛。
林慎惊喜地大叫道:“二夫人,二夫人,令公醒了!”
步练师盯着帐顶,怔怔地出神,耳旁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幼娘带着丫鬟婆子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太医打扮的老人。
“姐姐?姐姐?”幼娘凑上来关切地问道,“可有哪里不适?要喝水么?小莺,把水端上来,要温过的……”
步练师默默地睁着眼睛,突然流下两行眼泪来。
一屋子的人全静了。
步练师这般的女子,竟然也会流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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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公是积劳成疾,悲痛过度所致。”老太医替步练师把过脉,“这是心病。沈二夫人,要多多陪伴令公……”
幼娘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给小莺,小莺立刻捧出一袋金叶子,老太医摆手拒绝了:
“能替令公诊治,是老朽之荣幸,自然是不收金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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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幼娘屏退下人,敛起了裙裳,坐在床边道,“幼娘伺候您喝药。”
步练师哑声道:“你如今是三品诰命夫人,我哪里能使唤你做这些?”
幼娘笑了起来:“幼娘爬得再高,也永远是姐姐的丫鬟,让幼娘伺候您吧。”
步练师不再拒绝。她默默地倾身向前,幼娘捧着汤碗和调羹,一点点地把药喂进步练师嘴里。
步练师轻声道:“幼娘,你老了。”
幼娘愣了愣,随即笑道:“幼娘是福薄之人,比起姐姐芳华永驻,自然是老得更快的。”
步练师摇了摇头:“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
岁月无情,年华残忍,时间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幼娘低低道:“幼娘就算走不动了,也会让人抬过来,伺候姐姐的。”
意鹊姐姐没做完的事,就让我来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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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娘,”步练师的声音很轻很轻,“扶我起来,我要去个地方。”
幼娘吓了一跳:“姐姐应该静养才是,这又要去哪里?”
“去诏狱。”步练师道,“我要见薄止。”
幼娘眨了眨眼睛,脸色一阵为难。
步练师奇道:“怎么?”
“……”幼娘低下头去,“相国,应是越狱了。”
步练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这一昏睡了太久,周瑾早就有动作了。
现在周瑾将登大宝,还会放过薄将山么?
周瑾无法定薄将山的罪。要说谋逆弑君,细究起来,乌弥雅的手上沾着更多周泰的血;周瑾既然不定乌弥雅的罪,就不会动薄将山的罪。
如今大局刚刚平定,朝堂不宜再有太大的波澜。周瑾起码也不会明面上,去铲除薄将山这么一个社稷重臣。
但是薄将山肯定是要死的。
周瑾再怎么心慈手软,也不会放过弑君的逆臣。
而薄将山绝不会坐以待毙。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树大根深的中嵩公。
薄将山定是连夜脱逃,叛出大朔,天高地远,他薄将山岂无归处?
步练师淡淡一哂。
薄止,你我永别,竟然连个招呼也不打么?
……算了,算了,我们也不是什么鸳鸯连理,做什么要尽这一份儿女深情。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步练师突然听见了房顶上的异动:“——谁?”
啪!
幼娘惊呼一声,药碗碎了一地!
她的脖颈上,多了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