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然后呢?
  便是关西张氏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周瑾;便是云裳楼那场荒唐又可笑的闹剧!
  喻辅国哽住了,老人知道此地已是绝境,愈发用力地攥住周琛的手;周琛无奈地看着老人,眼里涌动着温柔又悲哀的泪光。
  “……殿下,殿下既然要赴宴,”喻辅国喃喃道,“便拿老臣的头去吧!臣代君死,天经地义,吴王必能……”
  周琛沉默地摇头。
  他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才要去赴这钓鱼台之宴的。
  他坚定地、缓慢地、温和地,把自己的手,从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里,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黑发秦王放开了白发老臣的手。
  喻辅国惶恐起来,他身为一国重臣,三朝元老,从未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色,以至于急急地拽住了周琛的袖子:
  “殿下!!!”
  周琛沉声喝道:“我意已决!!”
  喻辅国痛声道:“殿下还年轻啊——!!!”
  你尚年轻,还有希望,还有可能!
  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女,你还没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你还没享过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殿下,你怎么,就走上绝路了?
  周琛笑道:“不小了。”
  ——当年林尚书以死进谏,也是这个年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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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秦王周琛,我是天子骨肉,我是叱咤关西的云麾大将!
  我周琛难道还比一介文臣更没有骨气么?!
  既然周瑾要争;张氏要争;薄止要争;——那我周琛,就让他们,都争无可争!
  这场雨,该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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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城,钓鱼台。
  屏风后的步练师,浑身发抖,脸色惊白。
  回去,回去!
  步练师双耳中嗡嗡作响:
  周云福你给我回去!!
  去把你的兵马带来,去把小戚王妃带来!!
  去跟周瑾来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
  而不是……而不是……
  屏风外,薄雾浓云,瑞脑残香。
  周瑾缓缓作揖道:“二哥。”
  大朔历平安七年春,秦王周琛、吴王周瑾、豫王周理,相会于钓鱼台,后人称之为,“钓鱼台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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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书这般记载道:
  首先,由豫王周理牵头,说清楚了两件事:
  其一,贤妃戚英中毒一案。
  周理呈上了周玙的供述——这卷供述,自然是步练师在抓获周玙之后,于诏狱获得的成果:
  戚英所中的火狐毒,这幕后之黑手,乃是死而复生的三殿下周玙。
  周瑾默然片刻,有些错愕,随即凉凉一哂:
  “令公真有本事。”
  这也能查出来。
  但是……就算戚英的死,与周琛并无关系,那又怎样呢?
  周玙挑拨离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今秦吴对峙之僵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关系到两大集团的利益,牵连到上百个世家大族的生死,岂是一桩恩怨能够销解的局面?
  难道步练师竟是如此天真,以为周瑾和周琛言归于好,这把龙椅的归属,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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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永安帝周泰中毒一案。
  周理呈上了一方养龙蛊,说清楚了周泰暴毙之缘由,实则为蛊虫作祟所害。而大理寺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把淑妃从中摘出去。
  周琛面有讶色,随即了然一笑:
  “令公有心了。”
  步练师此举,无异于能保全整个关西张氏,不沦为弑君之逆贼。周琛知道步练师此举的用心,无非是告诉他和张氏,不必孤注一掷,尚有转圜余地……
  周琛侧过身来,对着旁侧屏风,遥遥举起茶盏,随即一饮而尽:
  薇容,多谢。
  屏风后的步练师闭上双眼,任由两行清泪四下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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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周琛开口,把周理摘了出去:
  “四弟,让我和九弟,单独说说话。”
  周理眨了眨眼睛,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锦绣屏风后毫无动静。
  周理头皮陡地一紧,知道此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只得依言起身离席。
  在撩起珠帘之前,周理突然回过头来,无端端地问了一句:
  “二哥,你何时带我和九弟去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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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理神情很认真,问得也很认真。
  就像是少年时候那样。周琛比周理年长很多,可以自由出入这紫微城,为人又性情温厚,比周望那个阴阳怪气的好说话多了。
  是以,周理和周瑾,在昭文台学得无聊时,都会闹着要周琛带他们出去玩。
  ——何时再去呢?
  “……”周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等国丧过了,我们一同去吧。”
  周理不安地问道:“真的吗?”
  周琛无奈地笑了起来:“你二哥何时骗过你?”
  周理望向周瑾,似乎是要他保证什么:“我们一同去。”
  周瑾默然片刻,随即浮出一个笑容来,稀薄得像是雪地上的流光:
  “好,我们兄弟三人,一同去。”
 
 
第77章 断天命(下)   周琛殒没
  “九弟。”周琛撩起眼睫, “现在,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可安心?”
  雾隐楼台,雨湿京都。鹤顶红被雨洇成了深红颜色,好似一片即将凝固的鲜血, 洸洋在钓鱼台的开阔四野。
  在这孤高的钓鱼台上,周瑾与周琛相对而坐。炉中的瑞脑香已经燃尽,偶尔发出一声炭火的哔剥;九曲屏风上绣着彩凤呈祥,玄武来贺, 鲜艳喜庆的屏风后坐着默默垂泪的步练师。
  静、静、静。
  周瑾的眼神逐渐冰冷,犹如凛冬来临时的湖面:
  “二哥,你是在施舍我么?”
  如今剑拔弩张,兵戎相见, 你还是看不起我这个废物老九, 要大发慈悲地让我一把么?
  “云潇, 我知道你这些年,忍得太辛苦, 演得太辛苦,藏得太辛苦。”
  周琛平静地对上了周瑾的眼神:
  “云潇, 你累不累?二哥累了。”
  周瑾错愕道:“什么?”
  周琛看着周瑾的眼睛,试图从阴鸷和疲惫里, 找出先前那个朗月清风的九殿下来:
  “云潇。二哥, 无心与你争这天下。”
  周瑾脸色猝地一变,正想冷笑出声,这种以退为进的鬼蜮伎俩,他周瑾已经见了太多……
  唰!
  周琛从腰间的蹀躞带上, 拔出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来:
  “二哥何时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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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写好绝笔。”周琛面色平静,“待我自绝后,还望九弟善待我妻儿亲族。”
  周瑾脸上掠过一阵空白。
  他先前料想过千种场面,万般结局,周瑾自有百种应对——周琛手握重兵,实力雄厚,夺嫡之争注定要杀得血流漂杵。
  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周瑾已然做好了粉身碎骨的觉悟:
  他要争!他要抢!他要夺!
  屈居于人下,只有任人宰割;隐忍于人后,只会遭人作践!
  他要站在权力最顶峰;他要坐拥江山万万里;他要这天上天下唯他是从!!
  但是……
  “二哥,”周瑾冰封一般的目光,像水一般地晃动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你现在手握着利器,应该一把刺向我的胸口;我们现在是两头虎狼,共同争夺着一头雄鹿。
  ……你现在,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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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别天真了。就算你我不想争,自然有无数双手,推着我们去争。”
  周瑾的声音又冷又轻,像是往地上撒了一把针:
  “我们是回不了头的。无论是我天海戚氏,还是你关西张氏,那都是弯如满月的大弓,一放手就能让射出毁天灭地的箭/矢来!”
  周琛厉声喝道:“但是我们姓周!!”
  周瑾一静。
  “九弟,还记不记得,当年令公是如何死在钟雀门的?——因为她动摇了柱国,她动摇了豪强,她撼动了那些坚如铁石的世族!”
  “……结果我们现在,有什么不同?你我皆是各自母族的提线木偶!我们周皇室千百年来,都活在世家大族的阴影里,永生永世都要被关在蛊种里相互残杀,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
  周琛一字一顿道:
  “当年高祖开国,分封手足,豪赏左右。一十三年后,八王动乱,威逼上京,高祖不得不手刃兄弟,夷灭亲族。”
  至此,大朔周皇室,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自相残杀里。
  “父皇当年诛荆王、歼平王、斩太贞公主、剿昭德太后,杀得暗无天日,灭得群雄噤声。如今我大朔万里疆域,竟然找不出一个,姓周的大朔亲王。”
  周家人的血,都在周家人的刀上流。
  “云潇,”周琛撩起眼皮,投来悲哀的目光,“我们周家人,死得够不够多?”
  自大朔开国起,周姓皇室,天子血脉,就像是被下了一个恶毒至极的诅咒。兄弟阋墙,姐妹相杀,父子刀兵相见,母女反目成仇。
  够了、够了、够了!
  这段被操纵的命运,这段被诅咒的血脉,就从我周琛自戕这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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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弟,若我身死,张氏没有推举的皇子,打不出勤王的旗号,势必会偃旗息鼓。”周琛低声道,“届时你荣登大宝,顺势着手削藩,二哥只求你留我亲人,一条性命。”
  周瑾浑身一震。
  周瑾手脚冰凉,发起抖来,他一颗被尘世烧成磐石的心,突然绽开了几道裂口,殷红的鲜血汩汩四流。
  “二哥,二哥,”周瑾颤声道,“你不必如此!只要你我兄弟同心,大不了推举四哥上位便是!你不必……你不必……”
  周琛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这怎么可能呢?
  周瑾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都是戚张二族的旌旗,在两大柱国的威压和挑拨下,哪里来的兄弟同心,哪里来的握手言和?
  ……堂堂周家皇嗣,天子骨肉,只是被关在蛊盅里的可怜虫。
  他们血脉相连,只能杀得暗无天日,只能拼得你死我活。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周瑾睁大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两行泪:
  “二哥,……你回去好不好?”
  你这算什么?
  你该与我相残,你该与我相害,你该与我相杀!!!
  你这算什么?!!
  ——二哥,你……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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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要把我当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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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山寒雾,冷雨潇潇,残红遍地。
  “昭昭有朔,天俾万国……”
  周琛望向朱栏之外,有十万烟火人家,有一方太平盛世。
  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
  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周琛举起了这柄匕首——
  周瑾霍地起身,正要出手阻止;锦绣屏风后扑出一个人影,从后向前抱住了他。
  是步练师。
  步练师死死地拽住了周瑾,伸手遮住了周瑾的眼睛:
  “别看……别看……听小娘的……别看了……”
  周瑾感觉到步练师的眼泪,一颗颗烫在他的肩颈,烧得他神魂都焦曲着发抖;
  步练师遮住了周瑾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周琛,看着秦王殿下,看着她曾爱过多少年的男人——
  周琛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一抹。
  血光泼溅,势若飞虹。
  关西秦王,云麾大将,就此殒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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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蓦尘做了一个梦。
  梦里长烟落日,雁过衡阳,大军缓缓地向东行去。
  戚蓦尘骑在马上,啃着红薯,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
  周琛总爱偏过头来看她。戚蓦尘最讨厌这种扭扭捏捏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张口打诨道:“福哥儿你要红薯啊?”
  周琛唇边不自觉地漾开笑意:“你吃,我吃不惯。”
  戚蓦尘鄙夷地“噫”了一声:“真娇贵。”
  周琛朗声大笑起来。
  天朗气清,阳光和煦,两人并辔而行,岁月温柔地流淌而去。
  ——喂,大福,你说我们,会白头偕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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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昭昭有朔,天俾万国……”改自贺知章《郊庙歌辞·禅社首乐章·太和》,原文为“昭昭有唐”,后续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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