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便是关西张氏迫不及待地要除掉周瑾;便是云裳楼那场荒唐又可笑的闹剧!
喻辅国哽住了,老人知道此地已是绝境,愈发用力地攥住周琛的手;周琛无奈地看着老人,眼里涌动着温柔又悲哀的泪光。
“……殿下,殿下既然要赴宴,”喻辅国喃喃道,“便拿老臣的头去吧!臣代君死,天经地义,吴王必能……”
周琛沉默地摇头。
他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才要去赴这钓鱼台之宴的。
他坚定地、缓慢地、温和地,把自己的手,从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里,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黑发秦王放开了白发老臣的手。
喻辅国惶恐起来,他身为一国重臣,三朝元老,从未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色,以至于急急地拽住了周琛的袖子:
“殿下!!!”
周琛沉声喝道:“我意已决!!”
喻辅国痛声道:“殿下还年轻啊——!!!”
你尚年轻,还有希望,还有可能!
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女,你还没与相爱之人白头偕老,你还没享过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殿下,你怎么,就走上绝路了?
周琛笑道:“不小了。”
——当年林尚书以死进谏,也是这个年纪吧?
·
·
我是秦王周琛,我是天子骨肉,我是叱咤关西的云麾大将!
我周琛难道还比一介文臣更没有骨气么?!
既然周瑾要争;张氏要争;薄止要争;——那我周琛,就让他们,都争无可争!
这场雨,该停了!
·
·
上京城,钓鱼台。
屏风后的步练师,浑身发抖,脸色惊白。
回去,回去!
步练师双耳中嗡嗡作响:
周云福你给我回去!!
去把你的兵马带来,去把小戚王妃带来!!
去跟周瑾来一场势均力敌的谈判!!!
而不是……而不是……
屏风外,薄雾浓云,瑞脑残香。
周瑾缓缓作揖道:“二哥。”
大朔历平安七年春,秦王周琛、吴王周瑾、豫王周理,相会于钓鱼台,后人称之为,“钓鱼台之变”。
·
·
史书这般记载道:
首先,由豫王周理牵头,说清楚了两件事:
其一,贤妃戚英中毒一案。
周理呈上了周玙的供述——这卷供述,自然是步练师在抓获周玙之后,于诏狱获得的成果:
戚英所中的火狐毒,这幕后之黑手,乃是死而复生的三殿下周玙。
周瑾默然片刻,有些错愕,随即凉凉一哂:
“令公真有本事。”
这也能查出来。
但是……就算戚英的死,与周琛并无关系,那又怎样呢?
周玙挑拨离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今秦吴对峙之僵局,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关系到两大集团的利益,牵连到上百个世家大族的生死,岂是一桩恩怨能够销解的局面?
难道步练师竟是如此天真,以为周瑾和周琛言归于好,这把龙椅的归属,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吗?
·
·
其二,永安帝周泰中毒一案。
周理呈上了一方养龙蛊,说清楚了周泰暴毙之缘由,实则为蛊虫作祟所害。而大理寺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把淑妃从中摘出去。
周琛面有讶色,随即了然一笑:
“令公有心了。”
步练师此举,无异于能保全整个关西张氏,不沦为弑君之逆贼。周琛知道步练师此举的用心,无非是告诉他和张氏,不必孤注一掷,尚有转圜余地……
周琛侧过身来,对着旁侧屏风,遥遥举起茶盏,随即一饮而尽:
薇容,多谢。
屏风后的步练师闭上双眼,任由两行清泪四下流去。
·
·
随后,周琛开口,把周理摘了出去:
“四弟,让我和九弟,单独说说话。”
周理眨了眨眼睛,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锦绣屏风后毫无动静。
周理头皮陡地一紧,知道此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变故,只得依言起身离席。
在撩起珠帘之前,周理突然回过头来,无端端地问了一句:
“二哥,你何时带我和九弟去围猎?”
·
·
周理神情很认真,问得也很认真。
就像是少年时候那样。周琛比周理年长很多,可以自由出入这紫微城,为人又性情温厚,比周望那个阴阳怪气的好说话多了。
是以,周理和周瑾,在昭文台学得无聊时,都会闹着要周琛带他们出去玩。
——何时再去呢?
“……”周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等国丧过了,我们一同去吧。”
周理不安地问道:“真的吗?”
周琛无奈地笑了起来:“你二哥何时骗过你?”
周理望向周瑾,似乎是要他保证什么:“我们一同去。”
周瑾默然片刻,随即浮出一个笑容来,稀薄得像是雪地上的流光:
“好,我们兄弟三人,一同去。”
第77章 断天命(下) 周琛殒没
“九弟。”周琛撩起眼睫, “现在,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可安心?”
雾隐楼台,雨湿京都。鹤顶红被雨洇成了深红颜色,好似一片即将凝固的鲜血, 洸洋在钓鱼台的开阔四野。
在这孤高的钓鱼台上,周瑾与周琛相对而坐。炉中的瑞脑香已经燃尽,偶尔发出一声炭火的哔剥;九曲屏风上绣着彩凤呈祥,玄武来贺, 鲜艳喜庆的屏风后坐着默默垂泪的步练师。
静、静、静。
周瑾的眼神逐渐冰冷,犹如凛冬来临时的湖面:
“二哥,你是在施舍我么?”
如今剑拔弩张,兵戎相见, 你还是看不起我这个废物老九, 要大发慈悲地让我一把么?
“云潇, 我知道你这些年,忍得太辛苦, 演得太辛苦,藏得太辛苦。”
周琛平静地对上了周瑾的眼神:
“云潇, 你累不累?二哥累了。”
周瑾错愕道:“什么?”
周琛看着周瑾的眼睛,试图从阴鸷和疲惫里, 找出先前那个朗月清风的九殿下来:
“云潇。二哥, 无心与你争这天下。”
周瑾脸色猝地一变,正想冷笑出声,这种以退为进的鬼蜮伎俩,他周瑾已经见了太多……
唰!
周琛从腰间的蹀躞带上, 拔出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来:
“二哥何时骗过你?”
·
·
“我已写好绝笔。”周琛面色平静,“待我自绝后,还望九弟善待我妻儿亲族。”
周瑾脸上掠过一阵空白。
他先前料想过千种场面,万般结局,周瑾自有百种应对——周琛手握重兵,实力雄厚,夺嫡之争注定要杀得血流漂杵。
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周瑾已然做好了粉身碎骨的觉悟:
他要争!他要抢!他要夺!
屈居于人下,只有任人宰割;隐忍于人后,只会遭人作践!
他要站在权力最顶峰;他要坐拥江山万万里;他要这天上天下唯他是从!!
但是……
“二哥,”周瑾冰封一般的目光,像水一般地晃动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你现在手握着利器,应该一把刺向我的胸口;我们现在是两头虎狼,共同争夺着一头雄鹿。
……你现在,算什么?
·
·
“二哥,别天真了。就算你我不想争,自然有无数双手,推着我们去争。”
周瑾的声音又冷又轻,像是往地上撒了一把针:
“我们是回不了头的。无论是我天海戚氏,还是你关西张氏,那都是弯如满月的大弓,一放手就能让射出毁天灭地的箭/矢来!”
周琛厉声喝道:“但是我们姓周!!”
周瑾一静。
“九弟,还记不记得,当年令公是如何死在钟雀门的?——因为她动摇了柱国,她动摇了豪强,她撼动了那些坚如铁石的世族!”
“……结果我们现在,有什么不同?你我皆是各自母族的提线木偶!我们周皇室千百年来,都活在世家大族的阴影里,永生永世都要被关在蛊种里相互残杀,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
周琛一字一顿道:
“当年高祖开国,分封手足,豪赏左右。一十三年后,八王动乱,威逼上京,高祖不得不手刃兄弟,夷灭亲族。”
至此,大朔周皇室,便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自相残杀里。
“父皇当年诛荆王、歼平王、斩太贞公主、剿昭德太后,杀得暗无天日,灭得群雄噤声。如今我大朔万里疆域,竟然找不出一个,姓周的大朔亲王。”
周家人的血,都在周家人的刀上流。
“云潇,”周琛撩起眼皮,投来悲哀的目光,“我们周家人,死得够不够多?”
自大朔开国起,周姓皇室,天子血脉,就像是被下了一个恶毒至极的诅咒。兄弟阋墙,姐妹相杀,父子刀兵相见,母女反目成仇。
够了、够了、够了!
这段被操纵的命运,这段被诅咒的血脉,就从我周琛自戕这里结束!!!
·
·
“九弟,若我身死,张氏没有推举的皇子,打不出勤王的旗号,势必会偃旗息鼓。”周琛低声道,“届时你荣登大宝,顺势着手削藩,二哥只求你留我亲人,一条性命。”
周瑾浑身一震。
周瑾手脚冰凉,发起抖来,他一颗被尘世烧成磐石的心,突然绽开了几道裂口,殷红的鲜血汩汩四流。
“二哥,二哥,”周瑾颤声道,“你不必如此!只要你我兄弟同心,大不了推举四哥上位便是!你不必……你不必……”
周琛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这怎么可能呢?
周瑾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都是戚张二族的旌旗,在两大柱国的威压和挑拨下,哪里来的兄弟同心,哪里来的握手言和?
……堂堂周家皇嗣,天子骨肉,只是被关在蛊盅里的可怜虫。
他们血脉相连,只能杀得暗无天日,只能拼得你死我活。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周瑾睁大的眼睛里,缓缓流出两行泪:
“二哥,……你回去好不好?”
你这算什么?
你该与我相残,你该与我相害,你该与我相杀!!!
你这算什么?!!
——二哥,你……你为什么……
·
·
还要把我当弟弟啊?
·
·
暗山寒雾,冷雨潇潇,残红遍地。
“昭昭有朔,天俾万国……”
周琛望向朱栏之外,有十万烟火人家,有一方太平盛世。
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
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周琛举起了这柄匕首——
周瑾霍地起身,正要出手阻止;锦绣屏风后扑出一个人影,从后向前抱住了他。
是步练师。
步练师死死地拽住了周瑾,伸手遮住了周瑾的眼睛:
“别看……别看……听小娘的……别看了……”
周瑾感觉到步练师的眼泪,一颗颗烫在他的肩颈,烧得他神魂都焦曲着发抖;
步练师遮住了周瑾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周琛,看着秦王殿下,看着她曾爱过多少年的男人——
周琛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一抹。
血光泼溅,势若飞虹。
关西秦王,云麾大将,就此殒没。
·
·
戚蓦尘做了一个梦。
梦里长烟落日,雁过衡阳,大军缓缓地向东行去。
戚蓦尘骑在马上,啃着红薯,腮帮子鼓得圆滚滚的。
周琛总爱偏过头来看她。戚蓦尘最讨厌这种扭扭捏捏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张口打诨道:“福哥儿你要红薯啊?”
周琛唇边不自觉地漾开笑意:“你吃,我吃不惯。”
戚蓦尘鄙夷地“噫”了一声:“真娇贵。”
周琛朗声大笑起来。
天朗气清,阳光和煦,两人并辔而行,岁月温柔地流淌而去。
——喂,大福,你说我们,会白头偕老吧?
·
·
【注】
*1:“昭昭有朔,天俾万国……”改自贺知章《郊庙歌辞·禅社首乐章·太和》,原文为“昭昭有唐”,后续皆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