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紫宸殿有一间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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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步练师梦见了自己幼时,无意间闯入了紫宸殿的密室,墙上挂着祖父的铁钩银画:
  “帝王无情,臣子有骨”。
  这内容妄议君上,大逆不道,可称谋逆。但周泰却对着这幅字,无声流泪,不能自已。
  冷酷的帝王对着臣子的逆言,狼狈地呈出了一颗石头心,一颗正流血不止的石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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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狄撤离上京之后,大明宫重新修缮了一通。”步练师的目光投向无限远的地方,“我也得到了机会,再次走进了那间密室。”
  那间密室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只是墙上又多了一张挂画:
  画中少年黑发白衣,玉质金相,霞姿月韵。他的容貌酷肖薄将山,气质却与薄将山大为不同。
  这是三殿下周玙。
  步练师重生之后,已经全然不记得,周玙是何等人物了。彼时步练师站在密室里,也只是在画像前驻足了一会儿:她以为这是周家早夭的皇嗣,甚至猜测过薄将山与周皇室的关系。
  直到如今白有苏道出当年,步练师才知道周玙为何而死。
  ——那周泰又是抱着何等心情,把周玙的画像挂在自己的密室里呢?
  周泰冷酷、阴险,凶残,他是合格的君王,也是不称职的父亲。虎毒尚不食子,周泰却可以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化为大朔战前的一道血旌旗。
  既然周泰这般铁石心肠,又为何要挂一副周玙的画像?
  一介小小弃卒耳,怎值得大朔天子,在密室里掩面而泣?
  步练师闭上眼睛,她追随周泰多年,却发现自己全然不了解这个君王。
  永安帝周泰,就像是一道,无字之石碑。
  你不能否认他的恶毒,你也不能否认他的仁善;你不能否认他的功业,你也不能否认他的罪孽。
  在这座石碑上,可以刻上无数个形容词语:阴险、英明、睿智、暴虐、薄情、理性……每个词都可以形容他,却又不能完全形容他。
  步练师怅然一叹。
  周泰正如一尊历史大器的残角,他的一生可以窥见一个时代的风云和悲怆。在以剥/削/奴/役为基石的家国巨构之下,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时代的伤疤。
  如是一叹,唯有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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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有苏叹道:“你就狠得下心对付周玙?”
  你们曾经相爱过啊,你差一点就要嫁给他了,你还记不记得?
  “……”步练师安静半晌,少女般怒了努嘴,表情呈出近乎残忍的无辜来,“苏姐儿。”
  “——爱情,算是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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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有苏震悚地看向步练师。
  她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步练师大义凛然的表皮之下,包裹着一颗捂也捂不热的心。
  步练师对爱的认知是无比畸形的:她自幼在周泰身边长大,她对“爱”的认知就像是筹码,步练师拼命想在朝堂作出成绩来,为的是换取周泰等价的关爱和认可。
  但是“爱”不是这种东西。
  爱是不讲道理的。
  ——就像是言眉身怀利剑,周望也要拥抱她;
  ——就像是窈窈与意鹊血脉无关,意鹊却仍旧奋身保护窈窈;
  ——就像是挛骶邪万死难辞其咎,白有苏面对挛骶邪的尸首,却仍旧会悲痛万状。
  “爱”哪里是赏罚分明的东西呢?
  它就是不讲道理的情感,它就是至死不渝的浪漫。
  步练师无法理解。
  所以薄将山用“爱”蛊惑不了步练师:
  她才是那个最精明、最冷酷、最果决的商人,只要这份交易不划算,她立刻会终止交易。
  而现在,周玙对她的爱,无法抵过他的罪孽:
  “苏姐儿,你知不知道?”
  步练师看向白有苏,字字都要磨出血来:
  “——戚英酒杯里的毒,凶手不是秦王集团,甚至也不是薄止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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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周瑾抓到了下毒之人,供认这是秦王下属的意思……而我顺着这条藤查,却又更悚人的发现。”
  “戚英的火狐毒,来自于上京夜市,‘下西楼’中的一位无名江湖客。而夜市伶人指认道,近来有一位风雅的‘周郎’,夜夜出现在此处,甚至还有了‘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的说法。”
  “周玙这般高调,是为了向薄止挑衅;但他却没有想过,我查戚英之死会查得这么深,会把火狐毒和周玙的下落联系起来……”
  “苏姐儿。”
  步练师的眼尾燃着疯魔的红意:
  “你可知我夜夜都梦见,阿英吐血不止,向我哭告?”
  “你可知我夜夜都难眠,两耳都是阿英的哭声?”
  “谁和阿英的死有关系,我步薇容永生永世都不会放过他!!!”
  ——血仇横亘在此,爱情又算是,什么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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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对周玙举起了屠刀。
  大朔历史这样记载到:
  既然周玙想抓住窈窈,那么步练师便顺水推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他眼前。
  在步练师的无声默许下,窈窈赌气翻出了步府,在明玉巷里被周玙掳去。
  但是光做这一件是不够的:
  ——她必须要有一个好由头,让薄将山进入此瓮。
  步练师的目光,落在了影不留上。
  步练师一边要求陆从庸查周玙此人,以表示自己对周玙存在的无知;一边要求影不留放出调查周玙的风声,让薄将山咬住这只鱼钩。
  一方面,是给薄将山将功折罪的机会;一方面,是提醒薄将山,周玙还活着,你该动手了!
  明面上,上京祥和太平,笙歌夜夜高奏;实际上,上京血雨狂飙,人头纷纷落地。
  利用薄将山对付周玙,确实是一招绝妙的棋。在薄家疯人院的行动下,周玙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他安插在上京的眼线内应被逐一查出……只要几个昼夜,周玙就可以变成,一个孤注一掷的孤家寡人。
  薄将山完成作业,确实是保质保量。
  步练师冷眼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让事态进一步发酵:
  周玙掳去窈窈,与薄将山在卧龙江上决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薄将山在对付周玙,周玙也在消耗薄将山。
  步练师则趁此良机,在暗中狠狠地楔下势力,惝恍间上京的兵力,竟然全变成了步练师的人——
  而在这卧龙江,就是最后的收网。
  薄将山不难发现,自己的布兵,全被上京禁军,包夹在了火力范围中。神机营的火神铳排列成林,冷冷地对着薄将山的下属们。
  而其中一把火神铳,是被一位熟人握着的:
  沈逾卿立马江头,倒提着一把火神铳,向薄将山遥遥作揖:
  “——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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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沈逾卿倒戈,控制薄将山集团,才会如此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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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怔了好一会儿,才找着自己的声带:
  “你是怎么说动钧哥儿的?”
  步练师反问道:“你当年是怎么诱惑幼娘的?”
  薄将山闻言一窒。
  “薄止,你太小看女人了。”步练师幽幽轻笑,“你觉得幼娘天真、傻气、自私,想攀上沈逾卿这根高枝,变成上京的金凤凰——这种女人,你见多了。你觉得幼娘很好控制,所以你想把她当做小小工具,插在沈逾卿的身边……暗示沈逾卿,提醒沈逾卿,警告沈逾卿。”
  薄将山犯了这个时代的男人普遍会犯的错误:
  他们从不正眼看幼娘这般的小女子。
  ——就像是当年在楼船上,薄将山不在意意鹊的存在那样,意鹊才能从火海里带走步练师。
  但是步练师知道。
  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她太明白女孩的聪慧、魅力、能力,究竟可以放大到何种地步。
  而幼娘这经年累月的枕边风,就是把沈逾卿,薄家疯人院的头号功臣,变成步练师这一派的人物!
  薄将山恍然大悟,纵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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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不留的诏狱是个好地方。
  天牢是不可能去的。无论是薄将山还是周玙,都是身份尊贵,牵系甚广,手段遮天的大人物。政斗其幽微何其晦涩,步练师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来定两个人的罪。
  ——而且步练师也不需要定罪。
  她只需要控制。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控制这两个大朔最强搅屎棍,对局面的稳定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是以,影不留的诏狱,是个很合适的地牢。
  后世史官认为,步练师此举,意味着大朔的特务统治迈向一个全新的高度;从此诏狱便代替了天牢,成为大朔最黑暗的地方。
  步练师不知道,也不关心。
  周泰的无字之碑,也立在了她的心中。她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清浊黑白,是非功过,都让后人去评说。
  眼下的步练师提着一盏灯笼,走进诏狱无尽的黑暗里去。
  这一星灯笼火,照亮了薄将山的面孔。
  薄将山坐在牢狱的草席上,深衣随意地半敞着,露出笔直的锁骨和坚实的胸膛来。
  他如今是步练师的阶下囚,却也没有懊丧或者慌张。薄将山懒散闲适地坐在狱中,姿态放松得像是一个富贵闲人,找了个僻静幽雅处小憩一般。
  ——他知道步练师不会拿他怎么样。
  薄将山的政治价值,就好比长在大朔胸口上的一根刺:
  长在那里,大朔会痛;
  若是拔/出,大朔会血流不止。
  眼下时局如此紧张,大朔流不起多余的血!
  是以,薄将山不急,他一点也不急:
  他等着步练师开出合适的价码,继续他们没完没了的孽缘。
  裙摆如碧波般掠过稻草,步练师一振下裳,端坐在薄将山面前。
  她开口道:“薄……”
  话音戛然而止。
  薄将山唇舌间有铁锈的味道,侵入时像是侠客猝然拔刀。步练师猝不及防,向后倒去,薄将山抬手在她后脑上垫了一下,两人一同撞在了墙上。
  步练师手指动了动,伸进自己的衣领里,抓住了薄将山的手,低声呵斥道:
  “——大胆。”
  薄将山微微抬起头,饶有兴致地觑着她。步练师眉眼冰冷,嘴唇嫣红,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的,一朵本不可亵玩的雪莲花。
  “薇容,”薄将山低下头去,气息扑在步练师的颈项间,“你手持国柄,又掌虎符,整个上京都在你鼻息下……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第75章 钓鱼台   他一人来
  “——你与我又有什么不同?”
  此时两人离得极近, 薄将山温热的呼吸,扑在了步练师的下颚上;然而这气氛却无半分暧昧可言,步练师冷肃威严, 薄将山笑里藏锋,像是两头对峙的虎狼,随时可以暴起扑杀。
  他们敌对太长, 相爱太短,比起相配更擅长相杀。
  薄将山垂下眼皮,眸光暗郁,嗓声低哑:
  “你私囚重臣, 操持国柄,一手遮天。四海之内,万民生灭,不就在你步练师一念之间?”
  “……薇容, 你比窃国贼还要窃国贼, 你比薄将山还要薄将山啊。”
  步练师闻言一哂, 伸出手来,反扼住了薄将山的脖颈, 用力地把他按到地上去!
  此时姿势陡地倒转,步练师跨坐在薄将山的身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薄止,仇恨和偏见, 已经影响了你的判断。”
  低低的笑声流淌过薄将山的喉咙。薄将山似乎听见了无比荒谬的笑话, 整个人都笑得发抖:
  “薇容,你是说,这周皇室里,还能找到一个明主么?”
  薄将山面色一冷, 沉声沉喝道:“他们马上就要互相残杀,杀得血流漂杵,杀得天下缟素!”
  “而你……”
  薄将山躺在地上,向上伸出手去,捧住了步练师的脸颊。
  “步薇容,你的命,就是皇室内斗的遮羞布。无论是周琛赢了,还是周瑾赢了,最后都会拿你的血洗刷罪孽,把手足相残的祸事栽赃到你这监国大公的身上!”
  他太熟悉了,他太熟悉不过了——当年步练师被斩于钟雀门外,朝堂的风向便是如此!
  有意义么,薇容?
  这个周家,这个朝廷,值得你这样做么?
  步练师不为所动。
  她面无表情,神色冰凉,真像是一轮皎皎银月,铅华不染,污/秽无犯:
  “薄止,周皇室,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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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
  阴云沉沉地压在上京万家檐脊上,天与地交织出无穷无尽的丝丝冷雨。
  红。
  雨浇红蕊,雾湿宫墙。上京城的山茶花,名唤“鹤顶红”,鹤顶红盛放之时,犹如大火燃烧京都。
  甲兵、刀枪、人马。
  来自不同势力的勇夫悍卒,沉默地站在这场泼天的冷雨里,等待着各自主君的号令。
  ——他们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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