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将山已经老了,周玙却正年轻。他们本该是同龄人才对——但周玙复活的时间,却在步练师重生之后:这其中相隔的岁月,是薄将山追不回来的青春。
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死斗。
窈窈惶惑无比:
为什么呢?
为什么爹爹愿意去赴这场不公的死斗呢?
薄将山手下高手如云,让薄家疯人院去截杀周玙,周玙还能伤到薄将山一根头发吗?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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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啐出一口血,却畅快地大笑起来。
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他与周玙,一母所出,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
却因为天意,因为人祸,因为家国,因为一个女子……走到如今不死不休的境地。
有趣!
何其有趣!!
既然我们谁都对不起谁,那也不用分什么是非、什么黑白、什么善恶!你我皆交由手中这把刀,一决生死,一断高下!!!
砰!
铳声响起,声若暴雷!
薄将山一愕。
周玙也是一惊。
两人皆停下了动作,齐齐循声望去。另一叶船只划来,步练师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手上的火神铳飞出一缕袅袅青烟。
薄将山怔然道:“……薇容。”
周玙嗓子梗了梗,末了嘶声低语:“薇容。”
薄将山不由得乜了周玙一眼:
——你叫她什么?
周玙冷冷地看了薄将山一眼:
——怎样?
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步练师再次按动扳机!
哐!哐!
她的枪法出神入化,第一枪打断了周玙的刀,第二枪打断了薄将山的刀!
薄将山虎口都被这一枪震裂了,只能悻悻地把刀柄一扔——没事,他就算徒手,也能把周玙的细脖颈给拧断。
利落、狠绝、霸气,这种霸道蛮横的劝架,也只有步练师才干得出来。
“……”步练师这时才撩起眼皮,面如寒霜地扫了两人一眼,“三殿下。”
薄将山忍不住道:“我也在这!”
步练师怒道:“我又没瞎!”
薄将山:“……”
周玙:听到了没!
周玙得意起来:“薇容。”
周玙死而复生,步练师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她寒凉地看了周玙一眼,眼神比这场雨还要冷:
“三殿下,我就只有一个问题。”
周玙看着步练师的眉眼,心里充满了柔软的怀念:“你说。”
步练师问道:“戚英酒杯里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周玙脸色立刻就变了。
还没等周玙张口辩解,步练师手腕一翻,铳身绕着她手臂飞速一转,下一颗铳弹在清脆的机械音中上了膛:
砰!
她这一枪直接打断了周玙的右腿!!
何其果断,何其狠辣,何其绝情。
“——没关系。”
步练师冷冷地垂下视线,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周玙,神情居然呈出诡异的悲悯来:
“我有很多时间,听三殿下,慢慢跟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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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薄将山。
步练师扬起手掌,袖袂飞展,她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啪!
这一耳光太毒辣、太干脆、太响亮,薄将山嘴角当即见了血。
“王/八/羔/子。”步练师冷冰冰地做了评价,“你身为一国重臣,不为国事烦忧,却跑来这里为了些私人恩怨,喊打喊杀,动辄生死,成何体统!”
薄将山被打得偏过脸去,闻言倒是一哂,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来。
他立刻理解了上京的形势,到底发生了何等惊变:
时间到了。
——步练师,开始,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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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潇潇,灯影重重。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周琛独自站在辉煌大殿内,用力地推开眼前高门。吱呀声反复响起,一扇扇雍华朱门次第打开,纠缠着的潮湿水汽扑入户内。
周琛撩起眼皮,仰首向天,发如泼墨,袍似新雪。他常年征战沙场,再风致的书卷气里,都透着几分铁血的傲意。
沁骨浸魂的夜雨潇潇而下,周琛孤身站在殿内,静静地听着这场绵绵不绝的冷雨: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这是雨的声音。
这是血的声音。
这是死的声音。
周琛突然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轻轻地切开了这潇潇雨声,由远及近而来,那是戚蓦尘挑灯夜行。
在青云谱成的冰冷殿中,她是唯一的暖颜色。
周琛无端地想起,当年他们初见时,也是在一处雍华殿中。彼时戚蓦尘才十八岁,少女将军银铠红氅,面如深秋寒霜,古艳、冰冷、骄傲:
“——末将戚华容,见过秦王殿下。”
而如今的戚小王妃,早就过了少女的年纪。眼下她身怀有孕,腰身渐粗,单手扶着后腰,再也走不出那杀气腾腾的虎步了。
戚蓦尘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
“周大福,你他奶奶的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里开门是做什么?”
这三十六道三丈高门,全被你一个人打开了,这手是有多闲得慌?
周琛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闷得慌。”
——太闷了。
这个上京太逼仄、太压抑、太沉闷了。
所有阴谋诡计都憋在花团锦簇里,绝不能让人知晓;一切的仇怨魂灵都懊丧地深潜在大地中,永世不得超生。
这里的每一片瓦砾、每一道宫墙、每一片土地,都显得血迹斑斑,疑窦重重。
“……你还在担心娘娘?”
戚蓦尘自从怀孕后,人也迟钝了不少,眼下她困得要死,又打了个哈欠,哥俩好地勾住周琛的肩膀,软绵绵地摇了摇:
“嗨呀,没事,真没事。令公不是来信保证过了么,那还能有假?娘娘迟早会回府的,走走走,睡觉去。”
周琛顺着她的臂膀,把她圈入自己的怀中。
戚蓦尘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倒是不自在了起来:“周大福你怎么腻腻歪歪的……”
戚蓦尘脸颊一烫。
周琛低下头去,他的唇微微发冷,蹭过她光滑的额头、英气的眉毛、齐楚的鬓角,低醇的声线喃喃自语道: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戚蓦尘心里突地一跳,女人的直觉发作,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云福,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周琛蹭着她的脸:“我说你该睡了。”
戚蓦尘皱了皱眉,还想再问什么,周琛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大步向后院走去。
周琛在亓那古城痛失一臂,如今只剩下了一条胳膊,居然还能把她稳稳地捞在怀里。
戚蓦尘心惊胆战地搂着他脖颈:“——你没事吧?周大福你都多少岁了,别逞强,我现在可胖了……”
周琛点头同意:“夫人,你真胖,本王快要骨折了。”
戚蓦尘握拳锤他:“知道还不放我下来!”
周琛就不:“才不要呢。”
我不会放手的。
如果可以……我这一辈子,都不想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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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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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蓦尘迷迷糊糊道:“你去哪里?”
“很快就回来。”
周琛坐在床边,低声回答,戚蓦尘听见布料的窸窣声,那是周琛在穿衣服。
“这雨还没停啊……”戚蓦尘听见了冷雨弹窗的动静,伸手拉了拉周琛的袖子,“你等雨停了再去吧。”
周琛站起身来,像是一道孤独的长剑:
“雨很快就停了。”
——只要我去,雨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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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王妃?!”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拿出巾帕来,要给戚蓦尘擦拭:
“王妃身怀有孕,是最有福气的人呢,怎么还哭了呢?”
戚蓦尘泪流满面,悲声痛泣,浑身颤抖。
丫鬟莫名其妙,昨儿夜里的动静,大家可都听见了呢;怎么二殿下刚出门,王妃反倒哭起来了?
丫鬟突然看见,王妃的手里,攥着一张小纸条。
那是当年戚蓦尘大婚时,周瑾偷偷递来的字条:
——“只祈彼此身长健,同处何曾有别离”。
后来戚蓦尘开始接受周琛,便把这张字条扔到篓子里了;她以为它再也不会出现了。
什么少年惊艳,什么朦胧情愫,都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而它出现在了周琛的枕上。
是周琛把它重新捡了起来,无声地收藏了这么些年。方才周琛离开时,便把这张字条,放在了自己枕上:
——如果他一去无回,那么凭着这张字条,戚蓦尘和肚中的孩儿,也能在周瑾的刀锋下保全。
这便是,永别了。
戚蓦尘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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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久要不可忘……知命复何忧”皆出自曹植《箜篌引 / 野田黄雀行》。
第73章 制六合 你和我斗?
——啪!
步练师这一耳光, 抽得又快又狠又响,大有直接把薄将山的狗头给抽飞的意思。
薄将山被扇得偏过脸去,既而慢悠悠地回过头来:
这个动作既轻浮又孟浪, 还捎着些早有预料的慵懒,眼角眉梢都是戏谑和轻嘲。
殷红的鲜血漫出他削薄的唇。
薄将山唇角挂着一行血,好整以暇地向步练师咧开, 狂热无比,放肆如斯:
“……薇容,你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真是美极了。”
他的言下之意, 暧昧又蛊惑:
——好薇容,你确定,要与我当众与我撕破脸面吗?
我可是这世上,与你最亲密、最混乱、最不齿的男人……你, 确定要与我为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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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你在塌上叫过多少声“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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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闻言淡凉一哂。
又来了。
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 无论有多么才华横溢,对付女人的话术, 总是离不开“爱”这个字。
——难道男人是发自内心的认为,女人绝对是会被“爱”支配的动物吗?
薄将山, 你跟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野鸳鸯,却屡屡在我手里吃亏, 也不反思反思, 究竟是为什么?
……我步薇容,从来都是,政治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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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脸色一变,他讨厌这个表情。
步练师这样望着他时, 总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怜悯一只地上的蝼蚁。
这份怜悯的体量,不会超出给予一只蝼蚁的分量;而这份等同于蝼蚁的关怀,就是步练师对薄将山的回应:
她公正、她无私、她慈悲。
薄将山的爱再如何的病态疯狂,步练师也不会感到畏惧或者困扰;她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步练师不会怕这等狂热的疯子,只会给予一道仿佛神明垂视蝼蚁的目光。
她是步令公!
——你向我索要爱?
——好,我可以施舍一点给你。
你要求我逢场作戏,我愿意假戏真做;你要我扮演地/下/情/人,我甚至可以乐在其中。
你我之间的暧昧、欢/爱、纠缠、血脉,都是政治棋盘上明码标价的商品!
而步练师从来都是一位公正且讲理的顾客:
她想从薄将山这里得到什么,就会慷慨地付出相应的代价。
床帏如是,官场如是。
而现在,步练师与薄将山的地位,出现了颠覆式的变化——
步练师寒声吩咐:
“陆公,点了他的穴。”
——她是监国大公,而薄将山,是乱臣贼子。
那么这场桃色交易,从周泰驾崩开始,就已经告终。
她不会被薄将山的“爱”蛊惑、操纵、支配……步练师这等政治动物,冷静无比,冷血如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不会是谁的玩物。
江山是她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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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你喜欢我了……”步练师慢声轻嘲,“薄止,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何曾想过我的感受?”
你薄将山设计弑君,挑拨离间,给周瑾下套,给周琛设局。此等虎狼之祸心,此等乱国之野望,你考虑过我步练师,该如何自处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