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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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玙已经快忘记窦蔻的模样了。
  他踏过柔软的青草,他扑向和煦的天光。窦蔻会如约等在第三个帐篷的拐角,白马温驯地立在她的身侧,红裳女孩静静地站在热烈的灿阳下,像是绣在草原上的一簇烈火。
  她也曾明媚过,她也曾快乐过。她也曾像万千少女那样,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
  周玙从来都不好好叫窦蔻的名字。
  他爱叫她——
  “红豆!红豆!”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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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出自鸠摩罗什《法华经》。
  *2:“飞鸟尽……走狗烹”出自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3:“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出自苏轼《赤壁赋》。
  *4:“当时只道是寻常”出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第71章 大争世   小酌之时
  大夜弥天, 冷雨如浇。
  一星微微灯笼火,把潮湿的雨幕,烫开了一个橘红色的洞。长街尽头驶来一辆古朴无华的青蓬小车, 毂道镶银的车轮辘辘地滚过道旁水洼,不动声色地滑入了悄然敞开的豫王府侧门。
  步练师端坐轿中,闭目养神。待到青蓬马车停下, 马夫掀起了轿帘,步练师这才撩起长长的睫羽,投来静水寒潭一般的目光。
  周理站在挂着雨流的屋檐下,鼻梁上夹着单片的西洋目镜, 双耳下坠着碧绿的菱形耳坠,灿金色的长发在腰间堆叠成波浪一般的绚锦。
  比起中原的王爷,周理生得金发碧目,看上去更像是位阿碧司河畔的学者, 举手投足间都是由波斯语编织而成的睿智和风情。
  这便是豫王殿下。
  他由波斯公主阿黛所出, 在皇子中排行第四, 名理,字云机。
  周理躬身作揖:“理, 见过令公。”
  如今步练师的品级地位,倒是皇嗣向她先行礼了。
  步练师抬手一揖:“豫王殿下。”
  周理平生不苟言笑, 闻言也只是一眯眼睛,算是敷衍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这位波斯雕塑一般冰冷的四殿下, 向一旁展开手臂, 是个请的姿势:
  “令公,请。”
  《朔史稿》有载:平安七年有雨夜,监国大公步练师,与豫王周理夜雨密议。
  这时的步练师也没料到, 这次密会将改变整个朔史的走向,也将改变自己的命运。
  夜色潮湿,冷雨潇潇,史官将这次密会,称作“敏豫协定”。
  敏,为步练师百年后的谥号,她被追赠为太子太傅,也是大朔史上唯一一个被单谥为“敏”的臣子——
  那步练师和周理,究竟协定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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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是为了淑妃的事来找周理的。
  周理其人说来简单,他是个很安分守己的皇子,既没有周琛那般优秀得令群臣不安,也没有周瑾那般废物得令众人生疑。周理这一辈子都泡在大理寺,断案以外的事他一律都不关心。
  周理其人说来也复杂——他身为大理寺卿,就是大朔最高法院法官。能到他手上的案子,哪一件不是塌天祸事,在周理这双手上都能断个干净。
  步练师曾向周泰进言,觉得大理寺卿这个位置,还是埋没了周理的才华。
  周泰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步练师吃茶,这个话题就不要再谈了。
  当时步练师还觉得是周泰偏心,为了巩固东宫的地位,有意弹压周理的大好前程——如今看来却是最明智的举措,周泰此人何等深谋远虑,周家的男人不可能全搅进政治旋涡里,总得有一个高高挂在局外的看客。
  这个看客,便是周理。
  如今周泰已死,淑妃落狱,秦王和吴王随时都能兵戎相见,大朔恐有分裂割据的危难——
  周理,你还要再看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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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成想甫一落座,倒是周理率先开了口:
  “令公,泰山也。”
  步练师顿了顿:“泰山何解?”
  “卧龙江上,正是兄弟相残,手足相戕,血流漂杵之时。”周理面无表情地替步练师斟茶,“令公却还能稳坐豫王府,与理商讨别人家的事。”
  “天子无私事,皇事即国务。”步练师闻言一笑,“步某食朔禄,为朔臣,自然以国事为先。”
  步练师这句话轻描淡写,实则点明了两个事实:
  一,步练师知道,此时卧龙江上,薄将山在和谁厮杀;
  二,步练师知道,却依旧坐在这里,和周理协商淑妃行刺一事。
  公与私,大与小,国与家,她选择了前者。
  周理这时才抬起眼睛,静静地觑着步练师。
  步练师表情微笑,淡然回望,周理说得半分不假,她正像是一座泰山,压住了魑魅魍魉,抵住了旋涡急流,仿佛是大朔的定海神针。
  ——她坐得住,她当然坐得住,就算亲生女儿如今生死不明,她依旧坐得住!
  因为穿上这身官袍,她不再是谁的母亲,她不再是谁的爱人,她只是监国大公步练师!
  周理感慨道:“果真是‘无毒不丈夫’。”
  步练师笑靥如花:“比起这句话,男子似乎更爱说另一句——”
  “‘最毒妇人心’。”
  轰!
  惊雷劈过,烛影摇颤,步练师凉凉地看着周理,眼睛里仿佛也下着一场潇潇冷雨。
  周理终于收起了成见、傲慢和骄矜,像对待一位万钧重臣一样,放低了自己的冰冷语气:
  “令公想让理如何做?”
  “自然是替淑妃娘娘翻案。”步练师一展眉宇,周理不算难搞,起码是识时务的俊杰,“此事正适合豫王来做。淑妃娘娘从陛下驾崩一事中脱身,秦王殿下才有收手的理由,大朔才不会陷入内斗的险地。”
  周理面如平湖地听完,一点惊异之色都没有:“令公是绝有把握,此事不是淑妃娘娘所为?”
  步练师粲然一笑,好似春花盛放,饶是不近女色的周理,也被这无俦丽色恍惚了心神:
  “——真凶在卧龙江上呢。”
  是以,于公而言,无论是薄将山,还是周玙死了,步练师都毫不关心,都当是为民除害。
  于私……
  步练师感觉心狠狠地被扎了一刀,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闪而逝,但她脸上依旧神色淡淡,没有任何反应。
  她没有私。
  大公无私。她没有私。她没有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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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理听完步练师的计策,眨了眨碧绿的眼睛,活像一只懒散的波斯猫儿:
  “善。——理便这样做罢。”
  行。
  步练师:“……”
  这会儿轮到步练师懵逼了:“……”
  等等,原来豫王殿下,大理寺卿,周理这般好说话?
  ——不对啊,步练师匪夷所思,周理是何等油盐不进,步练师可是早有耳闻。
  无论是周琛还是周瑾,应该都先后拉拢过这位金毛豫王,然而周理就好似一只铁石心肠的老猫,理都不理这俩人一下!
  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红雨了?
  波斯老猫竟然如此好说话!
  步练师不可置信地看着周理俊美到令人屏息的面孔,简直能在这帅哥脸上找到“乖巧温顺”四个字。
  女人生性好奇八卦。
  “……”步练师也不能免俗,还是没按捺住,多嘴问了一句,“豫王殿下竟如此爽快。”
  为什么?
  周理冷冰冰地喝茶,权当步练师在夸她:“嗯。”
  步练师:“……”
  她讨厌高冷的猫咪!!!
  周理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听出了步练师言外的问句,撩起鎏金的睫羽,奇怪地看了步练师一眼。
  步练师微微点头:?
  “……”周理眨了眨眼,“令公。”
  “无论是秦王殿下,还是吴王殿下,都是我的皇兄皇弟。”
  “——世上哪有看着家人刀兵相见,宛如仇人相杀的道理?”
  步练师浑身一震,不由得神魂一肃。
  “……我母妃薄命,已薨数载有余。”
  周理转过头去,看向珠帘之外,绵绵不歇的冷雨。
  他的话很轻很轻,像是一声微渺的叹息:
  “我在这大朔的家人,只有这几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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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理静静地闭上眼睛。
  都说四殿下梅妻鹤子,清闲凉薄,大公无私,最是无情之辈。
  ——其实他心中最为长情,也最爱咀嚼过去的时光。
  他总爱回忆往昔,届时鲜衣怒马,青春年少,没有人为江山愁白了鬓角。
  周理经常被大哥和二哥带出宫去玩耍,而周望和周琛总爱互相别苗头,而周理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说最少的话,吃最多的鸡腿——后来有了九弟,最能吃的就变成了周瑾。
  常常是周望和周琛打架,周理和周瑾在一旁围观吃瓜。
  周瑾总是感慨:“大哥和二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周理冷冷道:“总是这样才好。”
  “噫,”周瑾怪叫道,“四哥,你好怪哦——”
  周理默默撇开脸去,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个丢脸的活物。
  为什么不好呢?
  如今周望身死含元殿,不知尸身还剩下几根骨头;
  周琛在亓那古城痛失一臂,也不复当年的明朗潇洒;
  周瑾则性格大变,心机暗藏,城府极深,嬉笑怒骂,皆是计算。
  ——回不去了。
  周理望着凄神寒骨的雨,回不去了。
  大哥、二哥、九弟,都已经走了。只有他周理还站在原地,形容狼狈地淋着泼天的冷雨。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令公,”周理轻轻问道,“何时雨停?”
  步练师轻声回答道:
  “快了。”
  ——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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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理遥遥举杯道:“敬这大争之世。”
  步练师一饮而尽:“敬这小酌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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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出自林外《洞仙歌·飞梁压水》。
  *2:“敬这大争之世……”出自《大秦帝国之纵横》台词,仅为致敬,无冒犯意。
 
 
第72章 时间到   开始降魔
  与此同时, 卧龙江,孤舟夜雨。
  ——哗!
  一道刀光如惊雷掣电,乍然切碎了整个雨幕!!
  一颗颗水珠次第爆开, 惝恍间焕发出瑰艳的光彩;薄将山一刀推出,刀鸣仿佛虎啸龙吟!整个江面都被他的气劲所殃及,激卷起通天的碎浪来!!!
  周玙面无表情, 不闪不避,反手从琴中拔出了一泓冷刀。
  锵——!
  这场对决已经超出了窈窈能够围观的范畴——两厢刀锋激撞在一处,酷烈的气劲爆散开去,窈窈只感觉自己体内气息紊乱不已, 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窈窈恍惚间想:
  这才是……真正的……
  北狄刀么?
  冷锋相击,金石狂响,眨眼之间,薄将山与周玙, 在半空对了十三刀。每一次刀锋交击, 都会炸开灿目的火花;猛烈的气旋由此生发, 天风、海雨、碎云、狂潮齐齐狂飙四射!
  周玙乱发披拂,衣袂怒张, 纵声狂笑!
  他一袭红衣如火如血,眼下更像是地狱里爬来的恶鬼, 投来被业火烧灼了千年的目光:
  “兄长——!!!”
  惊雷迸涌,亮电飞渡!
  “我们就在这天子脚下, 上京皇城, 一决生死,一断高下!!!”
  周玙咆哮起来,势若猛虎,他高高跃起的背影, 仿佛天际最盛大的焰火!
  这一天……这一天……这一天我等了多少年!!!
  你我兄弟二人间的爱恨、仇怨、罪孽……既然说不清、道不完、理还乱,那就都交给手里的刀去嘶吼、去咆哮、去呐喊!!!
  ——今日这卧龙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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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
  奔雷,怒雨,寒江。
  薄将山的手下已然封锁了江面,但他们只是解开了窈窈的穴道,带着她远离了二人的交锋区域。
  卧龙江上,江水沸腾,猛风旋激。两人的身形在这乱雨狂潮里,好似两头矫健的猛虎,或是两只凶猛的飞鹰。
  刀光如瀑,血色如烧。
  窈窈眼皮狂跳起来:
  若是单论实力技巧,她爹说什么也是要盖过周玙一头的;薄将山当年在关西叱咤风云,一刀可令泰山崩倾,那是何等的威武风光?
  但是……
  拳怕,少壮。
  时间,岁月,衰老,不放过任何一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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