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玙。
  一个鲜血淋漓的标记。
  窈窈脸色发白,如坠寒窟,这个男的看起来正常,其实才是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这人可比她爹疯多了!!
  “——大哥,这么凶做什么?”
  周玙看向飞渺的江烟,一艘乌蓬船缓缓驶来,窈窈认出了银白色的长发:
  “爹!”
  薄将山看见闺女脸上那个“玙”字,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好二弟,你找死?”
  ·
  ·
  【注】
  *1:“解衣欲睡……”及下文引用,出自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2:“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出自许浑《送谢亭别》。
  *3:“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出自李端《听筝》。
 
 
第70章 同根生   娘,甜不甜?
  周玙记得自己见到母妃的第一天:
  “——娘, 娘,娘!!”
  他踏过柔软的青草,他扑向和煦的天光。伊雅公主闻声撩起轿帘, 她的眼神像是破碎的琉璃,静静地望着周玙的面庞。
  伊雅公主似乎认出了他是谁,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像是天真稚幼的女孩,看见了心爱的布娃娃,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光彩。
  周玙也跟着嘿嘿傻乐,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盒, 从里面拈出一小块糖来:“娘,你吃,甜的!”
  ——甜的,你吃!
  ——娘, 好吃吗?
  ——都给你, 都给你!
  周玙自小在草原长大, 以为草原上罕少的糖糕,便是世界上最珍贵的食物。伊雅公主吃着比皇宫点心劣质太多的糖糕, 却露出了幸福又满意的笑容来。
  那一天也是周玙最甜的日子 。年幼的三殿下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和其他人一样:
  我有娘亲啦!
  我娘亲爱吃甜的, 和我一模一样!!
  我娘亲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
  ·
  ·
  周玙记得自己见到母妃的最后一天:
  “——娘,娘, 娘!!”
  他踏过泥乱的土地, 他扑向燃烧的毡房。伊雅公主闻声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像是破碎的琉璃,静静地望着周玙的面庞。
  伊雅公主似乎认出了他是谁,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像是天真稚幼的女孩,看见了心爱的布娃娃,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光彩。
  “娘,跟我走!”周玙心急如焚,去拉伊雅公主的手,“波斯人打过来了,你快跟我离开!”
  ——我带你走,你跟我走!
  ——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
  ……你不要玙儿了吗?你不要玙儿了吗?!
  伊雅公主呆呆地望着暴怒的儿子,她神智只比三岁的孩童,眼下竟生出几分委屈,垂着头默默地摇了摇。
  周玙震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七窍都渗出紫黑色的鲜血来;这时周玙才注意到胡几上的酒杯:
  鸩酒!
  ——娘,你喝了什么?!!
  ——谁让你喝的?!谁让你喝的?!!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伊戈加(北狄语:医生)!伊戈加!!我要伊戈加!!
  伊雅公主惊恐地看着自己儿子,周玙撕心裂肺地大喊,状若疯癫,涕泗横流。
  她的智力理解不了前因后果,只能尝试着展开双臂,把周玙拥进自己冰冷的怀中。
  周玙还记得那一天,波斯人得到大朔的默许,攻打北狄挛骶王廷,烧了八百里的营帐。
  而他就在王帐正中,四面都是燃烧的烈火,母亲怯怯地抱着他,眼尾挂着紫红色的鲜血,像是两道被诅咒了的眼泪。
  伊雅公主拍着儿子的后背:
  “不哭不哭……玙儿不哭……娘抱……不哭不哭……”
  大火点燃了一切,四面皆是熊熊烈焰,周玙紧紧地抱着饮下毒酒的母亲。
  他从未哭得这样绝望,这样纵情,这样声嘶力竭。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原来这人间,正是地狱吗?
  周玙大放悲声,不如他和母亲,一同离去罢。
  ·
  ·
  ……娘,那杯鸩酒,苦不苦啊?
  ·
  ·
  然而周玙没有死。
  周玙死在王帐,没有任何意义,周泰不会放任任何一只棋子,毫无意义地出局。
  若说伊雅公主的死,是为了挑起波斯和北狄之间的新仇旧恨;那么周玙的死,就是大朔进攻北狄的理由。
  所以周玙没有和母亲一同死去。
  一群死士冲进了王帐,带走了号啕不已的周玙。从此世上再无那位风雅清和的三殿下,只有大朔天子手里的一颗——
  小小棋子。
  ·
  ·
  ……
  史书记载,挛骶邪向大朔借兵五日之后,数十个北狄饥民抢劫了三殿下周玙的车马,把周玙及其仆从二十余人,一并杀害于玉门关外。
  ……
  痛失皇嗣,家国受/辱!
  鸽派大臣缄口收声,鹰派大臣群情激奋,永安帝顺利地向北狄全面宣战。原本协助北狄攻打波斯的大朔军队,闻令瞬间调转枪口——
  至此,“天子北伐”爆发。
  ……
  ·
  ·
  薄将山记得自己见到周玙的最后一天。
  风沙漫天,衰草连绵。
  周玙的车驾被薄将山的兵马,堵在了无人突经的小小栈道上。
  冰冷凄寒的铁骑刀枪,围堵着大朔皇子的车辇,后者显得格外的孤弱可怜。
  在周泰的计划里,薄将山一众,便是宣战借口里的,“北狄饥民”。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周玙苍白消瘦的面庞,低低地笑了起来;少年将军笑得嗓音嘶哑,笑得浑身发抖:
  “三殿下,害怕吗?”
  “……”周玙自嘲地笑了一声,“真不愧是父皇。”
  虎毒尚不食子。
  大朔天子,东陆帝王,果然是比虎狼还要狠毒的男人。
  “你也别得意。”周玙淡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迟早有一天,也会死在父皇的手上。”
  薄将山哈哈大笑:“——我又不是你!”
  “我生在泥沼里,长在战场上,知道自己命如草芥,贱如纸张,从不奢望,从不念想。”薄将山眸光阴冷,表情微笑,“周玙,你的胃口太大,你想要的太多,陛下都容不了你!”
  是以,你会死在周泰手上;
  是以,周泰会死在我手上!
  “我要的东西太多?”周玙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薄止,我毕其一生,只想为母亲养老送终,做个清闲本分的小王!!”
  我很贪心吗?!
  我很贪心吗?!!
  想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薄将山,我很贪心吗,我很贪心吗——?!!
  薄将山不笑了。
  薄将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宜妃娘娘已经死了:你却想让她活着。人死不能复生,注定你要恨陛下一辈子。”
  陛下怎么可能容你?
  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对他怀着弑母之恨的皇子?
  ——这玉门关外,你非死不可!
  周玙双目尽赤:“这是我母亲!!!”
  薄将山厉声断喝:“这也是我母亲——!!!”
  伊雅公主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你以为当时伊雅公主饮鸩自尽时,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只有你一个么?
  周玙,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么?
  ……母亲不认得我,她根本不记得我。她不会吃我给的东西,也不会对我展开灿烂的笑容,更不会主动拥抱我。
  我才是、我才是、我才是被全世界遗忘的那一个!!!
  周玙,我薄将山,最嫉妒的就是你!
  ·
  ·
  薄将山记得周玙的死法,和母亲一模一样。
  “……”周玙端着白玉双耳杯,晃了晃里边的鸩酒,“薇容知道么?”
  薄将山默然不语。
  她当然不知道。
  ——但她必然会知道。
  她会知道玉门关外,发生了怎样一场谋杀;她会知道亲手赐周玙毒酒的,正是边军都尉薄将山。
  步练师不会恨周泰,也不敢恨周泰;她无处安放的仇恨,只能转嫁到薄将山的身上。
  “原来如此。”周玙见他不答,冷笑一声,“——兄长,你也得不到她。”
  就算我死了,她也会恨你一辈子;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碰不到半分!
  薄将山淡淡地觑着他:“所以呢?”
  “她恨着我,也是心里有我。”
  薄将山懒洋洋地张嘴,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而你死了,在她心里,连半点尘埃也不剩下。”
  ·
  ·
  后来,周玙身死玉门关外。
  后来,步练师得知真相,泣血不止,大病数日。
  后来,步练师重回朝堂,与薄将山相遇。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步练师既不记得她曾经在皇家宫宴上,救过一个汉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小将领;也不记得当时波斯人火烧北狄王庭,是薄将山把她救出了燎燎火海。
  步练师冷冷地看着薄将山,只能想起被他一杯毒酒赐死的周玙,只能想起刻骨钻心的血海深仇。
  步练师啐他:“你不要脸!”
  薄将山大笑不止:“多骂点,我爱听。”
  薄将山与步练师作对多年,本以为天意如此,缘分如是,只要步练师还恨着他,就算是心里有他。
  直到钟雀门外一斩,薄将山才幡然醒悟,当年周玙自尽之前的遗言,多像一句刻毒的诅咒:
  “——兄长,你也得不到她。”
  就算我死了,她也会恨你一辈子;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碰不到半分!!
  ·
  ·
  但如刀的天意,弄人的命运,又急转向另一条路:
  步练师死而复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竟全然忘记了周玙一事;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她居然与薄将山,真的做成了一对野鸳鸯。
  然而天底下哪有完全的好事——
  周玙也从地狱走来,背负着刻骨的仇恨,一袭红衣,一把古琴,在卧龙江上现了身。
  ·
  ·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卧龙江上,云烟浩渺,薄雾掩映;舟前孤零零坠着的渔火,也被迷蒙的水汽包裹成了茧。
  薄将山静静地看着周玙。
  两人虽说长相酷肖,气质却迥然不同。若说薄将山是金玉樽里的鸩酒,入喉如饮下一把刀;那么周玙便是山间融化的雪水,清雅寡淡,与世疏离。
  薄将山低低地笑了一声,他知道周玙这身是什么意思:
  ——厉鬼索命,自然是身穿红衣。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薄将山低低重复了一遍,“弟弟,你真是大胆,竟敢如此高调地在上京现身。”
  “该死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周玙笑得也很随意,表情与薄将山别无二致,“我为何不敢现身?”
  ——周泰都死了,我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倒是你薄将山,居然能和薇容喜结连理,诞下子嗣,天有何公?!”周玙脸色一变,冷声断喝,“我周玙一日不看到你的死状,我周玙一夜难以安眠!!”
  窈窈大怒道:“二叔,你就是见不得人好!你心/理/变/态!”
  薄将山倒是一静,没接周玙的话茬。
  薄将山突然问道:“你不问窦蔻可安好么?”
  你不问红豆的下落么?
  “——她?”周玙冷笑一声,“她这般痴迷于你,定是为你鞍前马后、万死不辞了。怎么,这也要和我炫耀么?”
  薄将山淡淡地打断他:“她死了。”
  周玙陡地一静,像是突然哑了。
  “她这些年来,很是想念你。”薄将山从袖中掏出一物,远远地扔给了周玙,“这是她的荷包,放在你这里,我想更合适。”
  ·
  ·
  ……
  窦氏太极?
  蔻红豆、蔻红豆、蔻红豆……步练师心思急转,薄将山的这个侍女,难不成是当年窦尚书的爱女,百年难见的女武状元,窦家太极传人窦蔻?
  ……
  ·
  ·
  当时陪同伊雅公主省亲的上京贵女里,除了步练师和白有苏,还有窦尚书之女,窦蔻。
  ……
  蔻红豆抬手一招,昆山雪扑棱棱地掠来,稳稳地立在她的肩头。她身段宛曼,款款一福时,千般妩媚,万种妖娆:
  “令公这是要去何处?”
  ……
  她们早就认识的。
  只是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步练师早就忘记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