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大朔历平安七年春,豫王周理在钓鱼台设宴,邀请皇兄秦王周琛,与皇弟吴王周瑾赴宴。
  上京哗然,举国皆惊!
  各方兵马日夜兼程,摧枯拉朽,飞速地向上京聚拢;而上京城则像是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的倒刺,各方府兵刺棱棱地扎在街头巷尾,一时间偌大的上京,都显得无比的拥挤。
  沉默。时间在狂燃。
  安静。杀意在酝酿。
  所有人都有预感,钓鱼台之宴将决出,大朔江山下一任的归属。
  ——这场雨,要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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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钓鱼台。
  周理撩起珠帘时,步练师正站在朱窗旁,负手而立,抬头向天,看着这场潇潇的冷雨。
  钓鱼台之宴,自然是步练师的意思。以周理的权势,尚且端不起这碗水。他在步练师的鼎力支持下,才得以向秦王和吴王伸出手来:
  是和谈,是妥协,还是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这血迹斑斑的汗青史册上,将写下温柔一笔,还是狠辣一刀?
  步练师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回过头来:
  “你出汗了?”
  周理默然不语,他确实没有睡好。此等风虎云龙的大场面,他周理确实没有见识过。
  ——大朔之君,江山之主,真的可以在这间小小的亭台里,和和气气地选择出来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
  步练师粲然一笑,满城的鹤顶红,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
  “——大不了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便是,四殿下何故慌张至此?”
  周理脱口而出:“理不愿令公如此。”
  步练师闻言一愕,周理知自己失态,连忙绷起一张冷面,漠然地撇开脸去。
  步练师一哂,温声唤道:“四殿下。”
  步练师伸出自己的手来,周理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握住了;步练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上去,双手用力地握住了周理发冷的手指。
  她的声音温和,她的语气庄重,她的气魄像浩浩长河那般温柔又磅礴:
  “——老臣,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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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周理一直在想,是不是他和步练师的缘分,来得太早太早了?
  以至于他的后半生,都无法再遇见一个,比步练师还要惊艳的人。
  ——又或许是太迟太迟了。一切的故事都有了自己的方向,一切的姻缘都有了自己的尾声,以至于周理的这段情愫来得太不凑巧,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发芽,就已经悄无声息的枯萎了。
  只道是,少年情/事,老来悲。
  ……
  眼下周理不敢看步练师的眼睛,哑然张了张口,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理,都听令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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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吴王府。
  周瑾淡淡地觑了一眼天色:“消息属实?”
  “属实。北恒公的派出的死士,已经潜入了上京城内,随时准备劫入天牢,救走淑妃娘娘。”
  周瑾的属下半跪在殿外,两臂皆缚着沉重的臂鞲,随时可以上马出战:
  “属下遵循殿下的命令,在天牢外的防火道里,埋伏下八百精兵。届时定能将这帮宵小一网打尽,坐实关西张氏谋逆之罪名!”
  周瑾突然问道:“我皇兄呢?”
  属下愣了一下:“殿下是指……?”
  “关西张氏这般焦急,”周瑾淡淡地补充了自己的意思,“我二哥又是什么态度?”
  “……”属下沉默半晌,“秦王府,并无异动。”
  周瑾怔愣片刻,末了轻声一哂:“二哥还真坐得住……”
  ——二哥,你这是,准备做什么呢?
  黑云压城,风雨如磬,此为上京,至暗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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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乌弥雅从九曲屏风后出现,身后跟随着的侍女,捧着一件深红鹤氅。
  “此衣由火狐毛所织,沾水不湿,遇火不燃。”乌弥雅温声道,“殿下,春寒料峭,且加衣吧。”
  ——钓鱼台之行,必定凶险万分,还是穿上这件吧。
  周瑾眯起眼睛,伸出手来,掐住了乌弥雅的小脸。
  吴小王妃不愧是北狄第一美人,目含娇,眉生花,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口,泛着动人心魄的朱色光华。
  周瑾只觉得陌生。
  他到底有多少年,没正眼看过她了?
  “……”周瑾看着她,“你的汉话,居然如此流利了。”
  乌弥雅深红色的瞳仁里,静静地映出了周瑾的面容来:
  “妾谨遵殿下吩咐。”
  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北狄少女,已经会规规矩矩地自称妾了。
  周瑾沉默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你希不希望我回来?”
  乌弥雅温婉地回答道:“自是希望的。”
  周瑾手指一点她的心口:“真的希望吗?”
  乌弥雅低下头去,吴小王妃的睫羽浓密,像是蝴蝶银色的翅翼:
  “妾的心是殿下的,命也是殿下的。”
  她只是个精美无瑕的纸娃娃,翻来覆去也只有这几句话。
  周瑾心口一阵烦闷,罕见地暴躁起来,甩袖向外走去。
  乌弥雅在原地躬身道:“殿下慢走。”
  周瑾突然顿住了脚步,猛地回过身来,大步向乌弥雅走去;乌弥雅惊了一跳,随即被攥住了手腕,周瑾把人用力地拉进了自己怀中。
  天昏地暗的纠缠。
  乌弥雅脚下发虚,人都有些站不稳,周瑾捞住了她的腰肢,箍在了自己的怀中。
  乌弥雅生得娇小玲珑,周瑾自己的手掌张开,就能遮占她大半的腰身。
  乌弥雅气鸣自促,双手抵着夫君的胸膛,抗拒地撇开脸去:“……”
  “我知道你恨我。”周瑾顺势低头咬去,直到那方盈白的肌肤上,洇出渗血的红印来,“我何尝不恨你?”
  乌弥雅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我们就是得在一起……你说可不可笑?”周瑾低低地说道,“你至死都得和我一起;百年之后,你的尸首,也要和我躺在一处。”
  “阿雅。”周瑾温柔地,温柔地,温柔地扼住她的脖颈,“——我恨你,你恨我;这就叫一双两好,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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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钓鱼台。
  上京如坟冢,灯笼如冥火,周瑾一袭深红鹤氅,眸光在辉煌灯火的映衬下,洇染开人血般的红意。
  他抬手一揖,微微一哂,眼睛里没有笑意:“四哥。”
  周理点头道:“九弟。”
  两人嘴上说着称兄道弟的话,却没有任何的熟络可言,空气冰冷而沉默,偶尔被鸦声打碎。
  周瑾款款落座,他胸有成竹,姿态倒是放得随意:“二哥还没有来吗?”
  “秦王府的仆从已经来报,说二哥自己出门了。”周理没什么感情的接话,四殿下尽职尽责地充当陪聊,“——应该还要一会儿。”
  单独出门?
  周瑾端起茶盏,闻言一笑:
  好二哥,你究竟想怎么来呢?
  是想带着兵马来,还是想带着故人来?
  没关系……周瑾双眼微眯,没关系。
  无论周琛来硬的,来软的,都没有关系。周瑾隐忍多年,筹谋至今,就是在等这一天。
  ——来吧!
  二殿下,亮出你的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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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理微讶道:“二哥?”
  周瑾心下不由得生奇,他没听见车马的动静,钓鱼台附近寂静无声。
  ——因为周琛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周琛孤身一骑,缓辔轻裘,从燎燎似火的鹤顶红花丛里,悠容淡逸地向钓鱼台行来。
  天黑地红,风雨暗沉,周琛是画面里唯一的白色。
  发如泼墨,袍似新雪,周琛像是从步练师的记忆里走出来。惝恍间岁月倒流,人事依旧,周琛还是那个皎如星月的少年将军。
  他孤身一人,没有护卫,没有随从,没有兵马。在花海里埋伏着的刀斧手,面面相觑;在树阴里潜伏着的铁甲奴,愕然无措。
  只要现在周瑾摔杯号令,埋伏的兵马便能万箭齐发,周琛一定死在乱箭穿心之下。
  屏风后的步练师霍然站起,脸色震骇,久久无言:“……”
  ——蠢!
  蠢货!!!
  你这般……你怎地这般……你怎地这般蠢!!!
  周瑾立刻就能杀了你!!!
  你不怕么?你不怕么?!
  ……周琛,你这般前来,是准备好死了么?
  步练师双耳嗡嗡作响,心中痛苦难以言状:
  是啊。
  这就是……周琛啊。
  当年梧州夜雨,杀机暗涌,周琛也不是怀着一腔热忱,特地前来见她了吗?
  孤勇、凛然、天真、淳厚……
  这就是,她曾经爱过的,秦王周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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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瑾紧紧地攥着茶盏,指节都握至发白,万般心绪起伏,最后化为了一声苍冷的叹息:
  “……原来,是家宴啊。”
  他不是心软了。
  周瑾只是突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位敬佩的兄长,乃是关西秦王,二殿下周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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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少年情/事老来悲”出自姜夔《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第76章 断天命(上)   关西秦王
  两个时辰之前。
  上京城, 长安巷,秦王府。
  长云暗雨,残红污锦。周琛迈出朱红高槛, 顺着抄手回廊,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门。
  周琛微微睁大了眼:
  “喻辅国?”
  七旬老臣静静地跪在回廊中央,一肩一袖都是艳丽的碎红花瓣, 显然是在此等待多时了。
  周琛哪里担得起这等大礼,连忙躬下身去:“老师快快请起……”
  老人把头埋得更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老臣,与殿下, 相识二十有六;追随殿下,一十九年。”
  周琛怔愣片刻,收回手去,默默地站直了。
  喻辅国跪在周琛跟前, 声音苍老, 语气悲怆:
  “殿下为人淳厚, 性情刚直,从未枉曲, 从未折节。”
  “殿下奉命戍边,栉风沐雨, 老臣记得;殿下断臂求生,向死而生, 老臣记得。”
  “殿下……”喻辅国沟壑纵横的额头, 慢慢地触在了地面上,冷得老人发起抖来,“……实乃大英雄也。”
  周琛漠然片刻,随即一哂:“老师……”
  “殿下——!!!”
  喻辅国纵声悲号:“殿下有贤君之相, 明主之风!他日荣登大宝,手持国柄,定能安定河山,成就一方霸业!”
  “这钓鱼台,不可去,不可去啊!!!”
  周琛轻轻地笑了起来:
  “老师,学生,心意已决。”
  喻辅国怆然闭眼,老泪纵横。
  “你们都觉得我适合当皇帝……”周琛笑着叹息一声,“也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当这个孤家寡人。”
  关西张氏日益膨胀的野望,已经超出了周琛的控制。再过不了多少时日,张氏定会与周瑾兵戎相见:届时又是一河鲜血,一山白骨,一国大难。
  有必要么?
  该结束了,该结束了。这场皇权之争,早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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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周琛闭上眼睛:
  “老师,我很累。”
  “我皇兄造反,与我大哥有牵系的人,都像是猪狗一样被屠了个干净;
  “我父皇暴毙,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眼睛怎么也合不上;
  “我母妃落狱,在天牢中惶惶不可终日,我连去看一眼的权力都没有。”
  “——老师啊,你告诉我,”周琛半跪下来,对上了喻辅国,被眼泪烧得通红的昏花老眼,“是不是所有周家人,都得双手沾满亲人的鲜血,才能活下去?”
  喻辅国泣不成声,惶惶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周琛的手。
  这是皇子的手,养尊处优,肤色白皙;这是将军的手,疤痕遍布,刀茧丛生;这是文人的手,手指削长,骨肉匀停。
  喻辅国握着周琛的手,像是多年以前那样,君臣一心,互相扶持,共赴这泼天风雨。
  周琛摇头道:
  “我累了,老师,我真的累了。”
  ——而正值壮年的秦王殿下,却要主动放开老臣的手了。
  喻辅国死死地攥着周琛的手:
  “殿下,殿下,此事定有转圜之机!北恒公狼子野心,一意孤行,让老臣去游说……”
  周琛怆然一笑:“老师,学生试过,学生早就试过了。你当我母妃,你当我外祖父,你当整个关西张氏,不知道我无意于东宫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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