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灵雨听他这么问,心头颇有些诧异。
原来自己来寻凌晔,在慎言心中竟是稀奇到会让他这样惊疑发问吗?
她说:“我伯母已回府,小公爷可醒了?”
慎言眼珠子转了转,像在盘算些什么,却因垂首,邹灵雨并不得见。
“少夫人既如此担心公子的身子,何不进去亲自瞧上一眼?”
说完不等邹灵雨答复,已退到一旁,将木门推开,躬身等待邹灵雨入内。
邹灵雨迟疑了下,却也没拒绝,就要迈步而入。
即将进书房前,慎言忽然小小惊叫了一声:“哎呀,小的忽然想起一事!”
邹灵雨疑惑看了过去,慎言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公子有一事交代小人,尚未办妥,如公子待会儿问起小的来,还烦请少夫人告诉公子,慎言去办今早公子交代的事儿了!”
“可。”这是小事,邹灵雨自是应允。
慎言大喜,“多谢少夫人!”
说完掩了木门,邹灵雨都还能听见他急急忙忙奔远的脚步声。
她不由惊奇。
慎言平日里虽话是多了些,旁的毛病却少有,吩咐的事情也总是做得仔细,可少有这样毛毛躁躁的时候。
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人有失足马有乱蹄,不过无伤大雅的小事,加上慎言也想起尽力去弥补了,邹灵雨相信他能把事情办好,也就将此事放下。
她缓缓走进书房。
房内摆设简单,架上书册摆放齐整,书案上也收拾得干净,只后头并未摆放椅子,想来是方便凌晔直接坐在轮椅上使用。
里头安静无声,也无凌晔人影。
邹灵雨想了想,绕过右手边置放的山水屏风,果然,便见凌晔闭目躺在上头的小榻上。
不知是否昨夜未睡,没有歇息好,凌晔这会儿的面色看着略显苍白孱弱。
乌发散在身上,贴着他侧颊,黑白两相对比之下,趁得他肌色更显病态的白。
凌晔仰躺着,邹灵雨看去恰好正对他侧颜。
他鼻梁高挺,单面部轮廓深邃有形,端得是张英气的面庞。
邹灵雨悄悄打量,谁料下一刻,凌晔眼还闭着,却是张口问她:“身子好点了?过来寻我,是有何事?”
以为正熟睡的人突然说话,把邹灵雨骇了一跳,掩着心口才稍稍平静下来。
她总是被凌晔这样吓过几次,成亲那夜也是的。
洗浴完回来见他睡了,轻手轻脚上榻,却在她战战兢兢地看过去时,凌晔不知几时已睁开眸子,饶有兴味地观察她一举一动。
就如现在,迟迟未等到邹灵雨回复,凌晔便睁眸瞧她,还问:“怎么不说话?”
那神态,瞧着就不像是睡熟了初醒的模样。
邹灵雨纳闷问道:“小公爷怎会知道是我过来了?”
刚刚他同自己说话时,可是闭着眸子的啊?
凌晔半撑起自己身子,以手支着太阳穴,就这么侧身同邹灵雨一问一答。
“听脚步声不就是了?慎言的步子轻得几近无声,与你的不同,不必睁开眼,我都能猜到是你来了。”
这个话题勾起了邹灵雨的兴趣,她还从未注意过这点呢。
可凌晔只说了慎言的便没再说下去了,邹灵雨只好追问:“那我的步子,又是怎样的?”
凌晔瞟了邹灵雨一眼,目露古怪。
病了一场,对他的态度倒是不再那么尖利了?
就像只原本气鼓鼓蜷成团的刺猬,所有尖刺本一致对外,如今却不再蜷缩,还敢小心翼翼地探头窥看,攻击性却是减了许多。
看样子请来侯夫人还是大有帮助的。
凌晔外衣挂在一旁红木屏风上,此刻只着寝衣,因侧身的姿态,衣襟微敞,露出白皙肌色。
邹灵雨窘迫地别开目光,而凌晔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也不知究竟是发现没有,悠哉说道:“你的脚步声辨认又有何难?这庄子里最好认的莫过于就是你的,每迈出的一步都像经过仔细计算,步伐间距步步所差无几,跟用尺子量出来的也差不多了。”
寻常人得时时注意才能做到这般境地,邹灵雨却是已成了习惯,不必刻意为之,迈出的步子也皆是如此。
其中付出多少时间与心力自不必再问,那身仪态就已是最好的答案。
邹灵雨被凌晔说得哑口无言,这是连她自身也未曾发觉到的小细节,没想到凌晔却像了如指掌。
她不禁迟疑起来,凌晔到底是否如她所想的那般,真的连一点都没去了解过自己?
若没花心思,又怎会单凭脚步声,就能判断来人是她?
邹灵雨沉思过久了些,凌晔盯了她半晌,朝手让她过来。
“站着做什么?夜里起高热的人身子还没好全不是?”他拍了拍自己身前空出的床榻,“来这儿坐着。说吧,来寻我有何事要说?”
邹灵雨体力确实稍有不支,扫了眼这儿并无绣墩等物,能坐的地方只有凌晔躺着的那张榻上,犹疑了下,因头有些晕眩,她还是提步往他那处走去。
夜里都睡在一块儿,坐得近又算得了什么?
邹灵雨几乎只坐了半个拳头的榻,堪堪挨着而已,没敢太往里深坐。
书房置的这张小榻只供暂时休憩用途,自然也是躺了一人便差不多。
若非凌晔侧着空出位置,只怕邹灵雨挨过来都显窘迫。
凌晔目光落在邹灵雨落坐的那一小区块,沉默。
邹灵雨想起慎言麻烦她转告的话,同凌晔说道:“对了,我进来前,慎言同我说,他去办小公爷早上吩咐的事情了,慌慌张张的,应该没耽误你的事吧?”
凌晔稍想了下,挑起眉“哦”了声,表示听见了。
他低喃了句:“这会儿确实是个恰当的时机。”
话罢,又瞥了眼坐得太过规矩的邹灵雨一眼。
凌晔长手一捞,勾住邹灵雨细腰,将她直往后带。
“小、小公爷?”
邹灵雨那样的坐姿本就维持得辛苦,被凌晔这样猝不及防往后拉去,重心不稳,上半身都往后倾去,直至贴上凌晔坚实的胸.膛,才算坐稳身子。
“坐过来些,免得被人看了,还以为我苛待你。”
邹灵雨僵住身子,虽很想站起或往前挪些,可凌晔右手臂还横在自己身上。
凌晔虽身上带伤,然那好歹也是双武将的手。
手臂强而有力,臂弯牢牢将邹灵雨禁锢,令她动弹不得。
他的嗓音就在极近处响起:“你若是还没想好要与我说些什么,那不如由我先说?”
邹灵雨顿住。
凌晔想同她说什么?
第29章 轻按唇
那只手的存在感过于强烈, 身后又抵着凌晔,前后夹击下,邹灵雨僵住身子, 丝毫不敢随意动弹,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原先还正烦恼于该如何挣脱,可凌晔接下来说出口的话, 却让她完全忘记当下处境。
“你可知,皇后本有意让大皇子迎你为妻?”
毫不相干的人, 与意料之外的事牵扯在一块儿, 邹灵雨听到的第一时间先是愣了下, 等慢慢意会过来意思, 顿时露出错愕的神情。
“这怎么会呢?”邹灵雨想明白以后失笑, “我与小公爷自幼便定下娃娃亲,京中众人皆知我俩亲事, 皇后娘娘怎还会有这样的意向?”
怎么想都匪夷所思啊。
邹灵雨侧头讶然失笑回答的同时,凌晔也在观察她表情变化。
那一脸的不可置信确实不似作伪, 凌晔瞥了一眼,便继续说道:“怎么不会?你怕是不知道, 皇后与侯夫人有来往, 早有让你回避我们这门婚事,过几年换个身份回来, 再嫁大皇子的打算。”
邹灵雨听得失笑,刚想回这不可能, 却想起一事,笑容滞住。
国公府下聘那日,大姐姐同她说的话,言犹在耳。
当时她听了还纳闷, 伯母怎事到如今突然兴了这样的心思,又,对方可是国公府,事后败露可怎生是好?
可倘若是皇后透出的意思,那一切也就合理起来。
只是为什么呢?
邹灵雨茫然:“但是……我与娘娘,此前并未见过面吶。”
唯一一次见面也就只有嫁给凌晔后,进宫谢恩的那次。
对于这点凌晔自是查过相关,又问邹灵雨旁的问题:“你幼时在兰州可曾听过什么民间传言?或印象深刻的事?”
邹灵雨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面上充满不解。
她那会儿不过五岁左右的年纪,年岁尚小,真有什么事大抵也记不到现在。
“这跟兰州有什么关系吗?”
凌晔这话问得莫名,从宫里皇后娘娘的事一下跳到兰州,邹灵雨直觉两者许有关联,否则怎会在这时提起?
邹灵雨这一问,凌晔笑看了她,夸她一句:“你倒机敏。”
他说起这几日皇后为大皇子择皇子妃的消息,唯一的线索便是皇后属意的女子,全与兰州有关──这点包含邹灵雨自己也是的。
邹灵雨却听得云里雾里。
皇后也许曾有过将她和大皇子凑作堆的念头,只是没能成的事,为何现在要说?
况且想到大皇子……邹灵雨看着凌晔的眼神就极其复杂。
她可还没忘记凌晔做过的事。
连大皇子他都敢算计,为的不光是要查探她嫁他的目的,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邹灵雨还没问出来,凌晔已先开口:“兰州的事目前还没有眉目,只有一点却是无庸置疑。”
凌晔看向静静等待他说出答案的邹灵雨。
她向来很有耐心,不急不躁,只嘴上没立刻发问,眼里也早就透着掩饰不住的急不可耐。
──真是好懂。
这样一个心思纯粹又有坚定不移信念的姑娘,他此前竟还对她有所怀疑,想想也是有趣。
可能他从不知道,自己弃若敝屣之物,世上还有人珍视以待,并分毫不肯退让。
邹灵雨娇柔的外貌下,藏了一颗倔强的心,这种反差,光看着就有意思得很。
凌晔一直没说话,邹灵雨轻唤了他一声:“小公爷?”
听到这声称呼,凌晔挑眉问她:“还唤小公爷?何时才唤回夫君?”
凌晔这样答复,邹灵雨抿了抿唇,却是再不言语。
“还在生气?”
邹灵雨依旧不语,这回连视线都转了回去,不肯看他了。
凌晔:“……”
气性还真大。
他收了心思不再逗弄她,直接进入正题。
“虽不知皇后执着于兰州女子的原因为何,但,就我所知,她恐怕与羌族有所往来。”
此言一出,让邹灵雨倏地转头,急呼:“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他们大楚的皇后啊!
凌晔这话说得隐晦,可堂堂一国母,跟外族沾上边还能是什么事?
“前朝因外族而亡,先帝力退蛮夷落下病根,早早驾崩,倘若皇后真与羌族勾结,前朝皇族、先帝、还有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皇后拿什么脸,去站在列祖列宗面前?”
这不是形同与死敌谋皮吗?为的又是什么?
邹灵雨想起自己为护一城百姓殒命的父亲,心一抽一抽地疼。
她想反驳凌晔所说,毕竟那不是随便一人,而是两朝忠臣卢丞相之女。
若皇后真做出此事,那卢丞相可还清白?
偏生邹灵雨却半点也无法为皇后辩驳。
要是凌晔此言不虚,真要说起来,皇后剑走偏锋也并非没有因由。
坊间一直流传,陛下属意贵妃所出皇子继承大统,有心想废了太子自嫡长而立的规矩。
如若是为了自己亲儿,皇后所为也就有了依据。
然而情理尚能想通,邹灵雨却是无法接受。
她攥紧拳头,内心纠结。
一是明白凌晔消息消息绝非空穴来风,这等大事怎好当儿戏?
二是不想相信这竟是事实,煎熬无比。
那是羌族,攻下一座城池后,便会惨无人道血洗。
男人杀之,女子更是被轮流玩到毙了命,谁也阻不了他们嗜杀的血性,这些年间,又有多少人葬于他们之手?
邹灵雨脸色发白,凌晔唤了她几声,她才终于回过神。
头上被凌晔轻拍了下,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邹灵雨呆了呆,愣愣看着凌晔。
“你这姑娘怎么听话只听一半?说了只是‘恐怕’──还在追查的事,你就已有定论了?”
邹灵雨滞了滞,回想方才凌晔所说,好像确是如此,脑袋不由得有些发懵。
她问:“那,何时才能真正有定论?”
“这点我也很想知道。只不过,到了那时,这京城怕是要乱。”
凌晔眯起眸子,已在推测最坏的结果。
邹灵雨捏着自己的手,表情惴惴不安,哪怕听了凌晔那句不过尚在猜测阶段未能断言,但一想到皇后真有叛国的可能,邹灵雨一颗心便犹如大石,直往水底沉去。
凌晔撑着脑袋打量她许久,不知邹灵雨神思又飞到那儿去,一双细眉紧紧拧起,面露忧愁。
他只好玩起她身后青丝,一圈一圈绕在指上。
邹灵雨不用回头,感受到身后动静,便知凌晔又在卷她头发。
分明自己头发是散着的,比她的更易把玩,凌晔却总是趁她不注意时勾住玩弄。
邹灵雨无奈。
未免他扯疼了自己,她便没敢乱动。
却听凌晔边玩着边问:“我说了这么多,刚夸过娘子聪敏,这会儿却什么也没想到吗?”
邹灵雨不解。
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细细回想了下方才凌晔所言,先是抛出皇后有意让自己辗转嫁给大皇子的消息给伯母,然后又扯上了皇后兴许通敌一事……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问题方起,一个答案便自心中浮出。
如若她是凌晔,面对自己未婚妻兴许与有卖国可能的皇后相关,在不打草惊蛇的状况下,她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