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碧就坐在秋千下的锦杌上做针线,她手极巧,会做一些香囊荷包之类,先前送了些去街上卖,偶尔也能兑几个银子,云碧说是要贴补书院,被崔沁笑着拒绝了,她替她收了起来是打算给云碧当嫁妆银子用的。
不多时,听见山门下传来嗡嗡的喧哗声,
“云碧,外面是怎么回事?”
云碧头也没抬,认真别着线头,“科考结束啦,定是街上有士子游街玩闹,姑娘莫管。”
崔沁皱着眉听得不对劲,“不太像,再者,咱们燕园一带能参加科举的凤毛麟角,不可能闹得这般凶,你且去瞧一瞧,莫不是来书院闹事的。”
云碧闻言立即放下针线盘,飞溜溜往山下跑。
午后科考结束,学子从国子监蜂拥而出,满大街歌舞升平,熙熙攘攘。
原先这一切与燕山书院无关,却不知怎的,大约是午时一过,便陆陆续续有人涌入燕山书院跟前,朝着燕山书院热议纷飞,刘二和陈七跟个门神似的,挡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渐渐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人敲锣打鼓云聚书院前,更有甚者,直接弄了道锦幡扯在书院门口,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几乎是人声鼎沸,万人空巷。
云碧悄悄从山门往外探出一个头,瞧见这架势唬了一大跳,待问清楚里情,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愣了好半晌,方满头大汗朝翠竹居跑,
“姑娘,出事了!”
云碧沿着石阶跑至崔沁跟前,气喘吁吁,俏白的小脸红彤彤的,娇艳若桃,嘟哝着咽下口水,再次道,
“姑娘,出大事了!”
崔沁闻言扶着秋千便站起了身,凝眉道,“什么事?”
见崔沁脸色凝重,云碧立即摇着头,大口大口呼吸着气,抬手给自个儿扇风,“不是,不是,是大喜事,大喜事呢!”
崔沁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蹙眉瞪她道,“什么事,快说!”
“姑娘,您那日在大报恩寺说的那个什么蛮夷论....猜中了今年科考策论题!”
崔沁闻言杏眼瞪圆,惊得满目骇然,失声道,
“怎么可能?”
“就是呢,科考一结束,那日在大报恩寺听讲的学子们纷纷涌来咱们书院,将您是夸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现在底下烟花炮竹燃了一路,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围了过来,朝您磕头跪拜,说您是文殊菩萨转世呢!”
崔沁怔愣了神,好半晌都缓不过劲来,她局促地捏着手帕绞来绞去,直到摸到了鬓边的汗珠儿,方回神过来,眼底渐渐现了喜色,
“真....真的吗?”便是那病也好了大半。
云碧喜得蹦到她跟前,将她抱在怀里,“姑娘诶,我的祖宗诶,若是因着您远见卓识,那日在大报恩寺的学子们能得个好名次,是大功德啊,今后日日都有人惦记着您的恩情,待那些学子他日功成名就,成了朝廷栋梁,在整个京城,您可以横着走啦!”
小丫头兴奋地手舞足蹈。
崔沁摇头失笑,渐渐平复心情,嗔怒道,“你呀...想的可真周全!”
只是突然间她想起什么,她脸色骤然晴转阴,俏脸拉得老长,
“不对....”
慕月笙那日也在大报恩寺,他亲口夸赞她有见识,他又是当朝首辅,会不会是他听了她那番言论后,出的这题?
一想到这个可能,崔沁的心瞬间跌入冰窖,怒意与后怕在她脑海交织成一团乱麻,她顾不上身子不适,踉踉跄跄跑回翠竹居,换了一身出门的衣裳,厉色吩咐云碧道,“快去侧门悄悄套一辆马车,我们去找慕月笙!”
云碧不知其里,却还是乖巧将马车安排好,崔沁交待宋婆子守好书院,只悄悄喊上刘二赶车,急匆匆奔往皇城。
崔沁挨着车壁靠着,眼神沉沉,如陷入深渊似的,黑漆漆的,漾不出一丝光亮,原先她不敢往这一块想,只因慕月笙近来举动有些过火,连易容待在她身边当小厮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仗着自己出科考题,给燕山书院扬名仿佛也可能。
身边的人都是他安排的,燕山书院怕也是因他之故才能被她一介孤女所租,如今想一想,或许连那字帖也少不了他的干系。
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暗中襄助而成。崔沁不仅没法感激他,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挫败和无力。
他到底要怎么样,眼巴巴讨好他时,他不屑一顾,如今一别两宽,他却缠着她不放。
一旦百姓知道她与慕月笙的关系,是不是会怀疑是慕月笙泄题之故?
泄题按律当斩,哪怕他能逃脱罪名,届时他遗臭万年,她也名声败尽。
他怎么会做这般糊涂的事!
崔沁眼泪簌簌扑下,一路心急如焚,满腔怒火积蓄只待开闸。
只是行到半路,她猛地想起昨夜二人说过的话,登时喝了一句,
“停车!”
刘二原是飞速朝皇城奔驰,被她这么一唤,立即勒紧缰绳,马蹄登时腾空一跃,发出一腔嘶鸣,崔沁和云碧双双跌落在地,崔沁因护着云碧,纤细的手腕被撞到了一角,疼的她眼泪差点迸出来。
“姑娘!”云碧吓得连忙将她扶起来。
崔沁无心在意这点小伤,而是掀开车帘往外瞄了一眼,只见右侧前方小巷子口有一间茶楼,她躬身出了马车,吩咐刘二道,
“你将马车停在茶楼下,骑马去皇城见慕月笙,问他两句话,其一他是不是今年的主考官,其二,今年的策论题是不是他出的。你速去速回,我在茶楼等你回复。”
冷静下来后,崔沁并不打算再见他,只等问清楚底细,再做打算。
主仆二人匆匆下了马车,目送刘二远去后,方进了茶楼,择了二楼靠窗一处雅间候着。
刘二自然知道崔沁在担心什么,一个不留神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他不敢耽搁,几乎是奋力奔驰,不消片刻抵达皇城,在宫门口寻着一侍卫塞了点银子,叫他给葛俊带话。
那侍卫见是寻葛俊的,定是慕国公府的人,哪里敢收银子,笑呵呵推了回去,径自替刘二回话去了。
刘二在宫门口等得心急如焚,须臾瞧见葛俊屁颠颠跑了出来,
“刘二,你怎的来了?是奉夫人之命来寻爷的?”
刘二满脸苦笑,“夫人叫小的给爷带两句话,你可方便捎我进去?”
葛俊见刘二脸色不对劲,扶额思忖片刻,问道:“夫人何在?”
刘二将崔沁急匆匆出门又在半路下了马车的事给说了。
葛俊眯了眯眼,便知崔沁其意,只是他到底是慕府管家,脑筋比刘二要活络,昨夜慕月笙回来是怎么光景,他到现在还记得,形销骨立,垂眼时眼底是无边的苦涩,他跟了慕月笙二十年,这辈子都没见他这般难受,二人定是起了大龃龉。
眼下不管崔沁是因何故来寻慕月笙,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略一思量,葛俊计上心头。
“你且在此处候着,待会爷出来,你不许说半个字,只说夫人在茶楼等他,可明白了?”
刘二愣住,崔沁只是叫他来问话,并不打算见慕月笙,他这般做是背主.....算了,还有什么事比撮合两位主子重要,刘二把心一横,猛点头,“我明白!”
葛俊火急火燎奔到内阁政事堂,将围在此处的官员给拨开,满脸喜色跨入门槛,朝端坐在案后专心处理文书的慕月笙道,
“爷,夫人遣了刘二来,说是在陈家巷的茶楼等您,瞧着仿佛有要事。”
慕月笙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从一大摞文书中抬眸,一贯清冷的眸眼也盛满了疑惑。
崔沁要见他?怎么可能?
葛俊因着太过兴奋,眼巴巴的来报讯,一时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以至于一院子的官员都听了个清楚。
满朝文武都知道慕月笙被崔氏女和离了,首辅大人不仅没有恼羞成怒,瞧着好像还挺惦记着人家的,瞧瞧,都和离了,身边人还一口一个夫人,可见慕月笙是不打算袖手。
既是人家夫人主动来寻,谁还敢这般没眼力劲?只怕再待下去,慕月笙还会找由头发落他们,于是某个胆大的带了头,
“首辅大人,下官这个事不急,您大可去赴约了再回来批阅....”
“是是是,我们工部这笔银子也不着急,等您得空了再批复....”
原先火急火燎的众臣,揩着汗三三两两开始退散。
慕月笙略有些无语,淡声吩咐,“把文书都留下,今夜我会批阅,明日晨起来拿!”
众臣一窝蜂将文书撂下,随后又鱼贯而出。
待人走光,慕月笙撩眼问葛俊,“她人真来了?”
他冷白的眉眼底下缀着一片黑青,瞧着精神并不是很好。这是昨夜疼了一晚上的缘故,原就心里不舒服,被她那番话反反复复折磨,伤口又灼的厉害,以至一整夜漫长又清醒。
担心她以后形单影只,孤苦无依,担心她弃他远去,天涯相隔。
结果峰回路转,崔沁要见他?
葛俊点头道,“具体的属下不知,夫人主动要见您,没准是大事....瞧着挺焦急的。”葛俊跟着慕月笙见惯了大风大浪,半点没把刘二所说放在眼里,眼下为了不叫慕月笙起疑,只得含糊其辞。
慕月笙果然陷入了寻思,
昨夜那番话他到现在还记得,字字诛心,崔沁从来不是反复无常的人,她主动来寻他,定不是小事,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管她遇上什么事,他都会替她撑着,也甭管面子不面子的,先见了人再说。
只要她肯见他,便是机会。
慕月笙步入内室换了一身玄色直裰,出来时又见腰间空荡荡的,复又折进去将崔沁以前给他制的一个香囊系在腰间,香料早已萎靡,只是他舍不得丢一直搁在这里。
到了门口还拍了拍身上的灰,信步出宫而去。
斜阳将他身影拉得老长,衬得他清隽无双,如同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慕月笙被刘二领着骑马来到了茶楼,他在二楼一靠窗的雅间看到了云碧,云碧瞧见了慕月笙还愣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虎头虎脑朝他施了一礼。
瞧着她憨傻的模样,眉间没有忧色反倒是驻着几分喜悦,慕月笙不禁纳闷,那是出了什么事。
他缓步踏入雅间。
葛俊忙不迭将门给掩下,冲着对面俏生生立着的云碧眨了眨眼,找着话茬,
“夫人还好吧?”
云碧朝他笑呵呵丢了个冷眼,故意凑近葛俊低语,“哟,还白日做梦呢,一口一个夫人,谁要给你们三爷当夫人啊,没准下次遇见的时候,你要喊陆夫人呢?”
葛俊被呕个半死,如今不仅是主子在崔沁跟前低声下气的,连带他在云碧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明明被气得要死,只能生生受着。
二人不敢吵着里头的主子,只在外面挤眉弄眼地较劲。
慕月笙立在屏风旁,并不急着进去,眼尾淡淡撩向她。
崔沁穿着一条浅绿色的水波长裙,将身段描绘得如柳枝似的,只是明显力不从心,半支着身子挨着圈椅靠着,侧身对着他,一缕青丝松松垮垮搁在耳边,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耳给勾了出来,那雪白的耳垂上缀着一碧玉耳坠,青绿的光泽在她雪白的脖颈边一晃一晃,恍若明珠。
昨夜是被她气走的,只是隔了一夜再见着她,竟是什么气都没了。
他便是这般性子,入不了他的眼时,他没心没肺,一旦挤入他心尖的缝隙里,他便是耐心之至,又乐此不疲,里头的心房又宽又阔,任她驰骋。
他掀袍迈了进去。
崔沁听到动静,霍然回眸,一眼瞧见是慕月笙,诧异一闪而过,却也没多想,定是刘二替她问话,慕月笙主动前来解释,只是一想起科考一事,她怒上心头,蹭的起身,俏生生瞪向他,眉宇间皆是冷色,
“我问你,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是不是你?”
慕月笙微愣,摇了摇头,“不是。”
崔沁讶异了片刻,脸上的怒色顷刻间消失,被疑惑取代,“真的不是?”
“那今年科考题是不是你出的?”
慕月笙再次顿住,想起今日午后科考结束时,蓝青将今年卷宗白卷递给他瞥了一眼。
策论考得就是崔沁上次讲的西南蛮夷边防之策。
原来是为这事而来。
慕月笙松了一口气,眼底缀着笑,猜到了崔沁的顾虑。
“你先别急,坐下来听我细说。”
玄色的直裰紧紧贴着他胸膛,宽肩窄腰,将他身形勾勒得挺拔俊秀。
他率先坐了下来,微倾着身,将面前天青色裂片茶杯给取下,慢条斯理给她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先喝口茶吧。”
他瞧见崔沁饱满的红唇微微起了些皮,想来是急着来见他,被吓坏了。
热腾腾的茶汽缭绕着崔沁,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眉目清润的不像话,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崔沁面颊略有些发烫,慢吞吞跪坐在他对面,接过他的茶,抱在胸口没动。
正是不欲见他,才叫刘二递话,不曾想他主动来了。
慕月笙无奈叹息一声,缓缓道来,
“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范玉清,由他主持科考一事,我只是与他定下章程,派些人去给他打下手,维持京城秩序,科考结束前的事并不归我管,我只管改卷及定名额放榜一事。”
“至于考题,范玉清请了朝中有名望的大儒,礼部高官,国子监祭酒及陛下本人,总共十二人,每人出两道题,科考前夕,范玉清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当众抽取两题,为今年的科考题,其中一题为正卷,一题为副卷,如果考前泄了题,便启用副卷。”
“抽题时,各部官员皆在场,到底抽的是谁的题,我们也不知道,除了陛下之外,所有出题之人在科考结束前,都被拘在皇宫大院,这些都是严格保密的。”
“成嘉年间,也曾有内阁大臣参与出题,后来出了一档子舞弊大案,为了防止内阁大臣结党营私,私下泄露科考题,先帝明文禁止内阁大臣撰写考题。”
“所以,你担心是我徇私替你扬名,完全是多虑,此事我并没参与,也没关注,直到刚刚我才知道今年科考是何题。”
慕月笙浅酌了一口茶,只觉得崔沁笨拙地可爱,不过也怪不得,朝中规章事无巨细纷繁复杂,一般官吏尚且弄不清楚,何况是崔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