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人脸色一僵,忙省去了那些虚词,道:“自上回您与豫王殿下将南下路线改道,占了赵家庄部分良田,由官府出面按田亩给了村民银两,事情进展顺利,可今日下午突然冒出两户人家死活不同意,搅乱施工,愈闹愈凶,官兵管治不成,起了冲突,其中一户赵老头撞到官兵大刀上当场毙命。”
“此事说不清谁对谁错,闹出人命我自是慌了神,当场指挥停工,欲先妥善安置赵老头身后事,谁料那赵老头的儿子就此大闹起来,胡言乱语,污蔑官府强抢良田,欺压民众,引得村民们纷纷起了逆反,为免再出人命,官兵也不敢强行上前制止,拖到眼下天黑了还不消停,甚至有人去开封府鸣冤,下官怕事情闹大,万不得已,才请您来拿个主意。”
江恕顿默一瞬,道:“良田置换应留有凭据,你先去取赵家凭据来,令叫官兵换上木棍一类钝器上前。”
“是是!”
言罢,江恕拿了一火把走到人群后,厉声斥道:“都住口!”
距离他不到三步远的民众猛地听这一句,几乎是背脊一寒,下意识噤声,纷纷转头看去。
身后男人一身黑衣,身姿挺拔,锐气的眉眼透着寒凛,眼神锋利地扫过来时,更有一股令人胆战的冷沉气息,仿若是常年身居高位的浑厚气势,说一不二,不怒自威。
外围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里面吵嚷的人群也倏的闭上嘴,往回看。
江恕高举火把走进去,众人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他走到中间一褐色布衣男子身边,用火把照亮。
那褐衣男子跪在地上,身侧躺着一没了气息的老头,血迹融入泥土已然干涸。
见他冷肃的脸庞,褐衣男竟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江恕却未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瞧清周遭是个什么情况,便问众人道:“敢问各位,可曾见过哪家孝子会将老父亲就此置于荒野淤泥求公道?”
民众之怒,无非在于官府草菅人命,弱老孤寡,含冤无助,无疑是最能引起同情的。
可若非如此呢。
果然,众人听这话,不由指点起来,先才光顾着替这赵老头讨公道,倒忘了,闹了大半天没个结果,要报官也不见赵二抬赵老头的尸首去对簿公堂。
正此时,关大人取了凭据来。
江恕接过展开给大家看:“凭据签字画押,是明明白白你情我愿收了银两,为何现在才不满闹事?在场也有良田充公者,你们可是都拿了足够银子?”
众人鸦雀无声,半响,才陆续有人出来应和说拿到了。
褐衣男刚张了张口,十骞就拿了木棍上前,一手将麻布团塞到他嘴里,“随我去开封府走一趟吧!”
江恕示意关大人。
关大人带官兵上前,直接将人反手扣押住,随后有人来处理赵老头,一并带回官府。
江恕才冷眼睨了众人惶恐不一的神色,声音却忽而平静下来:“事情原委,自有公道,尔等不想去官府喝茶的,便都散了。”
话音甫落,手指木棍的官兵便涌上前,面色凶悍,逮住带头闹事的便是一棍打下去,先前不听管教的也被强制驱散,见状,众人都怕了,哪个还敢多待?
聚成一堆的人不多时就走得没了影。
人群中,却有一男子鬼鬼祟祟往进城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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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江恕回府时,夜过了大半,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朝夕院点着一盏灯,安安静静的。
他步子很轻,走到床榻,才掀了帐幔,就露出一双将合未合的朦胧睡眼,他冷峻的脸上不由浮现惊讶:“怎么还不睡?”
常念本来都快撑不住了,见到他才忽然清醒过来,“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外头事情严重么?”
江恕在榻边坐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放心,今夜暂时处置妥帖了。”而后拉上被子,欲替她盖好。
常念却慢慢坐了起来,指着小几上一碟桂花糕道:“你回来太晚,叫嬷嬷给你留的膳食都凉了,新煮的面也坨了,没法子,这糕点尚且可以一留,我想你定是饿了的,先吃两块垫垫吧?”
闻言,江恕蓦的一怔。依誮
心底翻涌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33章 月事 要是你的胡茬不戳.我,或许会再……
外头突然下了场小雨, 微风湿润,初夏夜里格外凉爽。
江恕简单梳洗一番,换下沾了泥土的衣袍, 将半开的窗扇阖上。
外间, 守夜的张嬷嬷轻声问:“侯爷,可要吩咐厨房另做膳食?”
江恕回身看了一眼小几上的一碟桂花糕,及上下眼皮将要打架还撑着不睡的小夫人,淡淡道:“不必,退下吧。”
张嬷嬷依言恭敬退下。
万籁俱静, 江恕吹灭了烛火,只留床榻边上的一盏小灯,遂在榻边坐下, 对着常念那双缱绻的温柔眉眼,神色不自觉的柔和许多,“怎么还不睡?”
常念低低念叨两声“睡不着”, 将头枕上他的大腿,又问:“侯爷,京北大河到底出什么事了?”
江恕默了一会子,尽量言简意赅地道:“自京城下江南的河道经我同豫王商定更改后, 换了路线, 途径赵家村,有村民不满闹事, 争执间意外丧命官兵刀下, 眼下人已经送去官府,明日开堂审判,应有妥善处置,你放心, 此事有我料理,掀不起风波,自也牵扯不到豫王。”
常念抱住他腰腹轻轻蹭了蹭,眼眶微红,声音闷闷的:“辛苦侯爷了。”
江恕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常念却忽然从他怀里探出小脸,问了句:“今夜侯爷可带朝阳送的大砍刀了?”
江恕微顿,“行的匆忙,未曾想到兵器。”
“哦。”常念愤愤道,“若侯爷背着大砍刀出现,神色凶悍,震慑全场,料他们谁也不敢闹了!”
“成,下次便依你所言。”
“不不不,”常念飞快摇头,“这样的事情可千万不要有下次了,只祈祷这条运河快快安全竣工通行,不若心里悬着大石,总不安定。”
江恕何尝不是这般想法。
西北日后的发展,粮草军械物资,悉数指望着这条人工河道。
可眼下看来,这条河也成了端王豫王相争相斗的筹码。
不到两月,事端频发,说是天灾勉强,只怕人祸居多,往后也难安生。
当然,这话江恕并未对常念说。常念说着话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他吃了几块桂花糕裹腹,也躺下眯了会眼。
天光大亮时,常念醒来,身侧已经没有人了。
她坐着发了会呆,思绪放空,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张嬷嬷提过一嘴,说是侯爷不爱吃甜口。
她转头看了眼小几,桂花糕只剩了几块。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为自己担忧匆忙之下忘了这茬而懊恼,还是为宁远侯不动声色地吃了糕点而欣悦。
总归,嘴角是下意识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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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赵家村一案很快成了言官上谏弹劾的首桩要紧事。
今日早朝,接连几位大人出列上奏皇帝,言辞犀利,矛头直指豫王及西北宁远侯,当初修建京北大河本就争议颇多,眼下频繁出事,也有不少老臣出来说天象不吉,恐是灾祸前兆。
以虞家为首的豫王一派驳回这等无稽之谈,又有将军府徐家出来对峙。
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言,争执不下,紧接着由运河一事扯到了立诸,老皇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索性借故头疾发作便退了朝,下朝后,又立时吩咐王公公折返回去,请宁远侯来勤政殿。
一场小雨润物细无声,晌午又是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勤政殿金色的琉璃瓦泛着炫目光泽,更显辉煌肃穆。
江恕一身官服,步伐稳重沉着,行至勤政殿外廊,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他严肃冷峻的脸庞,守门小太监立即躬身问一声“侯爷安好”遂疾步进门通传。
殿内错金螭兽香炉中薄雾升腾,袅袅萦绕鼻尖,老皇帝正喝着凉茶败火,听闻贤婿到了,这便挥手请人进来。
江恕将手中笏板及官帽摘下交给小太监,阔步进门,拱手道:“参见父皇。”
“哎,贤婿莫要多礼。”皇帝摆手,起身走到他跟前,本欲拍拍他肩膀,然目光触及男人脖颈上一道暧.昧的咬.痕,脸色微变,动作都顿了一顿。
江恕察觉皇帝异样的目光,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官服整洁,具无差错,又抬眸,对上皇帝透着古怪又惊讶的眼神,眉心忽皱。
皇帝惊讶于像江恕这样禁欲二十几年的冷酷男人在床榻上竟也和寻常人一般,瞧这痕迹反倒是更孟.浪,不过想到他娶的是自己的闺女,又很快释怀。
阿念嘛,就是有那能让万年冷冰融化的法子。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皇帝笑了:“朕看到你和阿念夫妻恩爱便放心了,她素来是个懂事乖巧的,平日你多疼疼她,朕还想着抱外孙呢。”
忽然听这话,江恕的眉心又皱紧了些,颇为不解,这老皇帝都焦头烂额了,特地召他来就是为了说一句要抱外孙?
实则他根本不知自己脖颈上那明晃晃的痕迹,加之冷酷无情的名声在外,除去公务鲜少和朝中大臣有交际,今儿早朝就是大家瞧见了,也不敢轻易上前交谈,莫说十骞一众属下,更是只当没看见!
江恕没有说话。
皇帝的笑意却是又深了些,语重心长道:“贤婿莫要害臊,朕也是过来人,温香软玉在怀,有时候确实是把持不住的,放开点,朕巴不得你和阿念好,又怎会怪罪?”
江恕:“……”
当然,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淡淡应承了句:“请父皇放心,朝阳在侯府一切安好。”
“阿念交给你,朕是一万个放心。”
皇帝坐下喝了口茶,示意他坐下,默然片刻,又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地道:“阿念朕自是不愁,可眼下京北大河一波三折,两湖又起灾情,幸而贤婿在京中,能及时帮衬一二,不若朕也不好帮阿远说话。”
“父皇言重,恕职责所在,谈何帮衬,豫王殿下的能力满朝上下有目共睹,相反,只怕是有心人设计。”江恕停顿片刻,从袖口拿出一份供词交给皇帝,才继续道:“这是昨夜自赵家村审查的结果,请父皇过目。”
昨夜关大人将闹事者及死者压回官府后,又将另一户闹事的一并请了去,按江恕吩咐,先单独关押,再分开审问。
十骞眼尖,昨晚就看着人群里有鬼鬼祟祟回城的,一路跟去,跟到端王府,适时,关大人那边也问出来了,两方汇合,证词一致,恰在下朝时交到江恕手上,接着,王公公便来请他了,原本,江恕也是要进宫面圣澄清实情的。
现下,皇帝一目十行地扫下来,脸色越发阴沉,竟气得骂了句:“端王这个蠢货,设计如此拙劣,漏洞百出,是脑子缺根筋吗?”
这样的手段,莫说夺嫡,就连半个宁远侯的对手都不是。
皇帝既是恨铁不成钢,恨自己真龙天子竟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丢尽了他的脸面,再想到朝华一出生便是痴傻不治,更心塞,同时对皇后的不喜又深了些。气怒之余,又不由得感慨自己英明神武,颇有先见之明地将宁远侯这个不可多得的狠角色拢到身边,成了他的女婿,也算半个常家人,加之还有豫王这个能干的儿子,心情瞬间舒畅不少。
江恕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未置一词,半响,才慢悠悠道:“父皇息怒。”
老皇帝有老脸皮,又怎会承认自己被亲儿子蠢得怒了?
只见他不甚在意地摆手,笑道:“端王这个不识大体的,不提也罢,眼下运河无碍,朕就放心了,贤婿日后还要多费心啊。”
江恕颔首应下。
一盏茶毕,身侧的宫人识趣上前添新茶。
皇帝心血来潮,又吩咐:“摆棋盘,朕许久未和贤婿切磋棋艺了。”
江恕眼帘一抬,不经意间扫了眼外边的天色,头疼得紧。
皇帝这个话匣子打开了便是关不上的,尤记得年前为拖延婚期,回回下棋,一下便是大半日,倒像是有棋瘾一般。
见他神色隐隐有些不耐,皇帝眉头一拧,肃着脸问:“贤婿莫不是不给朕面子?”
江恕顿了顿,开口:“自是不敢扰了父皇雅兴。”
皇帝又咧嘴笑了,捋着胡子,满意极了。
瞧瞧,这宁远侯以前不是尾巴都翘上天了?冷着个脸好似谁都欠他白银万两似的,如今娶了他的宝贝闺女,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唤一声爹!
如是想着,皇帝觉着今儿早朝上的烦恼都消退了大半。
一局棋,若是认真较量,怎么也要半个多时辰。
下了两局,外头天色都黯了。
江恕心中有个计时沙漏,这时辰估摸着快到晚膳时分,府里还有个小祖宗等他回去用膳,索性是接连让棋。
然而皇帝输了心里不好受,可是就这么轻而易举赢了又赢得没意思,推翻欲再来。
江恕捏着手中黑子未动,抬眸瞥向王公公。
王公公一直立侍左右,这会子也是腰酸背痛的,得了宁远侯意思,便小声提醒道:“皇上,晚膳将至,只怕殿下已经在侯府等侯爷回去用膳了。”
“哦?是吗?”皇帝这才瞧瞧外头,如梦初醒似的,“瞧我这性子,想来虞儿也在永乐宫摆了膳,不下了不下了,贤婿啊,我们明日再来。”
于是江恕落了手中子,象征性地淡淡应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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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
江恕快马回到侯府,径直先回朝夕院。
今夜的朝夕院不同于往日安宁,仆妇宫女们拿着东西来往进出,神色焦急。
甫一踏进垂花门,江恕便深深皱了眉,脚步加快,进了寝屋。
床榻上,早上还唇红齿白的姑娘脸色苍白地躺着,被子盖的严实,额上却不断冒冷汗,娇弱可怜的模样,一下刺痛他的眼睛。
江恕来到近前,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朝阳?怎么了,哪里难受?”
听到声音,常念才掀了眼皮子,瞧见他,也不知怎的,语气顿时委屈得不行:“侯爷怎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