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叙清稍微顿了顿,才问道:“如今差不多十年过去了,料想他从未与旁人提起,不知可对殿下说过一二?”
常念怔然许久,缓缓摇头。
叙清便又笑了:“他是这么个沉闷的性子,近些年,越发寡淡深沉了。殊不知我偷得十年闲,不闻出征号角声响起,不见沙场刀光剑影,日子很舒坦。若殿下寻得合适时候,定请原话告知他。旁人说,他或许也听不进。”
叙清与时越,都是同江恕十几年的交情,自能看出来,江恕对这个不远万里从京城娶回来的夫人,嘴上风轻云淡,却是在意得很。
晌午时那小像从袖口掉下来,硬是足足愣了半响,棋盘上运筹帷幄的高手,也有屡次失意。
原本,他就想寻个时机见这位公主一面的。
今日巧。
常念从这里原路返回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叙清在身后,拿出别在腰间的竹笛子吹响,高墙上立时跳下一抹青色身影。叙清吩咐几句,那青色身影又瞬的隐没视线,随后,他才缓缓滑动轮椅回去。
此时天色渐晚,晚霞璀璨洒落天边。
常念还是没寻着路,不过走出那方偏僻寂静的地方后,身边时不时有一两个仆妇经过了,她的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上面。
夏樟跟在她身后,没敢出声提醒,直到远远的瞧见一抹身着黑衣的高大身影。
江恕大步朝她们走来,见着常念心不在焉的,神色便有些严肃:“朝阳?”
常念吓一跳,抬头“嗯?”了一声,瞧见是他,又默默垂下脑袋,心中五味陈杂。
江恕看一眼她走来的方向,蹙眉:“你去做什么了?”有人来回禀他府上有人迷路,他便猜着是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凡是出行必要前呼后拥的娇贵主儿。
常念觉着自个儿丢人得紧,只嘟囔道:“府上风光甚好,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
末了,又补充:“若是沿途有个路标指明,便更好了。”
江恕也不拆穿她:“嗯。”
当夜里,十骞带着一众护院将士来到书房听命,个个肃然规整,腰间带着兵器,然而宁远侯语气云淡风轻的:“做几块牌子,标出自后院厢房出府及去往厨房园子的路,钉上。”
闻言,大家惊呆了,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要紧差事??
第49章 开关 像火柴点燃干草
不管差事多离奇, 只要是侯爷吩咐下来的,尽心尽力去办就是了。
不过大家伙腰间佩剑,行动多少有些累赘, 陈更头一个暴脾气地将剑撂下, 其他人也纷纷撂,兵器碰撞声杂乱四起,可吓坏了沿路经过的仆妇。
这么大阵仗,可是府上出事了?
适时,一身玄袍的宁远侯负手身后, 缓步行过,挺拔的身形落下一道阴影,他神色冷淡, 只是眼神带着一股威压,众人纷纷垂首问候,又疾步行过, 再不敢乱猜什么。
见侯爷亲自来了,陈更便指着岔路口刚钉上但尚未题字的小木板问道:“侯爷,这东西是钉好了,可我们几个五大三粗的, 也写不出个像样的字啊。”
江恕看了一眼, 转身吩咐十骞:“取笔墨。”
十骞应是,立时回了书房, 很快拿来笔墨交给他。
江恕身量高大, 需得微微俯身才能够着木板,他提笔一笔一划,昏黄灯光映衬下,刚毅的侧脸透出些许肃然, 竟是如同出征作战前立于沙盘前排兵布阵,几人下意识挺直身板,闭口不言一语。
天边一抹弯月升起,树影婆娑,夜色渐渐浓了。
后院厢房中,常念已是抹了三遍玉颜膏和琼汁露,动作慢条斯理的,也不嫌繁琐,可往日这个点她早早躺上床榻了,便是睡不着,也会看看书籍话本解闷。
春笙夏樟二人对视一眼,又茫然地摇头,都拿嘴型问:小主子这是怎么了?
春笙担忧不已,想了想,才道:“殿下,有道是过犹不及,您抹多了玉颜膏恐怕要对肌肤有损伤,不如先安置了吧?”
“哦?”常念皱眉回身,语气认真:“西北可不比京城,天儿干风又大,不多抹些,怎么得了?”
春笙一时不知答什么好,夏樟推推她,应道:“殿下说的对极!”
常念这才转过身去,心中却也不由得想:这要是真对肌肤有损,她岂非要变成丑八怪?
想着,沾着膏体的雪白指腹便有些迟疑起来。
可,都这么晚了,他还有什么要紧事忙不清啊?
怎还不回!!
正作此想,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声。
常念身子微顿,立时坐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直到江恕走进来,她才惊讶地起身,又苦恼皱眉:“侯爷回的正好,我这玉颜膏取多了,喏,分给你,省的白费了。”
江恕垂眼瞧着脸上多出来的一小坨膏体,眉心微皱,倒也没说什么。
身侧的春笙夏樟见状,顿时恍然一悟,难怪她们殿下这样反常,原是为了等侯爷!意识到这点,二人立马识趣地退出去,又轻轻把门掩上。
屋内,常念踮起脚替江恕抹匀了玉颜膏,细致又体贴。
江恕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肤,喉结忽而上下滚动一下。
那柔软的指腹在他脸上涂抹,更有一双小手在他心底勾着。
不知怎的,常念惊讶地“哎呀”一声,拉过他的手:“你出血了!”
江恕神情怔松一瞬,遂又恢复冷淡沉静,看了眼沾染血色的拇指。
破了个小口,不痛不痒。
许是方才被木板边角划的。
他不怎么在意,要收回手,常念却着急地拉着他到梳妆台前坐下,又躬身翻箱倒柜的,叮嘱道:“下回可要小心点呀,你平素拿枪握剑、批阅军务公文,哪样不要用到右手……”
常念找出一瓶创伤药,及一卷干净纱布,她就站在他面前,擦拭,上药,包扎,不甚熟练的动作笨拙又小心。
江恕薄唇紧抿着,不动了,被她轻轻触碰过的指尖有些酥麻,一句“别忙活了”到嘴边,又默然咽回去。
这时,常念忽然问了句:“疼不疼?”
话音甫落,江恕的指腹却倏的痉挛似的蜷缩起来。常念受惊一般,动作停下,抬头看他:“我弄疼你了?”
江恕顿了顿,低声说:“没有。”
“……哦。”
男人的神情实在古怪,常念想起生辰的事情,倒也乖觉不多问什么了。
她们这样因为利益而被捆绑的夫妻实在算不得有多深厚的感情,江恕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许多事情不对她袒露也是再正常不过。
这些拿不到台面说的因缘,常念看得清,只是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或许是平日一口一个“夫君、侯爷”甜甜地叫着,就好似他们当真亲密无间,感情甚佳一般,实则却不然。
因利而合,各自保留,各自谋划。
常念惯是情绪写在脸上的,开心了生气了还是郁闷了,一目了然。
江恕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怎会看不出,他犹豫片刻,还是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一点小伤无足挂齿,时候不早,去睡吧。”
常念低头应一声好,躺上榻时,忍不住再望一眼江恕挺拔孤傲的背影。
这个男人待她已经超乎预料了,至少不会像前世舒衡那般利用她谋害至亲,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左不过,也活不了几年,往后的一切就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想通后,常念才安心睡了。
江恕却是一夜未眠。
夏季热,又因着躲他那事,夜里睡觉常念总爱往角落钻,恨不得半点不碰他,有时候一觉睡到天明都不换姿势。
江恕侧身对着里面,把人捞到怀里,香软的身子因为不适挪动着,蹭着他硬.邦邦的胸膛,他的手情不自禁地顺着她腰线揉了揉,好半响,常念适应了,睡得更沉了。
他倒是空惹一身燥热,且这时,也忽觉被用心包扎起来的指腹,一阵阵的痒。
江恕起身洗了个冷水澡,回来时,一眼瞧见不知何时被踢到地上的两个小玩意,俯身捡起来一瞧,指尖碰到开关,“咔哒”一声,很轻很轻,像火柴点燃干草,他漆黑的眸子倏的一热,随后,又是无尽的深沉暗色。
榻上常念睡得恬静,那样雪白绝美的侧脸,还透着些许少女纯澈和稚嫩。
可这东西,是会叫她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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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一道百灵鸟般清脆的嗓音打破阖府的安静平和。
马车在江宅门口停下,下来一个身着月白罗裙的美妇人,年岁约莫四五十,因保养得宜,白皙的脸庞上不见一丝皱纹和岁月痕迹,瞧着倒像是三十一般,发髻上的珠簪少而精巧,不难看出耳坠手镯都是精挑细选,只显得此人雅奢而贵气。
门口小厮见此,躬身唤一声:“罗姨娘。”
罗姨娘笑着“欸”一声,牵着身侧的姑娘进了府。
江老太太惯是早起的,这会子正在院外摆招式练拳。
罗姨娘隔着老远的就脆声喊道:“哎哟,老夫人安好!”
江老太太回身,瞧见两人,笑着觑了罗姨娘一眼:“你倒是快!”随后看向那眉清目秀的姑娘:“明珠也来了?”
宇文明珠屈膝行礼道:“明珠请老夫人安。”
“好好。”江老太太挥挥手,叫二人上前来。
罗姨娘搀扶着老太太,一面不动声色地打眼往院子里一看,“公主殿下呢?这些日子可叫我好想,恨不得立时就飞过来见见我们江家的孙媳妇!”
江老太太佯装生气地打打她的手,“嘘!念宝还睡着,你小声些!”
罗姨娘连忙懊恼地拍下后脑勺,压低了声音:“瞧我这德行,该打!”她说这话时,看向老太太的眼中却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异样。
江家家规森严,府上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内,辰时必须起身。这可是宁远侯亲自定下的,如今,这位公主……
哦,这是个娇滴滴的病秧子。
也不足为奇。
宇文明珠跟随在一旁,瞥见罗姨娘那些不为人知的算计,不冷不热地别开视线。
及至常念起身,梳妆换衣,由芳妈妈引路来到花厅,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花厅里,江老太太在喝茶,宇文明珠坐在一侧不怎么说话。
唯有罗姨娘对着庭院方向而坐,翘首以盼,常念的身影出现眼前时,只见她“嚯”一下站起来,满面笑容地迎上去,绕着常念仔细打量一番,啧啧称叹:“想必这位就是朝阳公主了吧?瞧瞧这仪态举止,不愧是皇族尊贵公主,通身气度可甩了寻常世家贵女千百倍不止!”
常念茫然地眨眨眼,直接掠过她上前挽了江老太太的手臂,好奇问:“祖母,这位一惊一乍的是谁呀?”
身后被一众宫女越过的罗姨娘不禁嘴角一抽。
江老太太笑笑,不甚在意:“念宝,这是罗姨娘,她这个咋咋呼呼的性子叫你见笑了吧?咱们别管她。”
常念弯了唇,笑容天真:“若在皇宫里,这是要被治一桩失仪的罪的,想来是阿念久居深宫,孤陋寡闻了。”
“哎呦!是我孤陋寡闻了!”罗姨娘立时扬笑上前来,躬身见礼:“参见朝阳公主!殿下万安!”
见状,宇文明珠不禁笑出声,一时,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宇文明珠微顿,抿了抿唇,上前两步来,对常念行了一礼:“参见朝阳公主。”
常念的视线掠过她,看向老太太,老太太解释道:“这是宇文先生的小女,明珠。”
恩师之女啊。
常念看向宇文明珠的眼神微微变了变,淡声道:“平身吧。”
于是罗姨娘和宇文明珠才直起身,待常念在江老太太身边落座,遂才坐下。
下人有序端茶上糕点。
江老太太道:“念宝,你不爱罗姨娘这性子,无聊时可与明珠说说话,她是个斯文温婉的,想来与你脾性相投。”
常念看向宇文明珠,笑了笑:“宇文小姐与本公主年岁相差无几吧?”
宇文明珠欠身答话:“回公主,民女今年十八。”
常念微讶,竟比她还大一二岁,观之发髻穿着,该是未有婚配,她不禁在脑海中想出一部大戏。
父亲是侯府德高望重的先生,自幼与江恕识得,心生爱慕痴恋,奈何屡次被冷拒,耗着年岁快成了老姑娘,谁料当初冷面拒她之人远赴京城娶了公主,如今回来……
罗姨娘脆亮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明珠与我们侯爷自幼相识,又是宇文先生一同教导的学生,如今也算有缘,殿下多与明珠来往也是极好的。”
常念心道一句果然。
江恕诚不欺她,府上确实没有什么寄居的表姐表妹,可这恩师之女,使起手段心计来,又是好对付的?
第50章 香囊(补文破万收当日欠下的万更章) ……
常念作此想法, 也是思及防人之心不可无。
毕竟罗姨娘一个外族送来受降的女子都能进到侯府跟她婆母成了姐妹,又成了姨娘,遑论这个宇文明珠, 上有深得江恕敬重的宇文先生, 今儿个观之,与江老太太的关系也匪浅,她不害人,却也难以用平和的眼光去看待,甚至是与之交好。
在花厅坐了没一会子, 常念实在受不得罗姨娘那张不停叭叭叭的嘴,便作头疼状,江老太太自是依着她, 不放心地嘱咐了明珠送她回去。
明珠温婉安静,要紧的是安静,常念倒也应了。
二人先一步离开后, 罗姨娘在后头嘟囔了一句:“莫不是我给人吓走了?”
江老太太睨她一眼:“知道还问?”
罗姨娘讪讪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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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花厅回后院厢房的路不算远。
春笙夏樟也认得路。
常念看着沿途一个个小标志,及至那熟悉的凌厉笔锋,嘴角慢慢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