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一眼看出那是宁远侯的字迹,侧身瞧瞧这位公主, 皱了眉, 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一路无言,尚算平和。
常念便是那你不挑事我们便相安无事的性子, 微笑作别后也不多加为难。
明珠转身离去时, 驻足望向府上东南方向,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回了花厅。
花厅中,罗姨娘退下了, 现下是江老太太和江恕相邻坐着,也不知方才说了什么,压抑的气氛透着紧张。
江老太太见明珠回来,才换了笑脸,和声问:“念宝回去了吧?可歇下了?”
明珠福身见礼,答道:“您放心,殿下已然歇了。”
“那便好。”老太太起身斜了孙子一眼,挽上明珠胳膊道:“走,咱们上厨房瞧瞧,念宝那孩子爱吃甜口,有几道糕点想来你也喜欢吃。”
明珠应是,走出花厅外时,不经意间回身看了眼冷目深沉的宁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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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罗姨娘,她原是一门心思傍着老太太,自银城侯府过来也是巴不得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会子离去,是约了时府的三姨娘出门。
三姨娘看着比她要年长些,不过二人却是差不多的年纪。茶馆坐下后,三姨娘打量着罗姨娘的模样,不禁感叹:“一年未见,你竟是没变样。”
罗姨娘摸了摸脸,笑一声:“说什么变不变的,还是侯府的风水滋养人。”
三姨娘喝茶不语。
罗姨娘那点事,她倒也晓得一二,这些年只怕没少拿候府的银子养野男人,滋润,想必也是这个滋润人。当然了,二人关系近,她虽心知肚明,这会子也不会提。
罗姨娘特特空出功夫约见三姨娘可不是为了叙旧喝茶的,坐了没一会便问:“上回我托你办的事,可是稳妥?”
“怎会不稳妥?”三姨娘奇怪地瞧着她,“我给你找的可是楚楼的头牌姑娘绿柳,花了上百两银子,那手段可厉害着,恐怕是你也没人家七分能耐。”
罗姨娘若有所思地吹着茶,心道那便奇怪了。
怎的今日她见那位公主,才说了两句话不到,便察觉不一般。
于是又问:“绿柳当真可靠?”
三姨娘不轻不重地搁下茶盏:“你不信我,便自个儿上外头打听去。”
罗姨娘忙坐到她身边,给她夹了块糯米糕,安抚道:“我哪能不信你?这不是多问一嘴,求个心安。”
三姨娘这才稍微好了脸色,“不是我说你,那位可是皇宫来的公主,老皇帝有多宠,你不是没打听过,要是在西北出个差池,就连宁远侯老太太都难逃干系,莫说你个姨娘,你有几条命去赔?适可而止吧,千万不要太过分了!”
罗姨娘撇撇嘴,不以为然:“天高皇帝远,我总得为自个儿绸缪一二。”
三姨娘叹口气:“这些年你在侯府捞的油水还少吗?要我说,眼下要想谋个好前程,你就使出七分哄老太太的手段,去哄哄这位公主,到底是皇宫大内出来的贵主儿,难不成她还能苛待你不成?你安分了,江老太待你也差不了。”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罗姨娘起身站在窗边,望着底下车水马龙,行人姿态各异,眼神却飘到北方边地。
“我罗桔自出生就仰人鼻息,以往在家吃不饱穿不好,还要哄着主母哄父亲,好容易逃出来,到了钟鸣鼎食的侯府,日子好过些,又开始哄那善良心软的夫人,到如今,老太太当我是只鸟儿逗,我也得低眉顺眼尽心伺候,你竟还要我哄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这日子还有完没完了?”
三姨娘幽幽问一句:“不然你还想怎样?又能怎样?你真当江老太这些年是老了不中用了不成?”
罗姨娘抿紧唇,拨弄着手腕上翡翠镯子,许久不语,心中却想起江老太太那莲花纹的拐杖。
老太太身子康健,拐杖却是从不离身,有一回她心痒摸了摸,生生被打了两棍。
老太太板起脸来,拿拐杖便能将她活活打死。
三姨娘见她有所动摇,才走到她身边和声道:“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话,不若费这心神讨你嫌作甚?宁远侯府的姨娘,至少也比寻常人家的夫人富裕宽绰,想活好,只一条,安分守己,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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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宇文明珠去了一趟书房。
常念提着一盒糕点过来,正瞧见明珠进门的背影。她顿在原地不动了,将食盒丢给身后的夏樟。
春笙急忙道:“殿下,不如咱们也过去……”
常念冷冷打断:“过去打搅人家叙旧情么?”
春笙垂头不敢说话了。
常念站在原地许久,脸色越来越不好,最后寻了书房旁的凉亭坐下,主仆硬是坐了有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宇文明珠笑着出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常念顿时气得拍了桌,拍得掌心一阵发麻,不知是疼的还是酸的,她眼眶涌上些许湿意,愤愤骂一句:“表里不一!今儿个冒出来恩师之女,明儿个是不是还要有什么战友之女、部下之女?哦,人家都是有恩情的,本公主要是多说什么,倒显得小气!”
她心里不舒服,对宇文明珠的印象也阶梯似的直往下跌。可心中越气闷,面上就越是表现得风轻云淡。
这厢用过晚膳后,常念回房重新描了妆。
江恕回得早,见她这打扮,不禁微微皱眉:“今夜不睡了?”
常念从镜子里扫他一眼,“祖母约了玩叶子牌。”
江老太太的几个好友陆续都到了,上了江宅拜访,老友多日未见,叙旧拉家常,自是热闹,单是说话没意思,于是老太太组了牌局,又请了人来唱戏,特来问孙媳妇身子可爽利了,夜里来不来。
常念满口应下。
外边天黑了,江恕默了默,不由得叮嘱道:“祖母玩心重,你若乏了便早些回来歇着,别纵着她胡闹,夜里凉,少吃茶,厨房那边新煮了羊奶——”
常念描眉的手一顿,皱皱眉:“果然人上了年纪就会啰嗦,就连素来少言寡语的宁远侯也不例外。”
江恕:“……”
他的脸色几乎是瞬间阴沉了去。
常念讶异道:“呀,倒是阿念说错话了?”
江恕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走近看着镜子里娇艳欲滴的小脸,抬手靠近,常念忽然往另一侧躲开。
江恕按住她肩膀,右手食指包着纱布,他换了中指指腹抹去她眉头上画歪的一笔,语气沉沉压着人:“我是上了年纪,你有什么不满么?”
四方铜镜倒映出两人相贴的脸颊,江恕冷硬的脸庞像冰块,而常念一张倾城脱俗的脸庞有如高山雪莲般的清冷。
冷碰冷,硬碰硬,都是叫人不敢轻易靠近的。
静默半响,常念冷哼一声,也不答那话,推开他站起身来,从架子上挑了件水蓝色披风,转身那瞬,忽然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捞进了怀里,又紧跟着,跌坐到一侧的昙花小榻上。
她回头嗔怪,刚张了张口:“……唔!”
春笙进来回话,看见此状连忙背过身跑出去。
外头是芳妈妈,忧心问:“怎么了?”
春笙摇头,实在说不出话。
这两句话间,常念咬破了江恕的唇,气汹汹的,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江恕拥着她挤在小榻上,一手垫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握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压在头顶,任她咬。
常念娇嫩的唇上染了血珠,也被他舔去,一回一回,不厌其烦。最后倒是常念先受不住了,哼哼两声,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
光影朦胧,暧.昧横生。
江恕声音低沉:“你在气什么?”
“你说呢?”常念别开脸,“你摸摸你的良心,答应过我什么。”
江恕顿了顿,常念趁他走神便用力推开他,跑了出去。
牌局散了,常念去了戏台,一路上将唇蹭得红肿。
戏台上锣鼓敲响,正是刚开场。
江老太太见她过来,忙起身招手:“念宝!”
常念动了动僵硬的唇角,笑了:“欸。”
众人起身见礼,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常念在江老太太身侧的座位坐下,后面是宇文明珠和罗姨娘,她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头都没回。
戏开唱了,江老太太本是给常念剥瓜子,见她有些红肿的唇,嘿嘿一笑,又换了雪梨软膏来喂给她吃,边道:“改日祖母定要教你个一招半式的,省的给那混小子欺负了去。”
常念难得爽快应:“好!”
罗姨娘张嘴欲插话,不知怎的又闭上口,宇文明珠拿着针线绣香囊,时不时看眼台上,罗姨娘便转为对她道:“明珠,这会子光线不好,可仔细眼睛。”
宇文明珠淡淡“嗯”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罗姨娘又问:“难不成是赶着送人?”
明珠再应一声:“嗯。”
常念的耳朵竖了起来,仔细听身后的动静,心中杂七杂八地想着。
香囊定是送给心上人。
宇文明珠还赶着看戏这会子绣。
难不成头日进府就想挑衅她么?!
休想!!!
这出戏唱了什么常念全然不知,只知晓戏散了之后就差春笙夏樟拿针线来,又找了个简单花样,她连厢房也不回,另找了一间空置的房间,就在宇文明珠所住的房间对面。
两盏灯互相映照,直到天明。
清晨两扇门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开,宇文明珠见着她,惊讶得睁大眼:“殿下?您怎么在这?”
常念扬了扬下巴:“怎么,本公主不能在此?”她瞥了眼明珠手上拿的香囊,针脚细密,绣工精美,再摸摸自己绣的那粗糙纹路、满是线头的东西,顿时不动声色往身后一藏。
适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念。”
常念手心一紧,连忙攥紧了些,迟疑回头看了看。
江恕长身立在院子的垂花门处,不知几时来的,脸庞冷峻,仍是昨夜那身黑衣,缓步走近来,才见眼下淡淡乌青。
他走过来,俯身靠近她:“答应你的事自不会食言。”
常念的视线凝在他被咬破的嘴唇上,下一瞬就被打横抱了起来,江恕亲亲她的眉眼,又低声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头脑发懵,只记得把那个香囊胡乱挂到他腰间的革带上,不忘打了个死结。
一直在身后的宇文明珠愣愣看着,恍然有点像做梦。
明珠记得,宁远侯一直是冷漠凉薄的啊,谈经阔论,武术招式,带兵打仗,样样出类拔萃,有时候都不像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因为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则。
父亲也总说,太过凉薄狠心的人,好,也不好。
好,是于家国大义而言,宁远侯是天生的掌权者,冷静理智,客观秉公,像一座巍峨壮阔的高山,阻在敌人刀剑前,守护着西北几十万民众。
不好,是对身边的至亲至爱而言,江恕有责任与义务,唯独没有一份炙热浓烈的感情,自老侯爷和老夫人逝去这么多年,他脸上几时有过别的表情,便是江老太太病重,回来也只肃着脸吩咐府医进去看诊抓药。
明珠摇摇头,不再多想了,她拿着装了安神药材的香囊走出院子,往江宅东南方向去。
东南院落,住着叙清。
第51章 脾气 江恕,你是想反了不成?……
当年一场恶战, 叙清双腿中了淬了毒的暗箭,救回来时又因战场混乱耽误了最佳诊治时刻,待军医赶来, 为保住这条命, 不得不截去小腿。这些年,每逢换季,被截去的地方都会隐隐作痛,至寒冬腊月,更是疼痛难忍, 彻夜不眠,久而久之心神躁乱不宁,夜间总睡不下。早些年江恕也请太医来看过, 只是伤情太重,纵有药汤养着,病根却难除。
明珠在府上兜兜转转绕了许久, 直到夜了,才走来东南院落。屋内还点着一盏灯,窗户纸上倒映出男人清瘦挺直的身影,五官轮廓温和, 随着他翻页的动作泛出书香气。
明珠却始终记得他追随宁远侯上沙场时的英姿勃发, 一身绯衣配玉带,得胜打马自街口而过时, 不知引得多少贵女芳心暗许。
整座院落安安静静的, 门口无人看守,走到里面,也未见什么来往的仆妇小厮,行在其间, 凉风阵阵拂过,竟有一种幽然的寂怕。
高大槐树上探出一双蓝色的眼,怀里抱剑,往下打量一番,吹了声口哨。
叙清放下书卷,门口正传来一声敲门声响。
“谁?”
明珠捏住的手指紧了紧,顿了一瞬,柔声开口道:“是我,明珠。”
话落,里面静了半响,才传来叙清平静的声音:“夜已深,不便迎姑娘进门一坐,若有话,在门外说即可。”
闻言,明珠暗暗垂下眼睛,攥着那香囊道:“老夫人广邀老友组了宴席,我跟着罗姨娘一起来了,听侯爷说你身子不大好,便做了一个香囊……”
“还请姑娘收回去吧。”叙清温和而不失礼貌地打断她,明珠在外急急解释道:“是装有安神药材的!”
叙清未语,俯身吹灭了灯盏。
灯光黯下那一刻,明珠的脸色也跟着黯了。她站在门口没动,不知过了多久,才鼓足勇气开口:“殿下好像误会我和侯爷的关系了,今儿气冲冲的,你说我要不要去解释一二?”
又是许久没有应答。
明珠僵身站着,手指扣着门框,发髻上珠环在夜色里发出盈盈的光泽,她知道那人定是坐在案几前,等她离开。
可她偏是不想走,背倚着门,语气低低道:“叙清,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吗?哪怕两个字也好啊。”
叙清坐在案几前,眼帘微阖,终是依言开了口:“回吧。”
说两个字,当真就只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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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江恕将常念抱在肩头上扛回去,一路上来往经过的仆妇见了,眼观鼻鼻观心,纷纷垂头问好,心中却轰隆隆炸开了锅。
常念趴在江恕肩头,脸颊燥热,只觉快丢死人了,胡乱踢着小腿,挣扎要下来。江恕的掌心不轻不重地拍一下她的屁股,柔柔软软,肉肉弹回来那一下,他的声音几乎是微不可查地染上一抹黯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