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顿了顿,明珠回身道:“殿下,我且回避吧。”
“不用了。”常念道,她和江锦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人既然到了门口,她吩咐夏樟:“叫她进来。”
夏樟转身出去,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一身素衣裙的江锦。
江锦的两边脸颊肿得厉害,一看就是被打的。
常念想起二人其实是差不多的年纪,她叹了口气,温和道:“上回的事情,四夫人已经解决,便过去了,本公主不会过多追究。”
江锦垂着头,闻到锅里汤圆的清甜香味,听到火苗噼啪响声,也看到宇文小姐,这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和美好,可她却要被迫去偏僻的庄子受罪了。
常念见江锦久久不说话,耐心不多,道:“无事你回去吧。”
江锦不甘心地点头,她特意过来,不能白来一趟,绝不能白来一趟,哪怕就这么冲上去……慌忙间,她瞥到一侧的水桶里,满桶清澈的井水,是下人一早挑回来准备洗菜刷碗用的,十月末的天,深井之水应该像冰一样凉吧?
夏樟道:“锦姑娘,请随奴婢出来。”
江锦应声,跟在夏樟身后出门去,走到那水桶时,犹豫只是一瞬,就猛地用力提起来,发了疯似的回身:“朝阳公主你不得好死!”
常念一怔,惊愕回身,竟是迎面泼来一桶水,明珠突然听见那话,与她是同样的反应,回身见此,下意识替她挡了挡。
然而眨眼间,整整一桶水,已经全泼上来了。
两人身上瞬间湿了一大片,透心的冷。
夏樟回神急忙去压制发疯的江锦,大喊:“你做什么?来人啊!”
门外听见动静的宫婢婆子纷纷跑进来,场面乱糟糟的。
江锦望着常念,红着眼,发疯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跟我作对,跟我作对——”
“住口!”春笙一巴掌打了上去。
随后,没有人再多管这个疯子。
明珠急忙给常念擦去脸上的水珠,春笙夏樟围过来,立马拿毛领斗篷披上,护她回寝屋换湿衣裙,烧热水沐浴。
手忙脚乱,却也有条不紊。
常念浑身麻木,再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泡在暖热的浴桶里,热气氤氲,她慢慢摸了摸脸颊,是热的。她将自己沉入热水里,耳边反复回响那句:
“朝阳公主不得好死!”
春笙和夏樟见她这个样子,吓坏了,一左一右,小心问道:“殿下,您怎么了?那疯婆子已经被芦嬷嬷压制下了。侯爷也快回来了,您,您别担心,啊?”
常念看了看她们,轻声问:“明珠呢?”
明珠身上也湿了,当时都顾不得自己,先给她擦水渍披衣裳。
春笙说:“您放心,奴婢找了一身您的衣裙给宇文小姐换下了,眼下正在外间。”
常念低低应了一声,又泡了一会,才起身,春笙自觉给她穿了比往常更厚实的棉裙。
就这短短一会儿,外间烧起了炭火,整个屋子暖如春日。
明珠急急过来,握住她的手问:“怎么样?快先让华姑看看。”
华姑早已提着药箱等候在侧。
常念弯唇露出一个叫人放心的笑:“无妨。”大家的反应叫她熟悉又恐慌,她自顾自地又道:“无妨,无妨的。”
华姑把脉后开了两幅暖身药方,宽慰说并无大碍,厨房里的甜酒汤圆也端过来了。
常念和明珠一人一碗,默默吃着,汤圆是芝麻馅的,香甜软糯,吃进肚子,身子也变得暖呼呼的,方才那猝不及防的一幕却良久挥散不去,实在是太过突然了,谁也没有料到。
江恕一身寒气地回来,脱了大氅,先在门口烤了烤火,才快步过来,握住常念肩膀上下看了看,眉心紧蹙,焦灼之态明显。
常念笑笑:“没事呀。”
江恕沉着脸不说话,只是很快转身出去,杀气十足。
明珠起身道:“殿下,您好好养身子,别多想,她定是失心疯了说的胡话。我改日来看您。”
“好。”时候不早了,常念叫春笙送明珠出门。
她捧着暖手炉发呆,直到江恕再回来。
安静地对视一眼后,常念张开手,有些委屈地道:“抱抱。”
江恕俯身下来,轻轻抱住她,摸摸她自然披散身后的乌发,他身上还是那么暖和,像火炉一样,这个火炉不冒火苗,也不烫手。
常念觉得全身都暖了,下巴垫在江恕肩膀上,闷闷道:“我没有想到,我不该让她进来的,母妃教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又忘了。今日,真是我不好,再没有下回了……”
江恕垂下的漆眸泛起深深浅浅的心疼。
“不关你的事。”他没提杀人见血的东西,怕吓到她,问道:“还冷吗?”
常念用力埋在他胸膛里,汲取那源源不断的暖意,摇头说不冷。
当夜,夜半的时候,罕见的下了一场暴雨,狂风呼啸着,青瓦上咚咚作响,像是天上有石子砸下来一般。
下的不是雨。
有仆妇好奇去瞧了瞧,是拇指大小的雹子呢。
常念听着声响,一晚上没睡着,到凌晨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冷,翻来覆去,也掩饰不住轻微发抖的身子。
江恕摸摸她放在他胸膛上的手心,冰冷一片。
第89章 孤独 倘若我走了,你会续弦再娶吗?……
华姑急忙赶来。常念整个人缩在两层厚的被子里, 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怏怏无神望着华姑。
华姑笑着说:“殿下, 您别担心, 我先把脉看看。”
常念点点头,从被子里伸出手,那截纤细冷白的手腕甫一露在半空中,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江恕坐在榻边,用干燥温暖的宽掌握住她的手, 握了一会子,才让华姑来把脉。
华姑始终是微笑和蔼的神情,摸着脉象, 凝思半响之久,才抽手起身,温声道:“小风寒, 早先喝过药了,不甚严重,再养两日便可痊愈。”
“哦哦。”常念不放心地看一眼江恕,江恕把她的手放到被子里, 问道:“想吃什么?”
常念想了想, 可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她勉强道:“麻薯圆子,成吗?”
那是一道油炸的甜食, 外皮酥黄, 内里软软糯糯,咬一口还会拉丝,满是麻薯清香。
华姑犹豫片刻,说:“吃两个无妨。”
江恕摸摸常念脑袋, 安抚道:“成,你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好吧。”常念乖乖闭上眼睛,拉被子盖住脸,及至眼睛额头,严严实实捂住。
江恕示意春夏两个丫头留下照看,便与华姑出了寝屋。仍旧是到了外间,华姑才摇摇头。
芦嬷嬷上前道:“我们殿下严冬有寒疾,头疼脑热咳嗽是常有的,反反复复不见好,以往喝药捱一捱,精细调养着,捱到了春日天气回暖便慢慢恢复了,今年……昨儿一出实在太过突然,不知华姑有何良方?老奴写信请了赵太医过来,再有三五日到达,届时还望你们多费心。”
华姑忙道:“嬷嬷言重了,照料殿下周全是我职责所在。眼下先喝药看看,我研出几道方子,再酌情添加几味药材,实在不成,”华姑顿了顿,其实她也不知晓实在不成,该开什么药,不过她笑着道:“总有法子的。叫殿下放宽心,切忌忧思焦虑,郁结于心,只会加重病情。”
这叮嘱,江恕应下,芦嬷嬷也郑重应下。
江老太太拄着拐杖默默站在门口,叹了口气。
华姑和芦嬷嬷下去煎药。江恕看到老太太,上前扶着她进来。老太太道:“怪我,怪我,早知道那贱东西不安分,直接拖去——”
老太太想到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晦气得很,恐怕会影响孙媳运气,便住了口,转为道:“人怎么处理的?”
江恕语气很冷:“送去庄子,每日泼一桶冰,到死为止。”
“也罢。”老太太摆摆手,低声道:“往后在念宝这屋,谁也不准说死不死杀不杀的,晓得不?”
江恕淡淡应下。
老太太也是个信奉神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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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府。
明珠回来后一直放心不下,想着喝药嘴巴苦,胃口定是不好,便去厨房做了道开胃的山楂糕,准备送去侯府。
宇文夫人问了两句,听说是送给公主殿下,自然没话说。她就怕这个傻闺女是巴巴给叙清送去。
宇文夫人忍不住唠叨了两句:“明珠啊,娘看张公子年轻有为,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知根知底,人品信得过,对你也照顾有加,不如改日就由娘和你和父亲跟张家提提,咱们早些把亲定了,你也不小了。”
明珠忙着装盒,假装听不见。
宇文夫人揪揪她耳朵:“啊?”
明珠才无可奈何地道:“娘,我对张公子无意,您别乱点鸳鸯谱了。”
“对张公子无意,我看你是除了叙清对谁都无意!”宇文夫人声音大了些,“你就是个倔脾气听不进劝的,前段日子好容易想开了,如今这倒好,叙清一回来,你就又找不着北了!他好好在安城待着,怎非要回来?!”
明珠默然,半响,温声道:“娘,我该给殿下送过去了,您别生气,身子要紧。”
宇文夫人觑她一眼:“你一日不成婚我这身子就好不了!”说完就生气地转身走了。
明珠提起食盒默了一阵,除了山楂糕,里面还有一盒酥饼。
叙清爱吃酥饼。
明珠和婢女出了府,正遇上另一辆马车驶过来,驾车的是九州。
明珠在门口等一会,待那马车停下,叙清掀开帘子,顿了顿。
明珠笑着向他招手:“你来找父亲的?”
九州抢先道:“大人来找您的。”
“啊?”明珠惊讶地看向叙清,眼睛里慢慢有喜悦蔓延开。
叙清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滑过一抹异样,遂点了头:“听说昨日你与殿下被泼了水,今日身子可还好?”
“我倒是无妨。”明珠忧心道,“就是殿下,她身子骨弱,谁知道会遇到那种事。”
叙清道:“侯爷会照顾好她。天冷了,你也多注意。”
明珠笑了:“嗯!”
明珠又问道:“我要去给殿下送糕点,你待会要去哪?”
叙清握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眉眼间的犹豫似乎只一瞬,道:“也去侯府。”为免太刻意,他补充说:“有事同侯爷商谈。”
宇文府的马车已经在一旁等候了,不过明珠看着叙清问:“正好顺道,我和你一起吧?”
“……好。”叙清让出位置。
九州识趣地拿踩梯放好,让明珠上去,音枝则上了自家马车,在后面不远的距离跟着。
叙府的马车很宽敞,因为叙清需坐轮椅,九州特特改造过,明珠上来后,坐在他身侧。
一路上很安静。明珠却看出叙清有话要说。
她自幼就认识叙清,太熟悉了,一举一动都刻在脑海里。
“你怎么啦?”明珠声音柔柔,主动开口。
叙清匆匆看她一眼,又移开视线,张口欲言时,耳朵微动,忽然倾身抱住明珠的身子向一侧躲去。
明珠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咻”一声划过来一只利箭,正好盯在车窗上,也就是她坐的位置。若不躲开,那箭会穿进她肩膀。
明珠不由得抓紧叙清的胳膊,心有余悸,脸色微微变了。
九州在外面回禀道:“大人,有埋伏。”
叙清神色一沉,“继续前行,余下交由暗卫处理。”
“是!”九州挥动马鞭驾马。
明珠小心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看,外边果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青衣男子,和九州的衣服一样,他们开始排查附近。
明珠放下帘子,抿抿唇,欲言又止。
这里还是荣定街,距离宇文府不过百米,看样子,这些暗卫是早安排了的。
叙清不动声色放开揽在腰身上的手,推着轮椅退后些,退到车厢边缘,淡淡解释:“呼延川报复心重,那日想必怀恨在心,安排他们,有备无患,日后你出门多加注意,也不必太过恐慌,他们一直在。”
明珠点点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静默。她知道叙清好像转变了,对她像从前一样,可她不太敢确定,怕说出口了,她们又会回到疏远的模样。
“唉。”
叙清垂着眼睛,视线凝在腿上,长袍会遮住残缺那部分,他听见明珠轻轻的叹息声,又抬起头,试探着问:“明珠,我还是可以保护好你,对吗?”
忽然听这话,明珠愣了一下。
叙清很快垂下眼,她急道:“当然了!”
“而且,而且我又不是一定时刻需要被保护……”
上回,我也可以保护你的呀。
明珠怕伤到叙清的自尊,没有说这话。她从食盒里拿酥饼出来,“喏,特意给你做的。”
叙清缓缓接过,指尖摩挲着盒子边缘,尝了一块。
“怎么样?”明珠靠近他问。叙清抬眼便对上一双期待的杏眸,他唇角微动,牵出一抹温润的笑,道:“很好,味道比以前还要好。”
明珠便说:“那下回还给你做。”
良久,叙清“嗯”了一声,像是纵容自己。
隐忍太久的东西,极易变得贪婪。
像是囚在笼中的困兽,得到释放,疯狂掠夺。
叙清忽然问:“下回,是什么时候?”
“嗯……”明珠想了一下,“明天后天大后天,什么时候都可以。”
叙清克制地望她一眼,“明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