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跃了过去,合身扑向神啸人。
沉舟加入战局,至多也就只能再撑五息。
颜乔乔的身躯不自觉地前后摇晃,脑海嗡鸣,呼吸困难。
五……
颜乔乔牵着公良瑾衣袖,望着他玉般的面容,心口阵阵抽搐。
“殿下……醒来啊。快醒来啊……”
“殿下,我吻不醒您……”
四……
破釜替沉舟挡下一击,口中再度喷血。
白无愁软软拖着一条腿,再难维持吊儿郎当的形象。
离霜手中无剑,倾尽全力将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把守护之剑。
三……
再不走,便当真来不及了!可是挪动殿下,神魂无法归位,他从此便成了活死人!
颜乔乔咬破了唇。
她从未有过这样艰难的时刻,五脏六腑似是挤成了一团,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着它们,疯狂地拧绞。
痛啊!
抛下同伴,换殿下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吗?
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颜乔乔眸光渐凝。
三……
离霜与白无愁联手将敌人推出,双双力竭,已无法再击杀。
更多神啸人涌了过来,有些未加入战局,像鱼群绕开礁石,朝着墓殿门外奔去。
“颜王女!走啊!带着殿下走啊!来不及了——”
“快走!别管我们!”
颜乔乔耳畔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逼着自己,将心神彻底凝聚。
眸中渐染白霜。
灵气在体内疯狂运转,尽数化为冬杀。
一!
天不渡人,人惟自渡!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
两根巨棒砸向离霜与白无愁,一张血盆大口对准了破釜的脑袋,两只蒲扇般的巨掌拍夹向沉舟的头。再一瞬间,便要血溅五步,全军覆没!
“凛冬!”颜乔乔扬起双臂,袍袖无风舞动。
周身灵气激涌而出。
纯白的暴风雪,向着四面八方狂烈倾泄。
凛冬降临!
只一霎,身前数丈范围只余纯粹的白。
灵气飞旋鼓荡。
凛冬急遽扩散,霜雪覆满青砖,覆满殿柱,覆满穹顶,覆在伤痕累累的战将们身上。
颜乔乔记得,神啸半兽人,个个都是雪下盲。
在雪地里,他们看不见任何白色的东西,必须带上没有混到妖兽血脉的“奴”来指路。
此刻,她便赠他们一场雪!
好大的雪啊。
就像前世那一天,她无助地躺在地上,感受到的凛凛寒冬。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除了白,还是白。
冬雪无情地埋葬一切,谁说它又不是在守护一切呢?
颜乔乔心中仿佛有桎梏破开,灵气鼓荡,风霜愈烈。
巨棒停在半空,血盆大口愣愣合拢,蒲扇般的手掌迷茫地薅了薅眼前白雾。
满殿神啸人,顿时成了无头苍蝇,原地抓瞎。
第135章 我命由天
墓殿一片霜白。
沉舟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变故降临之后,即刻屏息噤声,静悄悄后退,聚到颜乔乔与公良瑾身旁,背对背守护他们。
墓道深处涌来更多神啸半兽人,密密挨挨挤在墓殿中,看一眼都叫人心惊胆战。
倘若颜乔乔动作再迟一瞬,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很快,神啸人越聚越多,像一座座沉甸甸的铁山,轰隆隆相互碰撞着、咒骂着、推着挤着叠着,循着陵外的天光涌过去。
墓殿正中,颜乔乔一行就像滔天海啸中最后一座小小孤岛,山般的力量在周围冲撞,身处浪峰之底,大气不得出。
破釜等人黑手频出,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悄然将迎面撞过来的神啸人推向左右,然后拖来先前击杀的几具巨尸,当沙包垒在前方抵御冲击。
几个人背靠着“沙包”,被冲得一荡一荡,就像站在溃堤之下,抓着彼此的手,用身躯生生抗击洪峰。
殿柱轰隆隆地颤,地面像浪一般颠簸。
颜乔乔的灵气飞速流逝,身躯摇摇晃晃。
每一个人都在这场暴风雪中苦苦支撑。
度日如年。
颜乔乔脑仁生疼,眼窝发寒,胸腔泛起阵阵锈般的血腥气味。
她咬住唇,弯起眼睛,望向覆满霜雪的公良瑾。
‘殿下,我总算找到机会,用性命守护您一回!’
许下那么多誓言,今日终于应上了。她,颜乔乔,言而有信,是个顶天立地的小女侠。
颜乔乔苦中作乐地想。
她望向顶在“沙包”后面的四员大将,视线交汇,每个人神色都有些无奈,也有些豪迈。
离霜把脸拧到一边,坚决不与别人对视。
颜乔乔偷偷抿唇笑了起来。
“轰——轰——轰——”
激烈的冲撞之间,神啸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出陵墓。
*
卧龙江畔热闹得很。
鼎沸人声之中,两个神色恹恹的女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蒋七八左推一把龙灵兰,右推一把孟安晴,不爽道:“难得出来玩,一个二个哭丧个脸,扫不扫兴啊你们!”
孟安晴嘀嘀咕咕:“我本来也不爱说话。”
龙灵兰假笑:“怎么,出来玩还得卖笑?”
蒋七八暴跳如雷:“不想来早说啊!你们当谁稀罕这破船啊!我又不是非看!”
孟安晴眨了眨眼睛,小小声说:“七八,你这么暴躁,是因为乔乔不在吧?从前我反正都不说话,龙三她也只顾着找韩师兄,只有乔乔和你疯。今天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少了乔乔。”
蒋七八一滞,抿住唇,把头拧到一边:“嗤,谁担心她,祸害遗千年。”
龙灵兰学着她“嗤”了一声:“不打自招。”
眼看着蒋七八要急眼,孟安晴赶紧打圆场:“乔乔快两个月没回来了,谁能不想她啊。”
说着话,隐隐感觉北面传来骚动。
人挤人,听不太清。
今日这里少说也聚了十数万人,一人捧一口水喝,恐怕都能把宽阔的卧龙江给喝断流。
看看周围,一张张面孔洋溢着喜气,时不时爆发出震天欢呼,为江面上自家州府的划船勇士们喝彩。
许多夫妇把孩子带了出来,高高骑在年轻父亲的肩脖上,挥着手咯咯笑。
“大船船!大船船!”
身处其中,让人不觉会想,这就是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啊。
忽见龙舟一艘接一艘停了下来。
腰系大红绸的船手站起身,遥指北面陵山,惊恐地呼喊些什么。
江面宽阔有风,听不太清楚。
北面骚动愈烈,开始发生推挤。孩童啼哭,场面渐乱。
终于有恐慌的声音带来了消息——
“快跑啊!神啸大军从陵山攻过来啦!他们有三丈高!獠牙有两尺长!”
“跑——快跑——”
“不要拥挤!不要踩踏!注意秩序!”
“快跑吧夫子!别管那些啦!”
人太多太密,穿梭其中就如身陷泥沼,根本跑不动,再如何推搡,前方也挤不出多少空隙来。
完了……完了……
恐慌迅速蔓延。
蒋七八像边上年轻父亲一样扛起瘦小的孟安晴,让她骑上她的肩头观察情况。
孟安晴摇摇晃晃坐稳,放眼一望,只见陵山如崩,无数身型庞大的神啸半兽人从山上涌下来,犹如山洪爆发。
一跃,足足能跃起近五丈高,落地便是轰隆隆一个大坑洞。
守陵军的防线顷刻就被冲破一道大口子,遥遥望着,耳畔都能幻听出惨烈无比的哀嚎。
这支恐怖的神啸军队,正向着江畔密聚的人群碾来。
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调军救援。
孟安晴瞳仁震颤,双手紧紧薅住蒋七八的头发,嘴唇颤抖着,良久,只憋出一个字:“……跑。”
*
不知过了多久,陵墓深处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颜乔乔勉力维持满殿凛冬,直到最后一个巨兽般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墓外的甬道后。
她踉跄一步,拄腿站稳。
“不好。”沉舟大喘着气,颤颤抬手,指向墓外,“端阳节,底下在,赛龙舟啊。”
颜乔乔呼吸凝滞。
那是大夏最热闹的盛会,往年她都会和孟安晴她们一道挤在江边看热闹,井给龙舟们下注,赌个三瓜两枣。看完龙舟,赢家便挥挥手,率领另外几个小姐妹到酒楼挥霍一番。
“看着殿下!”
她提起绵软的双腿,追着神啸大军的背影离开墓殿。
踏出皇陵,阳光正好。
站在陵山往下望,只见宽阔的卧龙江伴着京陵城流淌,自西而来,奔海而往。
江上漂着一排龙舟,江畔挤满人潮。
卧龙江北面已乱成一团,动静暂时还未传到南边。从山上望去,人群就像密密挨挨一筛豆子,满满地挤着,北面簌簌攒动,却没有多少腾挪余地,南面依旧岁月静好。
在她脚下,山体轰隆震颤,神啸大军滚滚而下,犹如山崩。
颜乔乔心脏揪紧,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自重生归来,避免这场灾祸始终是她心头最大的执念。没想到千防万防,它还是以这样的方式降临。
她放眼远眺,见京陵方向已在调兵,然而事发突然,十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正正位于神啸大军的血盆巨口之下,正规军插翅也难以救援。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根本无路可逃。
狂化神啸军数目近万,狼入羊群,无需多时便能杀红整条卧龙江!
怎么办……
“仁君之道泽被万民,民苦,君亦感同身受。”身后传来沉舟吸着气的声音,“神啸大军即将残害十数万百姓,眼下惟有帝君能救——帝君恐怕要入圣了!”
颜乔乔心头一凛,双手捏紧。
这不就是昨日重现?
心跳撞击着肋骨,根根生疼。空气进入肺腑,如刀割一般。
“沉舟将军!”颜乔乔思忖片刻,反手攥住沉舟的手,“请你冒险前往京陵,提醒帝君,当心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无论是君后、院长还是大儒司空白。”
她知道沉舟的道意能够共情,握住手,对方便能感知她的情绪。
“好!”沉舟眼神微凝,郑重点头。
“另外,”颜乔乔抿唇想了想,认真补充一句,“请求帝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入圣,等一等……殿下!”
“好!”
看着沉舟疾速远去,颜乔乔轻轻呼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周身绵软无力。
面对这样一场浩劫,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蝼蚁一样。
她定定看了一眼涌向万万百姓的神啸大军,返身,奔回墓殿。
脚步声敲击着墓砖,回荡在甬道中。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再度重演。
前世与今生、幻阵与现世,重重记忆在脑海中交叠。
殿下布的两重幻阵让她知道,前世帝君、君后、院长三个人都殉国而死。但,君后刺了帝君,院长假传少皇谕令,以致公良家覆灭。而最终颜玉贞想要道出某个真相时,被司空白灭口。
看起来每一个都有问题。
情况紧急,她只能选择眉毛胡子一把抓,让帝君防备每一个人。
颜乔乔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她的木头脑袋,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心念电转间,她奔进墓殿,停在公良瑾面前。
那一场风雪已经融化。
寒水濯过的眉眼,更是郎艳独绝。
“殿下。”她温声软语对他说,“外面情况很糟糕,大夏百姓需要你,帝君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快点醒来啊。”
殿中破釜三人默默转身背对。
她环住他的肩,鼻尖蹭着他,轻轻贴上去。
“殿下,殿下,殿下。”她轻而急切地呼唤他。
忽然,心头微震。
她清晰地感应到,他的道心在剧烈动荡。
紧闭的眸下暗潮涌动,身上酝酿着一股恐怖的风暴。
她知道,他也在面对一场艰难的战役。
颜乔乔心跳加剧,手指揪住他领后的衣裳,偏头,深深吻上去。
唇齿相依的瞬间,黑暗低沉的威压荡过她的神魂,磅礴的魂力涌入她的脑海。
颜乔乔身躯一震,眼前浮起无数破碎画面。
他的神魂于幻阵中入圣,力量太过庞大,激发了她魂魄最深处的破碎记忆。
毁灭的、绚烂的、华丽的景象——前世濒死之时的景象。
只见,黑金色的血火如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裂痕直崩到地平线尽头的天空,正在向上攀爬。
天空仿佛一只被打碎的碗,即将顺着这些黑金伤痕四分五裂。
那,她在何处?
颜乔乔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是破碎的、虚幻的、透明的魂体。她的唇,吻着他的唇。一股与他相关的力量牵引着她,让她的魂魄没有随着身死而消散于天地,而是飘向他,落在他的身前,轻轻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气息狂暴混乱,眸光却淡漠——冰冷至极地淡漠。
而周遭一切最浓郁的色彩与血火,尽数汇聚于他的足下,生成虚幻的黑白莲花。
杀生成圣,步步生莲。
他已不再清醒、不再克制。他要入圣了,舍弃一切入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