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天——纵虎嗅花
时间:2021-11-11 00:22:01

  妈妈眼睛红红的,说,我认出来了。
  她快死了,妈妈,我才一个暑假没见她,我以为她转去了三中,给她留言她都回复说自己挺好的,她怎么就快死了呢?
  张晓蔷一直哭,她妈妈抱住了她,揉着她的脑袋,低声说,多来看看江渡吧。
  开学一周很忙。
  她再来时,江渡已经离开医院,回到自己家中。张晓蔷是想告诉老师和同学们的,他们能做的,是给她捐款,但被两位老人婉拒,江渡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生病。
  张晓蔷找到了她家。
  外婆开的门,她更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但她面对客人时还是尽力照顾到了礼数,她欣喜地说,孩子你来看江渡了?快进来。
  有些凌乱的家,这个家,以前是十分整洁干净的。
  江渡外公去买菜了,你中午不要走,留下来吃饭吧。外婆颤巍巍弯腰,给她拿拖鞋。
  张晓蔷告诉自己不要哭,她买了点橘子,书包里放着笔记。
  江渡在窗前看桂花树,桂花要开了,她听见敲门声,扭头看到张晓蔷,那张蒙了土色的脸,便绽出个笑容。
  “学习委员,上次你来看我,我烧的糊涂,都没印象了,还是外婆告诉我我才知道。”江渡还用以前的称呼,没分科前,张晓蔷是她们的学习委员。
  张晓蔷一笑,露出标志性的梨涡,还有一口小白牙:“我看你今天好多了,你放心,外婆交代我什么都不要说,我谁都没说。”
  她把笔记拿出来,轻轻放到书桌上,说:“这是我管朱玉龙借来复印的,我说,江渡去了三中不好意思问你要呢,你知道的,她这个人最害羞了,所以就拜托我,嘿,你别说,朱玉龙这个人看着冷清清的,其实挺热心,跟着我就去复印了。”
  张晓蔷说个不停,语气轻快。
  江渡的声音比脸色还要衰败,她没什么力气了,她只是很浅很浅地笑:“你们对我真好,等我好了,我请你们吃肯德基好吗?”
  张晓蔷的心就跟着颤了一下,她努力扬起脸:“那必须的,你好了可得好好谢我们,回头你落下的功课我给你补,朱玉龙也行,她期末考你们班第三呢。”
  “朱玉龙成绩真好。”江渡喃喃说,出神一刹,她忽然又笑了,“学习委员,我见到我妈妈了,她来看过我了。”
  张晓蔷一愣,眼泪差点猝不及防冲出眼眶,她死死忍住,连忙问她:“是吗?你这么漂亮你妈妈肯定也漂亮得很,是不是?”
  “是的,她比我好看多了。”江渡心满意足地说,“她工作忙,不能留下来陪我,外婆说,她休假了就会再来。”
  这些话,江渡不知道是对张晓蔷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是啊,大人工作都忙。”张晓蔷不知道说什么好,开始给江渡剥橘子,她并不能吃下,但还是捏了一瓣,嘴里又都是溃疡,一碰酸甜就很痛,江渡嚼地很慢很慢,她轻轻说,“你买的橘子好甜,你真会买东西,我外婆以前买橘子经常买失败。”
  空气中是清新的橘子味。
  张晓蔷握着橘子皮,犹豫半天,终于说:“江渡,你生病的事,我能告诉魏清越吗?”
  江渡忽然就愣住。
  她的眼泪瞬间流下来,她已经忍很久没哭了,在北京,化疗痛苦万分,她很抱歉把医院的被头咬烂,哪怕昏厥,都没为病痛哭过。
  但当这个名字,他的名字,重新被人提及,出现在耳畔,她再也忍不住了。
  气氛静谧,两个少女相对无言,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只有橘子味满溢。
  江渡最终轻轻摇头,她的泪水,像取之不竭的河流,在脸上泛滥。
  “别告诉魏清越,等我好了,我们明年暑假一起去美国找他玩儿吧?”
  没人知道,他走的是那么不容易,江渡知道,他刚刚起航,绝对不可以返港。
  张晓蔷低着头,反复揪橘子皮:“他走的时候,很担心你,要我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帮你,我得守信用,你现在生病了,应该告诉他。”
  她把橘子皮放下,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部旧手机,登录了自己的企鹅号,把聊天记录找了出来。
  “我出国迫在眉睫,只放心不下江渡,你我同窗几载有些事我不必瞒你,也许,你已经看出什么不必多言。我走后,拜托你闲暇之余能和江渡谈谈心,她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伸一伸援助之手,教她不至觉得太过孤单。我到美国后,地址等联系方式会再告知你,联系勿断。以上,暂且仅你知晓,勿告他人,多谢。”
  六月的留言,六月的魏清越。
  转眼换了人间,她已经没有了生的机会。
  江渡看着手机,她看见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笑起来的样子……魏清越,我对你的祝福永远不会变,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了。她在朦胧的世界里抬起脸,微微笑着,告诉张晓蔷:
  “他说过,我们是朋友,他人真好,我也会好的,一定,我一定会好的。”
  她一定会活着,等到再见他。
  江渡有一瞬间甚至感觉到病魔已经被战胜,一切变得不真实,这件事,生病这件事,根本没发生,她好好的。为了证明她好好的,中午和张晓蔷一起吃饭时,她忍着口腔的痛,拼命往肚子里塞东西。
  小时候,一生病外婆最喜欢说,只要肚子里有馍饭那事儿就不大。
  求生的欲望,一直都在炙烤着她,只不过,现在更加强烈,强烈到让人无法承受,好似,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确信自己会好。
  她现在只想通往一条路,那就是重新获得健康。她同时又清楚,身在美国的魏清越,人生的道路已经慢慢铺展开,会通往四面八方,他会过上好日子的,就像她相信自己会好起来,一样坚定。
  日子还长,不怕。
  江渡开始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下写信,她又开始给他写信。
  她要把自己对他的思念,精确地保存下来,这是她最重要的事情,她全神贯注,没日没夜,脑子里只有写信。
  只要一动笔,她就能感觉地出自己和魏清越在一起。
  但每到第二天,江渡又会为前一天写的书信内容感到不满,写的不好,她把信焚毁,然后再开始新一封的书写。
  桂花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有月亮爬上来,像有只冰凉的蟾蜍蹲在里面。
  江渡的精神好的出奇。
  外公外婆以为要有奇迹出现了。
  她有时候跟外婆睡,蜷在老人怀里,听她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有时候,她坐在轮椅上被外公推出来散步。
  她坚持不再往梅中走一走,好像去了,就是诀别。她在等待,等自己好了,再去梅中,她不要去三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还要回梅中念书,和她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在一起。
  她会在梅中再次等到魏清越,江渡变得无比快乐。
  我会活到中秋节,再活到国庆节,再活到阳历年,再活到过新年。江渡在日历上圈出一个又一个节日。
  她除了学习,就是写信,时间不够用,因为她的□□还是在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疼痛。为了犒赏自己,她允许自己每天翻两三页《书城》杂志。
  25号是中秋节,她做到了。
  月亮又大又圆,江渡把窗户打开,她熟悉每一寸味道,秋的凉,桂花的香,月光的清。
  她吃了月饼,看中秋晚会时,对外公外婆说,她今天感觉特别好,她看起来真的特别好。
  书桌上,台灯被拧亮,外婆敲敲门,问她今晚要不要跟自己睡,江渡笑着摇摇头,她说今晚她想自己睡。
  外婆看到桌子上的纸笔,说宝宝你不要睡太晚,我们都在客厅。
  自从她回家,两位老人就睡在了客厅,因为客厅宽敞,没有门,跑到这里查看她最方便。
  江渡说好,我不会熬夜的,我会早早睡。
  她又开始给他写信。
  “见信好。
  今天是中秋节,不知道你那里是不是也能看见一轮明月。这里天朗气清,白天的时候,一丝云彩都没有,天又高又远,蓝得非常寥廓,我其实提心吊胆过了一天,就怕下午突然变了天,晚上不能见月亮。等到黄昏时,烧起来晚霞,我就知道,今晚的月亮无忧了。
  张九龄的诗可真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每年中秋,我都会想起这两句诗,觉得真好。你在美国会和妈妈一起过中秋吗?希望你和她在一起。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妈妈前段时间来看我了,只可惜,当时我脑子不太清楚(因为感冒发烧),只记得她眼睛特别明亮温柔,她中秋节没回来,我想,过年时我应该会见到她,希望我们都能和自己的妈妈有机会在一起过节。
  一直没跟你联系,是有原因的。
  也有我私心作祟,我更喜欢给你写信,你笑我老土也没关系,我喜欢写信。
  先原谅我一段时间吧,等我们见面,我再告诉你原因。
  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上次张晓蔷来找我玩儿,我缠着她问,是不是跟你联系很多,意外看到了你六月给她的留言,多谢你这么牵挂我。你说过,我们算是朋友,我不知道原来你为朋友可以付出这么多的,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毕竟,你虽然没有为我两肋插刀(开个小玩笑),也因为我的事受了很重的伤,说到这个,不知道你身体痊愈了没有,你一定要注意保养。还有,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朋友,但也希望,你以后不要这样冒险了,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你一定得好好的啊,一定要珍重自己,一定。
  你不会一直不回来吧?我的意思是,比如过新年,你会回来一次吗?如果你回来,会来梅中找同学们聚一聚吗?你喜欢吃我外公做的饭对不对?你要是过新年一个人,没什么好去的地方,来我家吧,外公会做一大桌子菜,你爱吃什么,不要客气,尽管提,外公都能满足你。
  吃完饭,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看春晚,其实,我还能请外公送我们回老家,因为老家可以放鞭炮,噼里啪啦,超喜庆的,有种不怎么响的炮,像打铁花那样,小孩子喜欢甩着它转圈,就好似炸开的金色流星雨,非常美丽,你也许小时候玩儿过。老家还能看到又大又亮的星,冷冷的,大家一开口,就会哈出一团团白汽,袅袅飞升,跟孔明灯一起飞升,不对,孔明灯好像是元宵节才会放的东西,你会做孔明灯吗?我们可以一起放孔明灯,新年放也没关系。
  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像个小孩一样幼稚才好,只是我现在一想到过新年,就好高兴,忍不住话唠。新年一过,春天就来了,那就是二零零八年了。
  我没出过国,等你回来,请你给我讲讲那边的见闻,那儿的天气,那儿的人们都吃什么,那儿的学生都是怎么上课的又都学什么,我非常想知道。
  外面的月亮可真皎洁啊,你到底有没有看到呢?如果你正在忙碌着什么,歇一歇吧,来窗边看一看月亮,我相信,梅中的同学们老师们,此时此刻都看到了中秋节的圆月,你看,我们都能瞧见这一地清辉,如果你有思乡的情绪,你也来看看月亮,这样,就是和我们在一起了。
  如今你海外求学,或许有诸多不适和烦恼,如果你难受了,就偷偷哭一场吧,没有谁规定男孩子就不能哭。你也可以在我们见面时,和我说,我一定会是你最好的听众,你不用担心我觉得你脆弱不坚强,人不用时时刻刻都坚强,我可以理解你,你相信我,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理解你,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呀。
  期待着和你再见面,我会一直等你。最后,祝你中秋节快乐,健康平安。”
  信写完了,到最后她都把喜欢掩饰在友情之下。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回想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如果早知道,她一定会好好跟他告别的。
  信叠好后,放进了糖果盒子,江渡想,也许明天我又会觉得信写的不好吧?
  那就明天再写。
  她摸了摸心爱的糖果盒子,把翠迪鸟拿出来,上了床,翠迪鸟被扣在温暖的胸膛前,江渡朝窗外的月亮说了句“晚安,魏清越”便轻轻躺了下来。
  夜凉如水,月华如霜。
  她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魏清越回来,他长高了,眨着促狭的眼冲她笑,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她也笑,问他,那你要跟我回老家过新年吗?他们真的回了老家,一推门,屋里坐着外公外婆还有妈妈。
  后来,天空飘起芬芳烟雨,她说好冷啊,越来越冷,她就回到了渴盼的母腹中去了,遥远的记忆苏醒,她在漆黑而悄寂的柔波里攥紧小手,手中有一只可爱的翠迪鸟,这里足够温暖,也足够安全,她可以放心地睡去。
  梦结束在梦里,她没有再醒来。
  书桌的柜子里,那一沓《书城》杂志压在最下的一本里,夹着一封薄薄的信,无人阅读,从未被知晓。
  9月26日的阳光照常升起,大地如旧。
 
 
第47章 江渡死的那年,十六岁,……
  江渡死的那年, 十六岁,她不会长大,也不会再变老, 世界高速发展, 一切与她无关。
  窗外的桂花开的正浓。
  王冰冰的妈妈李素华帮忙处理的后事,这时,王京京才知道江渡已经病逝, 她先是愣好久, 不能相信,然后嚎啕大哭。她在心里反复说着对不起, 少女们之间微妙的张力至此随着死亡而如春潮般逝去。
  她把魏清越唯一的回信, 装在信封里,哭着交给两位老人, 告诉他们,这是江渡的东西,她一直代为保管。
  遗物不多,衣服鞋子, 学习相关,小玩意儿,两口大箱子就能装完。
  李素华也在哭, 说您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呢?都没能见孩子最后一面。外婆摇头,她眼睛再流泪流下去就要瞎了。她拉着王京京的手, 说孩子你不要跟同学们老师说了,她这一走,我怕有人又背后不知议论什么,叫她安生去吧。
  王京京说不出话,一直点头。
  按照江渡的遗愿, 骨灰一半葬在本市陵园,一半带回老家。她不舍得梅中,也不舍得外公外婆,而两位老人,将来百年之后是打算落叶归根长眠故土的。
  “外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哪天真不行了。把我分两半吧,我要跟老师同学们在一起,还要跟你们永远在一起。”
  这是她最后一次和外婆同睡时,趴在老人耳边说的悄悄话。她不忘提醒外婆,“我还答应了原来二班的同学林海洋,他想要个符袋,等您过年时再去庙里上香,给林海洋求个符袋吧,我答应过他的。”
  外婆眼泪不止,说:“傻孩子,你同学说不定早就忘了。”
  江渡微微一笑:“可我没忘呀。”她那时心里的打算很长远,等过新年,她要和外婆一起去庙里,点平安灯,偷偷写魏清越的名字,谁也不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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