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姜莞当不知道,也不理他,迎着尚冷的晨风散步似的走。
姜琰更生气了。
“吃早饭吗?”姜莞看着路边热气腾腾的小摊随口问姜琰,这样更像他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姜琰还在独自跟她闹别扭,很有骨气:“不稀罕。”倒还是学着她的语气说话。
姜莞瞥他:“学人精。”
姜琰听到她这句话又想笑:“一天天毛病怎么这么多。”
姜莞信步向摊子走去:“老板要一碗馄饨。”
姜琰在她旁边坐下,还真不吃,就拿眼看她。
“看什么呢?”姜莞缩着脖子坐在木板凳上好奇地看向姜琰,心情看不出好是不好。
姜琰想了想还是决定有话直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扮可爱。”
姜莞双手揣在袖子里,闻言脸一皱:“你好恶心!你竟然想让我对你做这种事!”
姜琰气笑了:“都是暖玉楼出来的,对她们可以,对我就不行是吧。”
“你和她们怎么一样!”姜莞义正言辞。
姜琰听得心头微动,女儿心里有我。
“你那么欠揍,不打你你不舒服,干嘛要对你扮可爱。”姜莞对他一笑。
姜琰被她这个答案弄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只能默默认命。
“而且如果哪一天我突然对你那样子,你难道不会觉得我对你另有图谋,要暗算你么?”姜莞好奇。
还真是。
洒了葱花的小馄饨冒着腾腾热气被端上来,姜莞双手合起哈了哈气,拿起筷子又放下,眨眼看向姜琰:“姐姐。”
姜琰胃一酸,险些吐出来,果然她不适合对他扮可爱。
“有话直说。”
“我不想吃葱,你为我挑。”姜莞立刻变脸,骄纵地指使起人做事来。
姜琰垂眸扫了眼碗里密密麻麻的葱花,不解:“那你让他们做的时候就不要放。”
姜莞理直气壮:“不放怎么会有味儿!我想用葱出味儿,但是我不想吃葱。”
“事儿精。”姜琰学她刚刚说“学人精”的语气,把碗拉过来一边冷笑一边为她挑葱。
姜莞软了语气:“开开,你真好。”
姜琰怪不适应的:“行了。”
“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好么?”姜莞歪头好奇问道。
零零九一看就知道她又在用她的惯用伎俩,只要姜琰答应,就会和相里怀瑾与谢晦一样被她奴役。
“不会。”姜琰十分果断,他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会一直活下去,怎么会说什么永远。
姜莞呵呵一笑:“那你去死吧。”
零零九捧腹大笑:“他不上钩!”
姜莞在脑中冷笑:“他不上钩?他不承认罢了。”
“反正谢明月已死,你也没必要让他对你怎么怎么的。”零零九道。
“有的。暖玉楼之事,我要他主动站出来为我摆平一切。”姜莞语气无波无澜。
零零九就知道姜莞不会无缘无故对姜琰忽然有好脸色,但还是感慨不已:“所以你……”
“所以都是骗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在身边是骗他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是骗他的,允许他为我梳妆打扮是骗他的,对他时好时坏是骗他的,都是骗他的。”姜莞毫无感情,“只是为了利用他罢了。”
零零九看着她满脸嫌弃地指出姜琰挑葱花挑得一点也不干净,不由恍惚地想这也是假的。
昨夜姜琰在暖玉楼外生事,暖玉楼中郡主府安插的探子终于趁机将暖玉楼中格局分布彻底摸清,并画了地图悄悄送出来。
再加上姜莞问出的地窖位置以及孙女的长相,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行着。
地窖之中与暖玉楼里完全不同。
暖玉楼中经久不灭地燃着熏香,整幢楼中都是醉生梦死的味道。地窖中只有潮湿、腐朽、腥臭等各种让人上不来气的味道。
没上过楼的与上过楼的被分开看管起来。相较于没上过楼那边的不安胆怯,上过楼的女孩子们这里只有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她们多是靠墙低头坐着或是闭眼躺着,看上去和死了并没有多大分别。只有少数几个刚被扔进来的在地上辗转呼痛,但很快她们也会变得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成为死了一样的人。
老人的孙女已经不大能感受得到疼痛,她不知道自己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还是身体的伤口慢慢长好了。
但好像都不重要,在这里死了还是活着并不会有多大分别。
地窖口那里传来动静,女孩们就知道是送饭的时候到了。这里没有门窗,在这里的女孩们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她们不知道外面是天亮还是天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抬头看一眼地窖口外是亮是黑来确定是不是又过了一日。
在这里哪怕侥幸熬过去不死,也总有一日会疯掉。
老人的孙女已经没力气再用嘴唱歌,她只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家乡的歌。她想爷爷,也想回家了。
地窖外是暗的,只有微弱的黄光照进来。
地上下来数个小倌,一个个拿着烛台皱着鼻子,看上去都受不了这里的味道。他们手中拎着巨大的食盒,待从梯子上下来,就将食盒一放,从中拿出饭来分给每个女孩。
几乎是不会有女孩吃饭的,也只有那些极饿的会吃上两口,不过也只是吃两口罢了。
发饭的小倌到老人的孙女面前低下头,看上去和其他放饭的没什么分别。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让人看出来,你爷爷在找你,将饭吃了。”便很快到下一个人面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老人的孙女豁然抬头,分不清是自己想家想出了幻象,还是确有此事发生。
第150章 这当然不是一件小事……
送饭的那个小倌再没有回过头,老人的孙女更不确定刚刚是醒是梦。
她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从地上撑着自己一点点坐起来。
“哈!你们看,不还是有人要吃饭么?我看她们也就是装装,哪有人真想死。真要是贞烈,那就啥也别吃,活活饿死。”有小倌指着坐起来的老人孙女笑道。
其他女孩们看向吃饭的老人孙女,眼中露出被背叛的愤怒。
老人孙女听了这话去摸碗的手迟疑了一下,被羞辱得不敢用饭。
原先并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萌了死志,有的女孩更加坚强,经历了这种事依旧想要活下去。但这些送饭来的小倌每次都要极尽刻薄,仿佛她们吃一口饭就是□□,是不知廉耻,是不为自己守节,是犯了多么大的罪过。
那个为她打饭的小倌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她,冲她悄悄点头。
不是错觉。
老人的孙女端起碗大口吃起饭来,将伤人恶语通通抛诸脑后,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她这样反倒叫那些小倌们自讨没趣,他们也只能说些刻薄话,倒真不敢对这些女孩儿们做什么,毕竟女孩们日后还是暖玉楼里的摇钱树。
是以他们只能阴阳怪气地多说两句刺耳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但也只有这一张嘴。
有人开头,其他女孩子早就饿得不行,于是皆咬咬牙也坐起来用饭。
小倌们只有一张嘴,挤兑一个人还行,一群人如此他们也只能说些她们听过的话,无非是不知羞耻等等,人们听惯了,倒也觉得就那样了。
不少女孩子们纷纷坐起来报复性地拿碗过去吃起饭来。
小倌们看自己的话对女孩子们再造不成什么伤害,各自气得不行,又莫可奈何。
饭碗都是要收走的,以免被人偷偷藏起成了凶器。
地窖中重新恢复安静,变得一片漆黑。这里也不许有火,不许有光明,暖玉楼的人怕女孩们破罐子破摔,一把火烧了这里。
老人的孙女吃了饭后并没有什么感觉,抱膝静静坐在黑暗中又激动又伤心地想着爷爷来找她的事。想着想着她很快感受到困意,很快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翌日又到了放午饭的时候,地窖口再度打开,老人的孙女在地上一动不动,并不起眼,但细看能发现她身上连呼吸起伏都不见。
昨日放饭小倌神色如常地一一放起饭来,直到了老人的孙女面前,他照例将饭放下,装模作样地道:“吃饭了。”像是在饲养某种家畜。
老人的孙女依旧不动弹。
他推了推人,女孩被推得仰面朝天,没有声息。
小倌伸手探探她的鼻息,叫了声:“有人死了!”
女孩子们中一阵慌乱,纷纷向这里看来,眼里满是恐惧、无措还有伤心。
几个小倌向这里来,确认女孩已死,各自没有丝毫同情,冷漠地道:“晦气。”
没人追究女孩是怎么死的,在这里怎么死去都并不叫人意外,只要不干扰到其他人就行。
饭被放完,今日吃饭的人多了不少,或是死亡带来的恐惧让女孩子们重新升起求生欲。
小倌们收了饭,将老人的孙女抬了出去。
女孩们看着被抬走的人,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同情。如果用死来换自由,究竟值不值得?
乱葬岗中多了一具尸体,乱葬岗中又少了一具尸体。
……
老人的孙女醒了过来,看着头顶的轻纱帐幔,脑子一时间没转过来。
“郡主,她醒了!”女孩的头被吵得一疼,意识渐渐回笼,喉间又干又渴,不明白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她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自己太困睡着了,怎么睁眼却不在地窖中了?她是死了么?这里不像是地狱,应当是升上天界了么?
“叫郎中来。”她听到另一道女声,很快就看到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出现在她头正上方。
“你去倒水过来。”姜莞吩咐姜琰。
姜琰:“不可能。”他绝不可能伺候姜莞以外的人,他可是祁国的皇帝!
姜莞瞥他一眼,他立刻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便过去倒了杯水来。
姜莞接过茶杯,扶着女孩一点点坐起来,将水递过去。
女孩颤抖着接过茶杯,痛饮几大口水,喉咙的不适才稍微缓和下来。
“你没死。”姜莞直接道,“你爷爷到京城来找你,正好撞上我,我便受他之托为他找你。”
女孩听到“爷爷”二字顿时激动起来,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她受了好大委屈,吃了好多苦,她想家,想爷爷。她爷爷来京城找她,那样远的路,她爷爷还不会说话……
她既为自己哭,更为让爷爷受苦而哭。
姜莞并不擅长安慰人,转过头看向姜琰。
姜琰从她眼神中领会她的意思:“你不想她哭得更惨,就别让我来。”他难得诚实,显然对哄小孩之事深恶痛绝z
姜莞:“你爷爷没事,如今身体很好,只是很挂念你。”
听到爷爷没事女孩心里好受许多,又听到爷爷挂念她,她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更是悲从中来,觉得没脸再见爷爷。
她是那群女孩子里比较大的,已经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更明白这种事有多为世人厌憎。
她完了!这一辈子都完了!哪怕爷爷找过来她也完了!
姜莞听她抽抽噎噎地哭,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已经知道姜莞是她的救命恩人,自然对她有问必答:“我叫山茶。”她声音微弱,语气怯怯,像是某种快死掉的小动物。
姜莞又问:“你是哪里人?”
山茶:“我是池子村人。”她只说村子,和爷爷一样,并不知道什么郡县。
“池子村隶属什么县内?”姜莞问道。
山茶摇头不知。
倒是姜琰随口道:“好巧,是陈县。你还记得之前说的钱大人家的郎君么?他就是陈县的县令。”他倒是乐呵起来,钱郎君出大事,姜莞一定会对之十分失望,从而认同他天下男人一般黑的思想!
零零九听着他随口便能说出祁国内境内任何一个村子的归属,更加不觉得他昏庸无道,心中复杂极了。
山茶听到“钱大人”三个字时明显一颤,脸上厌恨与痛苦之色交加。
她还不会掩饰自己的爱恨,二人很快捕捉到她的异常,还是姜莞开口:“你知道钱大人?”
姜琰来了兴趣,好奇地看着床上的山茶。
山茶紧咬牙关,自醒来便一直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带着浓烈恨意开口:“就是这个钱大人亲自到我们村子作保!说能为村子里的女孩们介绍去京城做活的好去处,一定是规矩森严的高门大户,我们村里的人才肯相信他,让他将所有女孩都带走了!若不是他亲口保证,我们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能落在我们头上。换做其他人,我们一定不会信的。可他是我们那里的父母官,平时又对我们很好,我们从没想过他会是坏人,更没想到他直接将我们卖到这里来!”
姜莞重复并总结:“他以招工之名带走你们,说是送你们去京城的高门大户中做丫鬟,实际上将你们卖入暖玉楼中?”
山茶连连点头,眼中又蓄了泪。
“他该死,不怪你们。”姜莞语气平淡,却是这样平静的语气反而让山茶觉得更加踏实。这其中没有同情或是怜悯,是毫无感情色彩地、公正地评判。
山茶的眼泪便落下来了:“女郎,你能不能先不要同我爷爷说你找到我了?我,我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我不会让你为难,过几日我一定去见他。”
姜莞神色平静:“我从不会为难,你先养好身子,等你想见他了随时可以去见他。”
“谢谢你。”山茶小声道,“谢谢你,女郎,愿意为了我这样的人费心,我会报答你的。”
她说完又十分痛苦:“我这样的人早些离开女郎应该才是最好的报答。”
姜莞听到她这么说,顺势坐在床头:“我很有钱,再养一万个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也绰绰有余。”她神情严肃,绝不容许别人质疑她的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