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想想那个神经质的丫鬟,就忍不住打个哆嗦,心说她也不想讨那个丫鬟的喜欢。那丫鬟长得虽然也很漂亮。可看上去总是怪怪的,叫人畏惧。
“我知道了。”山茶干巴巴的,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还有,你在害怕。”姜莞迟疑了一下,手摸上山茶的脑袋顶。
山茶抖了一下,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被揭穿,甚至不敢抬头看姜莞。
姜莞心平气和地同她道:“你若是不想见你爷爷,那就不见,我寻个借口打发他回去。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也绝不会有人多一句嘴。”
山茶闻言精神一振,若是不让爷爷知道,那她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去过过去的生活。
这念头只是一瞬,很快她摇摇头,面露痛苦:“我,我不能这么自私,还有许多人在暖玉楼中,我要帮郡主。”
“不必。”姜莞神情冷漠,“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哦?没有你,暖玉楼该倒还是会倒。”所以你不必有太大压力,想做什么选择就做什么选择,不必被道德绑架。
山茶心中动摇,低头闷声道:“我不知道。”
“若你再不爱惜自己,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世上有千万条路,端看你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姜莞语气堪称冷淡,在零零九听来实在有些残忍。
山茶忽然道:“郡主。”
“嗯?”
“我要告诉爷爷一切。”山茶沉声道,“虽然我不重要,但,但我想帮大家,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她说到后面底气全无,意志却不改。
“不。”姜莞郑重极了。
山茶怯怯地看向她。
“你很重要。”姜莞对之一笑。
山茶遭这一劝,果真没再继续自虐似的练习。或许是心门打开了,她反倒恢复得更快。
只是临近到见她爷爷,她还是产生一种近人情怯的畏惧。哪怕二人如今只有一道门之隔,山茶的手扶在门上,反倒怎么也推不开这门。
姜琰带着姜莞趴在房顶上看,舌头顶了数次后槽牙,殊为不耐:“怎么还不推啊,我去帮她一把吧!”他语气雀跃,显然不是真心想帮山茶从困境中走出来,只是想从后面踢山茶一脚。
“皇上不急太监急。”姜莞看也不看他。
姜琰:“说谁太监呢?”他从不在性别之事上发疯,反倒更加厌男,时时刻刻都在向姜莞科普男人有多不好。这大约是他的自我厌弃程度太深,带着他一起讨厌起男人。
“谁接话谁是太监。”姜莞说完又觉得自己被他带的幼稚极了,缄默无言不再理他。
姜琰自讨没趣,反倒一直在那烦她,问个不停:“谁是太监谁是太监谁是太监……”
姜莞一把掐在他腰间,姜琰老老实实地享受去了,不再胡闹。
这时候山茶终于动了,她将手从门上放了下来,冲着门内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门内很快有了声响,老人几乎须臾将门打开,激动地看着门外的山茶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他急忙拿衣袖擦眼睛,笑看向山茶。
他不会说话,只能用一双眼睛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山茶刚刚在门前告诉自己无数次一定要忍住别哭,做足了心理准备,却在看到爷爷的一张脸时再忍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人拍着孙女后背,眼眶同样红了,又说不出话,只能焦急地“啊啊”着,试图安慰山茶。
山茶听到爷爷的声音,哭得更凶,将嗓子都哭哑了。不在最亲近之人面前,她始终要做到坚强,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哭。如今看到家人,她终于放肆哭出来,让人听着就揪心不已。
“好难听啊。”姜琰刻薄开口,毫无同情心同理心。
姜莞淡淡瞥他一眼,他笑着闭嘴。
山茶哭声渐止,怎么也不敢抬头看爷爷。她哭成这样,爷爷一定也和她一样伤心,她本来一直不想哭就是不想让爷爷伤心。
老人拍拍山茶,山茶不得已抬起头,两个人眼睛都是红的。她鼻子一酸,又想哭了,到底还是忍住。
老人笨拙地用手比划,并不是什么通用的手语,只有这爷孙二人能懂。
山茶看了,眼泪再度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爷爷问她:“谁欺负你了?爷爷给你报仇。”
她爷爷是这样瘦的一个老人,怎么斗得过那些恶心人的畜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像她小时候被村子里的小孩欺负的那样,要为她出气。
山茶不住摇头,话在唇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告诉她爷爷,她被卖进妓院,又被人强占了身子。她爷爷又哪里受得了这些?
“有爷爷在,不怕。”老人抿着嘴十分严肃,他一张脸上向来是拘谨与感激,如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颤颤巍巍的,看上去人都站不稳,却怎么都要为山茶出气。
山茶哭道:“爷爷!”她带着哭腔,几乎是字字泣血,将自己身上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和盘托出。
老人越听越颤,却始终不曾倒下,沉默地看着山茶的发旋。人的气质有时候变得极快,就在一瞬,老人看上去比先前还要苍老,头上的白发也一下子多了许多。
“爷爷……”山茶泣不成声。
姜琰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一切,啧啧道:“这老头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只老猴子又能做什么?除了愤怒,也只能认命吧。”
“爷爷为你报仇。”老人沉默半晌,用手这么比划,“爷爷带你回家。”
山茶知道爷爷绝不会嫌她,只会心疼她,但正因为这样,她才一直不敢与爷爷见面。她不想让家人难过。就像爷爷会哭她所哭,她也会因爷爷伤心而伤心。
山茶将糊眼的泪水抹去,将自己的想法说出:“爷,我还不想走。郡主救了我,现在暖玉楼里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没救出来,我得帮她们。还有一定要戳穿县令的真面目,不能再让其他孩子吃这样的亏。爷爷,只有我出面作证,才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老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比划:“对不起,爷爷没保护好你,你受苦了。”
山茶又想哭了,吸吸鼻子:“是他们太坏了,这世上的坏人太多了。”
老人连连用手比划对不起。
山茶与爷爷说通,便听从姜莞吩咐,按照下一步计划行事。
陈县距京城并不远。姜莞安排好人手,带着山茶与老人往陈县,更确切地说是往陈县下的池子村去。
姜莞并未直接露面,老人带着山茶往村子中去。
村民们见着这对安然无恙回来的爷孙露出一百二十分的惊讶,村中一下子沸腾起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孱弱的老人真能将孙女带回来,他们立刻追问起自家闺女的下落。
第153章 猴子们
老人和山茶回到村子的事在姜莞的刻意推动下很快传到陈县之中。
钱县令得知后大惊失色:“是那个哑巴回来了?”他刚视察完春种不久,还记得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没死。
非但没死,据说还将他在京城中的孙女带回来了。
主簿答:“正是。”
“那他可和村子里的人提起过什么?”钱大人语气焦躁,事情牵扯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
他哪里还坐得住!
“倒是不曾,我派人草草打探,他带着孙女回村后一直闭门不出。”主簿讨好道。
钱县令稍松口气:“毕竟这样不光彩的事说出去旁人都要笑话他们,算他们还知道要脸。”
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不安地站起,立刻叫来当值的衙役下命令:“你们现在立刻去……”他想不起来老人是哪个村子的人,看向主簿。
主簿适时地接上话:“去池子村。”
“去池子村将那老头杀了,把他孙女带来。”钱县令阴着一张脸吩咐,“记得装成强人。”
衙役领命:“是。”
只有斩草除根,他才能彻底放心。
不是他心狠手辣,事关他的清名,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总是需要有人牺牲。
到了夜里,衙役们脱下官服,换上夜行衣往池子村去,身上沾着露水,风尘仆仆。钱县令足够重视此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足拍了五名人高马大的衙役来对付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和一个还未长大的女孩。
池子村中寂静无声,村民们早早安置, 第二日还要早起下地。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村中,踩着月光到老人家门前。
山茶的家在月色下看上去像座废墟,衙役们根本不用花费心思去开门,轻松地潜入她家院中。
两间房房门从房内落了锁,但门却摇摇欲坠,风一大便发出极其刺耳的嘎吱声。
衙役们三两成组,各向一间房摸去。
房门被很轻易地推开,在一片黑暗中他们依稀可以看到床上裹着被子的黑影。他们默不作声到床前,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脑后一疼晕了过去。
一夜过去,钱县令派的衙役仿佛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钱县令既不见衙役回来,派人去村中探查村中又没什么异常,反倒不确定发生什么,更不敢声张,于是又派了一队衙役在夜里往池子村去。
依旧一去不复返。
钱县令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人没带回来不说,自己的人马还都消失不见!这让他不得不生出莫大的恐慌。不过是要解决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怎么就这么难?
他更加不敢亲自到池子村一看究竟,生怕自己也一去不回。但县衙一下子缺了如此多衙役,钱县令必须尽快解决问题。
池子村,他不去也得去。
钱县令畏惧,想出了一个好法子,他不趁夜去,他白日去,看看这村子究竟有什么古怪!
……
姜莞和姜琰今日才往池子村去,姜琰兴高采烈,大有山高任鸟飞的快活。
姜莞看他兴致盎然,难得没有出言阻止,由他怀揣美好幻想多活泼一会儿。
倒是姜琰很快察觉出她的反常,十分警惕:“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这种人就是你对他好他还怀疑你另有图谋,是该多揍一顿。
姜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却足以让姜琰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有病吧。
马车停下,意思是池子村到了。
“这什么鬼地方?”姜琰从马车上跳下去,很快又跳了上来,“女儿,咱走吧,这地方不是人能待的。”
他堵在马车门帘外,一本正经地看着姜莞。
姜莞十指在他身上推一把,他就轻飘飘地从马车上落了下去,姜莞才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脚踩在稀软的泥中,的确很有一种让人逃跑的冲动。
她沉默地看向姜琰,姜琰领会到她的眼神,哈哈大笑:“我就说不能待,下都下来了,走吧。”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嫌弃,他便会抗拒走这种路,但是感受到姜莞同样嫌弃,他就快乐起来,反而要继续往池子村去。
“你过来。”姜莞叫他。
姜琰顺从地过来,看上去怪开心的。
姜莞一把揪住他腰间衣裳:“你在前面走,将路踩平实。”
姜琰临危受命,依她的话,用叫为她将黏糊糊的泥地踩瓷实再由她过。护卫们集体在前方开路,才叫这泥泞的路好走一些。
“这种地方真能住人么?”姜琰不能接受,再度发问。
自马车上下来向村子里去,就能开始看到零零星星的村民。
村民们同样用好奇目光看着这群陌生的客人,手上干的活都停了下来。他们仰着头,就能让人完全看清他们的脸。
按照姜琰的话说老人是一只猴子,这里的人只能说是一群猴子。
他们一个个污污糟糟,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细看能看到他们身上有来回跳动的跳蚤。他们站立着,身上的衣服几乎挂不住,随时可能有脱落的危险。从破衣服的缝隙中,人们能看到他们嶙峋的肋骨。
姜琰直接转过身捂住姜莞的眼睛,不想让她看到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
姜莞将他的手扒开拿下,瞥一眼姜琰,倒是在说他大惊小怪。
姜琰烦躁地皱起眉头,厌恶极了这个地方还有这些村民。他带着浓浓鄙夷开口:“不是人住的地方果然住的也不是人。”他又开始了他的非人论,即眼前这些池子村的村民在他眼中并不能算得上人。
他在看到这些真正社会底层的百姓时便会展现出非常的攻击性,如果不是姜莞尚在他面前,他会将这里的所有人屠戮殆尽。
有人的地方就有房子,池子村中房屋罗列并没有什么规律,更不讲究什么风水布局。在这里,房子多是随意一盖,能遮风挡雨,让人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足够。
更何况在姜琰眼中这些一排排低矮的土屋并不配被称之为房子。
这些“房子”的土墙遇到稍微大一点的风便会扑扑簌簌地落下飞扬的尘土,这时候在房子下的人是不能大口呼吸的,一旦深吸口气,便会喝进一嘴沙土。
土墙下则是修建得蜿蜒曲折的沟渠,这便是村民们日常便溺的地方。这里更不能看了,其中什么秽物都有。此时刚开春,天寒地冻,还不曾生出什么蚊蝇虫豸,但可想而知等天热些,一旦到了夏日这里又是一副什么光景。
而在如今,土墙的灰土味儿与沟渠中的各种秽物味儿混在一起,发酵混合成更刺鼻的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
“我要死了。”姜琰咬牙切齿,闻着这股味儿道。
村民们不明白这群衣着光鲜的人是因何而来,又是什么人,在一幢幢土墙一一扇扇木门后畏惧而好奇地望着姜莞等人。
他们不敢来问一问姜莞等人是来做什么的,连与这些“上等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
受外界环境影响,姜琰越走越不舒服,杀戮的欲望逐渐高涨。尤其是他在看到暗中窥视的一双双眼中麻木僵涩,哪怕有着好奇,这些眼珠子依旧洋溢着迟滞笨拙的气息,他的忍耐达到顶峰,忍无可忍。
“为什么要打破这些猴子们的平静,就让他们继续当愚笨的猴子好了。”姜琰简直无法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陈县距离京城不到百里,却与京城像是两个世界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