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琰早不知道带着器官漏了一地的秦女郎去哪了,姜莞也并未在此等他,反倒难得对谢晦假以辞色,勉强扶着谢晦起身,与之并肩回宫。
她一看就是不大会照顾人的人,一举一动都有着不知所措的小心翼翼。
谢晦与她并肩慢慢走着,看她要扶不扶无所适从的手指不由轻叹:“我没事,你不必如此介怀。”
姜莞将手渐渐放下负于身后,与他并肩向回走,又开口问:“你要坐车驾么?”
谢晦难得见她堪称殷勤小意,略略一想只觉得她大约是被秦女郎那来势汹汹的凶恶模样吓到,又见他伤口可怖才如此乖觉。
他摇摇头:“无妨,就几步路的事。”御花园离姜莞的宫殿并不远,他也没有坐车驾的习惯。
姜莞便也没有嚷嚷着要自己坐车先走,温驯地亦步亦趋跟着他。
谢晦又道:“你别怕。”
姜莞抬眸望他,一言不发。
“有什么危险我都会先护你周全。”谢晦说起肉麻的话但又因为语气冷淡而不显得那么腻味。
即便如此,姜莞还是没忍住牙一酸,面上神情险些挂不住。
零零九也听得有些害羞,不知道姜莞给谢晦下了什么蛊。
谢晦是三人中最清冷的,因为天生条件,也不能对姜莞生出什么感情,甚至连喜怒哀乐都是假的。他能说出这种话,真的很让人惊慌。
姜莞不由开口:“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今日又为何为我挡刀?”她了解谢晦的情感障碍,才不信他会为她打动,冲破障碍深深爱上了她。
天生的难题永远是一道厚障壁,根本不会因为情之所至而有所改变。谢晦根本就没有情,哪里来的情之所至。
谢晦十分平静:“我与陛下有过约定,要好好照顾你。”
原来还是契约作祟。
姜莞接受了他这个解释,又问:“那你伤口疼么?”她完全没对远在晋国的相里怀瑾有半分感谢。
谢晦实话实说:“有些疼,但可以忍受。”
姜莞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四下一望,见服侍的宫人们都远远跟在后面,低声对谢晦道:“你是为我受伤,我会让太医给你配最上等的伤药。但伤你的人不是我,是秦女郎,也是你自愿为我挡刀的,你可不要想我会报答你。”
零零九:?
这跟它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它以为姜莞要说些感激之语,怎么也没想到她如此理直气壮。
谢晦听了她这话也不心寒,接受良好:“我知道。”
姜莞这才对他露出个笑容:“今日多谢你替我挡刀啦,要不然这刀割在我身上还不知道要多疼呢。我很怕疼,肯定忍受不了。”
零零九忍不住了,这才是真正的姜莞,方才在御花园看上去可怜弱小的不知道是谁。
谢晦点点头:“换做是你,是该忍不了的。”他知道她自小娇生惯养,以她的性格怕是手上有道口子都要哭天抹泪。
刚刚匕首刺过来时他也不知道身体为什么比脑子快上一步,径直为她挡了那么一下,但清晰的疼痛的确让他第一反应便是还好受伤的不是她。
若是她,她一定忍不了这疼,要哭闹不休。还有在场许多人,大约是要一并受到牵连。他虽然是晋臣,也天生的没有感情,但也不想见到血流成河、尸殍遍地的景象。
然而姜琰去花丛中好一阵,才用衣裳兜着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出来。
等等,他哪来多出来的一件衣裳?
细看之下依稀能辨别出那件千疮百孔的衣裙衫那位不知死活的秦女郎今日穿得那件。
那秦女郎呢?众人不敢问,也不敢猜测。
姜琰将一包东西丢给大太监,面无表情地吩咐:“将这些分给与秦家有所关联的所有人家,让他们烹而分食。去查,她在世最在乎谁。”
大太监接了一包热乎乎的东西,胃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但还是忍住,心平气和道:“是。”
他动了动嘴角,似乎要劝姜琰什么,但识趣地忍住,按姜琰的吩咐行事。
他想说秦女郎已经死了,再报复谁也不会让秦女郎感到痛苦。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姜琰一旦决定要做什么,谁也阻止不了。
姜琰四下一望,见没了姜莞身影,茫然一瞬才问:“郡主呢?”
“谢郎君处理完伤势,郡主就与他先回去了。”大太监汇报。
姜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血衣,以及渗透到他皮肤纹理结痂的鲜血,漫不经心地摸摸鼻子:“孤要沐浴。”
他手掌上的鲜血染在脸上,看上去格外凄艳。
大太监应道:“是。”
“今日在场所有禁卫军护卫不周,杀。宫人反应不及,杀。与刺客有接触者,杀。”姜琰语气轻快地下着命令。
大太监听得额上冒出冷汗,宫中已经没有许久一下子死这么多人。自打郡主入宫,皇上的性情稳定许多,宫中也就偶尔死一两个人。
秦女郎真是害人!
也不知道她为何会鬼迷心窍,竟然要杀姜莞。
姜琰自御花园中而出,园内一片惨叫,鲜血浇灌了园中花草,让之显得更加鲜艳。
他沐浴完毕换了干净衣裳,确定身上没味道后才去寻姜莞。
姜莞正坐在绣墩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将汤药一饮而尽的谢晦开口:“难喝吗?”
姜琰脚下一顿,没有直接进入殿中。
只听谢晦答:“还好。”
紧接着他便听到姜莞拉药碗的声音,只听她说:“好难闻,要是我一定喝不下去。”
姜琰顿时又想到今日险些就是她受伤,是她要喝这药。
第186章 零零九顿时毛骨悚然……
姜琰进殿,便看到姜莞目不转睛地托腮望着谢晦,俨然一副十分专注的样子。
他心中一梗,又看到谢晦肩头缠的绷带,才忍住没说什么奚落谢晦的话。
“你护着郡主有功,想要什么?”姜琰自然而然地坐在姜莞身边发问。
他沐浴后又换了干净衣衫,完全让人联想不到他下午时满身是血的恐怖模样。
谢晦瞥他一眼,客气答道:“分内之事。”
姜琰莫名啧了一声:“你倒是很会说话么?”
“肺腑之言。”谢晦正色道。
姜琰心中复杂,撇过头看向姜莞,话却是对谢晦说的:“你难道不想借此机会回晋国?”
不等谢晦回答,姜莞先一步开口:“他是我的人,只有我才有权决定他去留。”
姜琰望着她圆睁的眼,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种动物,豹子。他以为她要动怒,于是立刻补救:“我就是问问他,你自然是他的主子。”
他很擅长嬉皮笑脸,实在让人难以认真生他什么气。
姜莞抿唇不言,又开口道:“我想出宫。”
姜琰想都未想,顿时一口回绝:“不行。”
姜莞冷静望他:“可是今日在宫中我险些被人一刀捅死,我不想再留在这。今日有谢晦为我挡刀,明日后日呢?一个谢晦能为我挡几次?”
谢晦在旁听着,犹豫一瞬未曾开口。他想他可以为她挡许多次刀,但她现在显然不是在问话。
姜琰见她不是说笑,同样认真起来:“我也可以为你挡,你不要出去住。”
他心情烦躁,像是整颗心被一张剪不断的丝网狠狠网住:“且宫外哪有宫里安全?今日秦女郎之事难道还没让你明白现在世上不仅有人要杀我,还有人要杀你!”
纵然他说出这些话,心中却是最难受的。若说世上谁最不希望姜莞受伤,他自认为一定是他自己。
宫中都有人想杀姜莞好让他痛苦,宫外有多危机重重自然更是不言而喻。
姜莞沉默地望着他,让姜琰难得有不想与她对视的念头。是他连累了姜莞,他的宠爱反而为她带来性命之忧,她要走也是人之常情。
他别开眼,看向桌上的茶盏继续道:“你到宫外若是百密一疏,就有性命之危,何况在外又有谁护着你?”
姜莞不冷不热:“我多招些护卫,日日在府上守着我。”
姜琰便露出睥睨天下的鄙夷神色,自然不是鄙夷姜莞,而是针对她所说的护卫:“你的护卫焉有禁卫军好用?”
这话倒是不假,在京城之中禁卫军人数远超她护卫人数,真算起来的确是禁卫军更胜一筹。
姜莞垂眼:“今日也未见禁卫军上来保护我。”
姜琰一下子讪讪的,又与她保证:“那些废物已经死了,剩下的人会好好保护你。”
零零九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那些人已经死了便不由打了个寒颤,再度认识到他不将人命当一回事的可怕态度。
姜莞依旧低着头,长睫将她眼中所有神情都盖去,让人难辨她神情。
“可是他们又不听我的,守在我身边让我觉得我像个人犯。”姜莞语气松了些,看样子也不是一定要出宫。
姜琰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他们怎么敢不听你的?谁不听你的你杀了谁就是。”
姜莞语气嫌恶:“我才不要。”
姜琰便神情自然地解下腰间一块铁质令牌递到姜莞面前:“拿着这个便没人敢不听你的了。”
姜莞看到令牌缓缓抬眸,只见姜琰笑容坦荡,仿佛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没矫情客气,将令牌拿在手中,入手冰凉。
她并没有问这是什么之类的无意义问题,将铁令牌翻来覆去地看,又问:“那你怎么办?”
姜琰冲她露齿一笑,瞧上去狂妄极了:“便是没这令牌,谁又敢不听我的?”
姜莞不客气地将令牌收起:“姑且不走了,再住几日看。”
姜琰发自内心的开心:“哪里都不及宫中安全,你住在这里是最好的。”
他再看向谢晦,也不觉得他像平日里那样烦人,反倒说:“你救郡主有功,放你走不可能,我已经吩咐太医给你用最好的伤药为你治伤,你好好养伤就是,暂且也不必服侍郡主了。”他这话同样是说给姜莞听,让她少对谢晦上点心,反正他已经为她嘱咐太医多加照顾谢晦了。
谢晦只应一声:“是。”要多冷淡有多冷淡,堪称敷衍学高级学者。
姜琰觉得这就算是看望完谢晦,直接将他冷在一旁,又缠着姜莞说话:“你今日可是怕坏了?我看你像是受惊的样子,太医可给你开了安神汤?”
姜莞难得心平气和地与之说话:“我不喝药,难喝。”
姜琰:“你不喝你晚上做噩梦!”他明明是关心人,说出的话却十分欠揍。
姜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理他了。
姜琰自知胡说八道,和她保证:“日后不会再有刺客近你身了,那秦女郎我也已经处理,你想不想知道她是什么下场,让你解解气?”
姜莞看着他兴奋的模样摇摇头:“不想。”
姜琰话到嘴边儿说不出口,憋得难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谢晦默默瞧着这对儿兄妹互动,目光深邃。
姜琰嘴上虽然不正经,今日却在姜莞这里待到深夜才走。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可见对姜莞今日突然遇刺一事还是心有余悸的。
送走姜琰,姜莞梳洗完毕靠坐在床上歇息。她一下子并不能睡着,便看着闪动的烛火打发时间,手边放的是今日下午姜琰送与她的令牌。
可对禁卫军发号施令。
烛火明灭,她神情愈发难测。
八珍差人进来将浴桶中的水抬出,确定人都走完,没留在殿中,这才从怀中掏出信来交给姜莞,而后机警地端了座烛台来。
姜莞将信拆开,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炙烤,信上很快显示出文字。
她一目十行将信看完,而后把信重新递给八珍。
八珍就着烛火将信纸烧尽,而后丢进香炉中,才转身过来到姜莞身边听从吩咐。
姜莞随意抬手,将手边令牌递给她:“明日将这个交给管事。”
八珍不问缘由,只是照做:“是。”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令牌贴身收好。
姜琰总要缠着姜莞,但八珍却是极自由的,作为姜莞身边得脸的丫鬟,她可以随意进出皇宫。
零零九不理解地看着眼前一切,傻乎乎地问:“那令牌不是姜琰晚上才给你的吗?”
姜莞目光落在不远处左右摇摆的烛火上,平静回答:“是啊。”
“那你……”零零九也不知道要说“那你”什么好,令牌既然是姜琰送给姜莞的,她自然有权处置,但是她将令牌交给薛管事做什么?难不成让薛管事做禁卫军统领吗?
零零九心中依稀有着更加隐隐约约的想法,却又不敢细想。
姜莞又从床上起身到桌前站定,八珍眼疾手快地上来为她磨墨。她蘸墨而书,笔走龙蛇,字迹与她其人完全不符。
她人长得明艳,字却如同雪浪奔冲,一倾银河般张狂。都说字如其人,在这里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她只是骄纵,大约是没有狂到这种地步……吧。
她书写好,将纸一折交给八珍:“明日将信一块送去管事那里,让管事把信送去晋国。”
“是。”八珍又将信收好。
零零九看姜莞这架势,但觉山雨欲来,不由轻声问:“你要让相里怀瑾做什么?”
姜莞淡淡的:“让他假装发兵。”
零零九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什么啊?你不是刚与他约定让他五年内不得进犯吗?”
“假装。”姜莞强调。
“那又为什么要让他假装发兵?”零零九不解,“这样难道不会令祁国上下人心惶惶吗?”
姜莞沉默了一下才道:“因为我就是要祁国上下人心惶惶啊。”
“啊?”零零九愣住,突然被她这话惊出一个激灵来,只觉得浑身发冷,细思之下只觉得可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