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怀瑾对眼下场景显得手足无措,回头去找姜莞。
人们看他不说话,又见他去找姜莞,顿时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在暗示主要功臣是郡主。
百姓们用胳膊推搡起要对着相里怀瑾下跪的中年女人小声提醒:“王婶,还有郡主,郡主!”
抱着孩子的王婶立刻想起那位菩萨心肠的郡主,又赶到姜莞身边千恩万谢:“郡主娘娘,多谢您,谢谢您,我给您磕头!”
姜莞径直将斗篷解下丢在她身上,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王婶下意识接住披风,受宠若惊惶恐不安,倒是没法再跪。她一跪就会把这珍贵的披风弄脏,这可不行的。
姜莞一言不发,沈羞语知她脾气,明白她这时候只怕气得要命,于是聪慧出言解释:“郡主是怕孩子冻坏了,让你用这斗篷为他取暖呢。”
王婶结结巴巴:“这……这怎么能行,郡主,我们乡下人哪里能用这样金贵的东西。”她手中摸着斗篷上柔软的皮毛,十分爱不释手。但又深刻明白自己的身份,因而不敢接受。
郡主救人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她怎么能再厚着脸皮收下郡主的斗篷?
姜莞早就厌烦听小孩哭,更讨厌被一群百姓围着,她从来没有这么平易近人的时刻,更没有一下子接收过这么多炙热而朴实的谢意。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她不喜欢陌生。
是以她径直开口:“这斗篷已经淋了雨,我不要了。我不舒服,你们莫要在这里吵我。”她强忍着没说出那句“不然砍了你们的脑袋”,自认为修养已经更上一层楼。
百姓们却很理解。他们自动忽略姜莞的前半句话,关心起她的身体来。
郡主是贵人,救了人身体不适是应当的。
“大家先离开,各去做各的事,叫郡主歇息一会儿吧。”沈羞语生怕姜莞忍无可忍,一个“刁民”脱口而出,急着把大家从现场请离。
百姓们都很体贴,怕打扰姜莞休息,快步从房中离去。他们一个个临走时不忘笨拙地安慰姜莞:“郡主,您是菩萨,老天定然不会叫您害病的。”
姜莞听见“菩萨”二字拳头捏得更紧了。
一水的百姓离开,主簿还想留下关切一番,也被沈羞语心惊胆颤地劝走。
八珍只好道:“我去为郡主煮姜汤。”
送走了所有人,沈羞语看着负手而立的姜莞,也觉得自己此时没什么胆量面对她,便找借口:“我去看看百姓们可还习惯当下生活,看完便回来。”
姜莞睨她一眼,冷笑:“滚吧。”
沈羞语谢天谢地地离开,她可不想对着郡主的冷脸,好可怕。尽管有帷帽遮挡她无法看清郡主的脸色,但她周身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实在是太吓人了。
可经过此事她是欢喜的。她就知道郡主是好人!
房间内只剩下乖乖站着的相里怀瑾,他自始至终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百姓们将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也有这个原因。
姜莞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一指紧闭的大门:“你也滚。”
相里怀瑾不动如山,看着她,眼睛忽然弯了弯。那笑容和她抱着他腿时他回头的那个笑容一模一样。
姜莞更生气了,抬起手就要打人。
在她手落下的前一刻,他努力地张了张嘴,面色憋得涨红,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伴随着呜呜风声,她听到一个艰涩的声音:“谢谢,丸……莞。”
她落下的手一迟疑,就看到他望着她眉开眼笑,慢吞吞地重复:“谢……谢……莞莞。”
姜莞看他弯着眼睛说谢谢,心中别扭得紧。她看不惯他这副眼儿弯弯的单纯模样,都是刻意装出来骗她的。
她将唇一抿,停下的手再度落下。
啪——
她才不想救他,也不要他的谢谢。
相里怀瑾被打得懵住,傻乎乎地半张着嘴看向姜莞,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姜莞的意识被雷劈了一遭,疲惫极了。她拉开凳子随意坐下,趴在桌子上歇息。
相里怀瑾站在原地望着姜莞,还是凑到她跟前,含糊不清地叫:“丸莞。”
姜莞被他叫得心烦,低斥一句:“闭嘴。”
他这才乖巧地闭上嘴,只是站在她身边看她趴着。
零零九没话找话:“姜莞,相里怀瑾他会说话了!”
“会又怎样?”
零零九颇替相里怀瑾感到不值。
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莞莞”,却快要被她嫌弃死了。
第25章 女孩不许上桌吃饭
沈羞语心虚地逃出房间,只想把姜莞的气头混过去再回来。
她站在房间外又颇感不同。她是云中县令之女,过去都是在家中看书习字打发时间,从未有这样自由地在外走动过。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日突然自己能掌控自己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可以自己决定下一步做什么。
沈羞语犹豫了一下,自二楼护栏上探头向下看去。
下方是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百姓们虽然经过了一场激动人心的事,但生活还要继续。他们需要完成县衙下发的事情,才能赚取一份口粮。
她从来没有看过人们做这些活计,因而想细细去瞧瞧怎么一回事。
沈羞语下意识想折身回去找郡主商量,又想起自己出来便是说要看百姓的,郡主已经同意,于是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朝楼下走去。
到了一楼,百姓们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根本无暇顾及她。
她松了好大一口气,为自己没有打扰到百姓而窃喜,也放下心来认真观摩众人干活。
雨水在这时候又成了不可或缺的东西。洗衣、做饭、擦洗、饮用等等都离不开雨水。
沈羞语看着在客栈外接水的女人们,感受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生命力。哪怕困境在前,但这些为了生活的寻常百姓也总能将困难加以利用,这是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
她在一层站到太阳落山,将眼睛都看直了。哪怕是最寻常的烧水煮饭她也看得津津有味,这是过去她从未见过的。
直到薛管事和此客栈中出去修水道的几个劳力一同回来,沈羞语才觉得小腿肚子酸疼。
过去她从没站得这么久过。
百姓们欢呼着簇拥修水道的功臣们凯旋,做饭的女人们也正好做好了饭,每一份饭都经过了每个人的眼睛,极大地保证了公平性。
沈羞语见薛管事来接人,同他行礼:“我去告诉郡主您来了。”
薛管事笑着摆手:“不急,我看沈女郎对这些平民生活很感兴趣。”
沈羞语赧然:“我……平常不大见得到这些,很有意思。”
薛管事笑:“你看如今他们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可曾想到几日前他们还挤在县衙中吃不饱,为日后发愁?”
沈羞语难以想象还有人吃不饱,很迷茫地摇摇头。她知道百姓们因为这雨生活艰难,不然她也不会去求郡主拨些人手。但她从未见过人为生计发愁,人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是很难想象出来的。”
薛管事:你觉得他们如今过得可好?”
这个她会回答:“我看了一下午,见到每个人脸上没有苦相,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我想应当是过得好的。他们很有……很有次序,个人有个人的事做,一点也不乱。”她不大清楚外界是如何,只觉得这里每个人做分内之事很好。人人做好自己该做的,整体就妙极了。
不远处已经放完饭,无论男女老少,人人手中都端着半新不旧的碗。他们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诸多规矩,要么一家人,要么关系好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说话说得很热闹,客栈中都是鲜活的气息。
“都是郡主的主意。”薛管事的语气中带着自豪。
帷帽下,沈羞语睁大双眼:“郡主?”
“是,他们如今能这样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多亏郡主以力抵粮的主意。人人都出力,人人有饭吃。”薛管事的目光宁静悠远。
沈羞语感到深深的不可思议,她以为这些都该是县令颁布的,却没想到是郡主。
郡主比她想的还要厉害许多。
原来女子还能够出谋划策,统筹安排,而不是只坐在闺中看书。
她又有些惭愧,自己读了那么多书,真遇到难题却只能头疼脑热,根本想不出任何实际可用的办法。她离百姓的生活太远,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就更不必说为他们想办法了。
薛管事察觉到她的情绪刚想开解两句,二人左手边一家夫妻吵了起来。
这对儿夫妻是一家人坐在一处,孩子都依偎在女人身边,男人身边倒是清净极了。他家是两个女孩,看上去瘦瘦小小,头发也稀溜溜泛着黄,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裳,但都是干干净净的。
隔着不远,沈羞语就听到男人喋喋不休:“黄毛丫头吃什么饭,一群赔钱货,浪费粮食!还不如把这粮都存下来,日后也能接着吃。”
女人和两个女儿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当没听见。
沉默助长了男人的气焰,他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愈觉得这母女三人软弱可欺,更加嚣张起来。
他是参加了修水道的,已经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便愈加看不上女儿,觉得女儿没小子有用。
男人骂了一句,将碗一搁:“你们才做了什么,也好意思吃这一碗饭!放下,不许吃了!”
已经有人向这里看来,更有人露出不赞同之色,奈何是家事,倒不好插嘴。
沈羞语听得这话,将唇重重抿起。
那家女儿吓得抱着碗嗫嚅,不敢再吃,怯生生地看着发火的父亲。
女人亦放下碗看向男人,神色间没有惧怕,只是对女儿道:“别管他,接着吃。”
女儿们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愈发亲昵地贴向母亲,而后捧着碗接着喝起粥来。
男人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深感自己在家中权威被挑衅,恶狠狠地咬牙一拍桌站起,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了来。
沈羞语被他怒拍桌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想上去将人拦下,免得这母女三人遭毒打。
薛管事仿佛看出来她的心思,伸出手虚虚一拦:“且再看看。”
沈羞语心中焦灼,看那男人凶神恶煞,怕是极容易伤害这母女的。
“你凶什么凶!”女人不让分毫,冷冷笑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孩子好不容易能吃顿饱饭,你不让她们吃。那饭留着有什么用?放馊了再吃么?”
男人从来没想过在家中从不与他顶嘴的女人竟然如此能说。面对着四面而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果然恼羞成怒,想要通过暴力来展现自己的权威。
他握起拳头,冲着女人大喊:“你听不听老子的话,不听就打死你!”丑态毕露。
家丑不可外扬,但今日不在众多人面前将这母女三人打服,他还有什么颜面在安平继续生活下去。
女儿们吓得不敢再吃,捏着女人的衣角藏在她身后,口中说着:“我们不敢了,爹,别打娘,我们知道错了。”看样子就是被打惯了的。
沈羞语看得悲愤,牙关紧咬。这男人说的什么话,女孩儿凭什么不能吃饭?
女人却无惧地挺起腰杆,冷冷看着他:“这是我和闺女靠自己做活换来的,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她现在吃的又不是男人换来的粮,腰杆子便硬气无比。这是她们自己换来的饭,谁都没有资格不叫他们吃。
“你还敢顶嘴!”男人说着一拳就要落下。在说不过对方时,他总爱依靠蛮力来解决问题。如果对方是和他一样强壮的男人,他肯定不敢用拳头解决。
但对面是他的妻女。一个女人和两个幼年的女儿。
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羞语嘴唇几乎被咬出血,挣扎着要上去,又被薛管事伸手拦了下来。眼见着女子就要挨打,她急得叫:“管事!”
男人那一拳没能落下,在四周管理秩序的衙役将他拦下。
每个客栈都以轮换制留下两名衙役守着,避免出什么意外。
女人面上的肉可见地抖动,看来也是害怕的,却没后退一步。她声音带着颤抖:“出一份力,吃一份饭!我为大家做饭,俩闺女用水桶接水提水,都是出力!你挖水道了不起,我们也不差!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饭?县令大人的规矩,你难道要和大人作对!”
被衙役握住手,男人打她不得,又不占理,只好张嘴骂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衙役想到县令的吩咐,震声道:“动手伤人,吃牢饭去!”
男人赶忙辩解:“这是我媳妇,那是我闺女,我教训她们……”
“那也是打人!令行禁止,你懂不懂。大人立的规矩,那就得按规矩来。人家出力了,县令同意人家吃饭,你凭啥不叫人家吃饭?你比县令还厉害?”衙役将他当作靶子教训,就不能开了“乱”这个头,不然县令的威严何在,衙门的威严何在。
“是是是。”男人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如今遭衙役们一恐吓,就什么也不敢了。
女人依旧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是她头一遭没有挨男人的打。她忽然意识到必须要自己有底气她和两个女儿才不会受苦,至少在水患结束之前,那男人不敢再打她和她的女儿了。
大堂中其他女人们也默默激动着,有县令大人的规矩保护着她们呢!
她们的粮食是自己付出劳动换来的。如此她们又不禁想为什么她们在家中甚至做更多的活,付出更多劳动,却还是要看男人的脸色吃饭?
女人们陷入沉思,而沈羞语也恍恍惚惚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还隔着点东西。
“沈女郎,你是在这等着,还是随我一同去叫郡主?”薛管事没再拦她,善意地问。
“我,我要和你一起去叫郡主。”沈羞语坚定下来。
她还有不解之处,需要去问姜莞才能得到解答。
二人便一同上楼。
姜莞正坐在凳子上靠着八珍歇息,面色还好,唇倒不红,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只不过她那一双眼睛依旧熠熠的,左一道眼刀又一道眼刀飞在她跟前站着的相里怀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