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莞指甲有节奏地轻叩桌面:“雨这几日小了些,不日之后将要停了。待雨一停我们就要启程,你若有什么要做的,就在近日做了。”
她只是通知,完全没留给沈羞语商量的余地,说完还自夸:“我今日可太善良了,安平寺的菩萨也得由我来做一日了。
八珍附和:“郡主最是心善!”
沈羞语面色再也不红,变回晕倒之前的惨白。
“我果然还是什么也做不到……”沈羞语失魂落魄,喃喃低语。
姜莞看不惯她这副丧气样儿,翻了个白眼儿:“你总能告诉她们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吧?书白念了?休要在我这儿唉声叹气,快走快走。”
看着沈羞语离开的背影,零零九叹气:“你刚刚明明叫薛管事和安平县令过来将后路安排妥当,为何不告诉她?”
“因为我坏。”姜莞理直气壮。
“而且那算得上什么安排妥当,只不过是用整个安平试一试我的胡思乱想的计划罢了。”她轻描淡写,“何况算起来我也是她们的敌人,不必矫揉造作。”
零零九听不太明白。
“只要我一日是祁国郡主,我就站在她们的对面。”姜莞淡淡的,“她们崇拜我喜欢我并不是一件好事。”
零零九似懂非懂。
“自然,我这样貌美,谁看了我都要喜欢我。”她恬不知耻。
……
有了城外的水道,安平城中水位在今日已经彻底降下,路上积水一扫而空。城外水道尚在收尾阶段,还未竣工。县衙中已经有人家陆陆续续搬回原处住,毕竟总在衙门住着也不是事,一切尘埃落定,终究是要各回各家的。
沈羞语心中有事,草草用了些东西依旧往县衙和各客栈去了。
县衙与各个客栈中人一下子走了许多,没有平日女子与孩子们的欢笑声,各个显得门庭萧条。
留在其中的女人们也没了过去的眉飞色舞,像是能预见未来一样,眼角和嘴角都向下耷拉着。
见沈羞语来,她们多了些笑容。这段时间沈羞语常常在各客栈与县衙间走动,还向这些女人们学了如何烧简单的饭菜,如何洗衣等等。
女人们都知道这位郡主身边的女郎十分随和,平易近人,当真是一点架子没有,还时常鼓励她们。
沈羞语有千百句话想说,在唇边打了个旋儿又咽了下去。她帷帽下的眼圈泛红,只觉得十分无力,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察觉出她情绪不对,女人们相视一眼,接着挂起更热情的笑拉她坐下。
“沈女郎,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同婶子们说说。”
“喝杯茶暖暖身子。”
“可是冻着了。”
……
听着这些关切之语,沈羞语几乎要哭出来。她张了张嘴,强行将泪意吞下,忽然想到姜莞的话,莫名其妙生出些底气。她笑起来:“待雨停了,不日后我便要和郡主一起离开安平了。”
女人们顿时沮丧起来。
“这段时间多亏各位婶子照拂,我学了良多。如今我要走了,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各位的……”沈羞语含笑道。
女人们忙摆手推辞:“让你沾手那些活计,我们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还敢说什么报答?”
沈羞语笑:“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们放心。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每个人你们的名字怎么写。”
女人们一下子陷入沉默,齐刷刷地看向沈羞语。
沈羞语倒坐立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急忙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女人们心情复杂,还是有人最先站出来说:“不……我们只是没想到沈女郎会有如此想法。教我们认名字很好,我们感激极了。”
大堂内稀稀拉拉地响起一阵:“这样很好。”
不少女人悄悄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她们虽然有名字,可总被叫做这婶那婶,年纪大一些的则被称作这婆子那婆子,总之是失去了自己的姓名,称呼取代了她们的名字。哪怕在族谱上,出嫁后也只会被记作某某氏,仿佛嫁了人她们便不再是自己。
而对寻常人家来说识字是一件很正经的事,花销也不低,是以许多百姓家都是举全家之力供一人读书。若能科举高中,一家人的命也就改了。
这些女人们在母家时是要供兄弟的,出嫁到了夫家,要么供夫君,要么供儿子。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们她们的名字该怎么写。
“我去借纸笔。”沈羞语知道她们没有忌讳,干劲十足地起身去客栈柜台那里取了纸笔又放了银子。
她将纸对折裁开,做好准备,而后问:“谁先来?”
女人们这时候又推辞起来。
“你先!”
“你先来。”
……
最先的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被人称为李婆子的老妪。
李婆子开口:“我如今都有孙子了,快将做姑娘时的事情忘完啦。我记得我叫李……李三妹,行三的三,姊妹的妹。”
沈羞语拿笔蘸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李三妹”三个字。
“写好了,这是您的名字。”她吹了吹墨迹,双手将纸递过,“李三妹。”
李三妹“哎”了一声,两手带着微微颤抖接过那写着她姓名的纸张。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么写的。
众人凑上前来艳羡地看着她手上的纸。好歹知道自己名字是如何写的,这人便没有糊涂地活一辈子。
一个个女人坐在沈羞语面前的桌子后说起自己的名字,有的人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便求着沈羞语帮忙起一个名字。
……
“这是郡主的主意吧。”薛管事向姜莞提起沈羞语在客栈与衙役的所作所为后笑眯眯问道。
“不是。”姜莞否认得十分干脆,“好无聊的举动。”
薛管事只笑,贴心地转移话题:“最近小瑾还乖吗?”
说到相里怀瑾,姜莞的脸立刻沉下来:“别提他,我就不该教他说话,当个漂亮哑巴比现在让人顺眼多了!“
有对比才有效果,她怀念极了相里怀瑾只会狗叫的时候,而不是现在见了她就要谢个没完。
薛管事失笑:“郡主把他当小孩看或能少生些气。”
姜莞立刻拍桌子瞪眼:“凭什么我要让着他!”
薛管事立刻补救:“他该让着郡主。”
姜莞这才开心:“天终于要放晴了,我早就不想在安平待着了!”
她只是语调欢快,眼中并没有多少喜悦。水患之后,是祁国走向灭亡的开始。
第28章 你看他像开心的样子吗?……
云销雨霁是在一个午后,十分突然。
人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只见乌云变作白云,密雨成了彤日,一切戏剧得不可思议。
“天……”
“天晴了!”
百姓们纷纷从房中探出身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外面放晴的天。
“真不下了!雨真停了!”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呼。
姜莞刚躺在床上预备小憩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聒噪,于是烦躁起身,一把抓过被子乱捏一通撒气。
“好烦啊,在吵什么,把那些吵闹的舌头给我割掉。”姜莞气呼呼,咬牙切齿,让他们闭嘴。
八珍忙放下手上的络子开窗去看,一看同样喜不自胜,堆了满面的笑回头向姜莞报喜:“郡主,雨停啦!”
姜莞一愣,眉眼舒缓开来,紧接着又抿其唇满不在乎:“这雨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不过那群刁民可倒大霉了。罢了,叫唤便叫唤吧,他们是该开心的。”
她一面说一面骄矜地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天鹅。
“您不睡了?”八珍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她动怒。
姜莞轻哼:“还怎么睡?既然雨停了,我要出门玩,不要再在这里闷着了。”她说着便从床上轻盈跃下,双脚落在鞋子中,姿态优美。
八珍谨慎:“郡主多带些人再出去吧?如今护卫大部分都在城外,客栈里的护卫也被您派去保护沈女郎了。您不若等管事他们回来再出去,也安全。”
“我不要。”姜莞任性极了。
“郡主!”八珍担心她,也不让步。
姜莞眼珠一转,便笑起来:“我不是还有个护卫么?带他去就好了。”
八珍懵住:“谁?”
“小瑾。”
姜莞本来没打算带相里怀瑾一起,奈何八珍是个死心眼儿,她不得不如此。
是以少女穿着亮眼的鹅黄色裙衫戴着帷帽过去找人。
自打她要将相里怀瑾当人养后,薛管事便将相里怀瑾从牢房迁出,住在客房。她倒也也没理会薛管事这些小心思,对她来说,现在的相里怀瑾住在哪里都是一样。
相里怀瑾的房间离她最远,在客栈走廊最尽头。
姜莞走路从不收敛,气势十足,到门前是由八珍敲门。
房门很快被打开,相里怀瑾穿戴整齐,见到姜莞眼睛一亮:“莞……”
姜莞立刻呵斥:“闭嘴。”转身便走。
相里怀瑾可怜巴巴地跟在她身后,像只委屈的大狗。
可惜姜莞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对耳边没有相里怀瑾叽叽咕咕一直重复“谢谢”和“莞莞”而感到快乐极了,压根理也不理他,向客栈外去。
八珍将她送到客栈门前唠叨:“郡主,您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姜莞不耐烦地点头:“啰嗦。”
“要么我还是随您一同去吧,我总是不大放心。”八珍说出心里话,放郡主一个人上街,她总怕郡主将人得罪并被一群人殴打。
在云中时郡主就遇到过这样的事,那些人没认出来这个嘴巴极坏的是姜莞。
“不要。”姜莞已经向外走,“谁敢得罪我,我就让小瑾咬他……揍他,是吧小瑾?”
相里怀瑾:“莞莞。”
姜莞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忽然弄明白相里怀瑾为何时常“莞莞”。他不会说其它词,便用说的最好的词来代替。
不巧,“莞莞”这两个字他说的最好。
在相里怀瑾口中,“莞莞”可以用来表达是或不是,可以是好或不好,可以是任何用来表达情绪或回答她的词语。
她就不该教他说话。
街上人头攒动,难得晴朗的好天气,百姓们纷纷出来晒太阳。
姜莞有些后悔只带相里怀瑾一人,没有护卫的重重保护,她如果被人挨到,会像掉了层皮一样难受。
她伤心地想着,相里怀瑾却从她身后一下到她身旁,和她并肩走着。
姜莞又开心起来,好歹一侧有人为她挡着。很快她更开心,因为相里怀瑾走在她左侧,而右侧是街道内里,并没有人经过。
街上百姓们一眼便注意到她和她身边的相里怀瑾。
她穿得华贵,没有任何掩饰,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街上每一个人她很有钱。而相里怀瑾虽然穿得寻常,抵不住他有张好看的脸。
姜莞将责任全部推到相里怀瑾的脸上,思索着要不要把他的脸划花。她想或许将他的脸划花了反而会更引人注目,还是可惜地熄了这个想法。
她本身也没什么目的,只是许久不见太阳出来走走。过去她散步都是要先将路径清理出来,保证不会有人打扰她,她才会安然行走。路径是郡主府上的路。
地上还未干透,一脚下去她锦绣缎面的绣鞋便染了脏污。她心情好,也不大在乎。
百姓们虽然多看他们,但都是偷着眼觑,并不敢直视二人。且从各处能看出这二人身份非常,因而反倒并没有什么人敢上来招惹。
姜莞乐了。她本就话多,如今也不管身旁是谁,只是想说闲话,便对相里怀瑾道:“你看,他们虽然又穷又笨,可是很有眼色呢。”
零零九先在她脑海中发言:“怪不得八珍不愿意你只带着相里怀瑾出来,你会被人打的。”
相里怀瑾静静地看着她叫:“莞莞。“
姜莞没能揣摩出他这句莞莞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细想下去,倒生出教他多说几句话的念头。一来她懒得在他身上花心思,他能自己讲话讲明白最好。二来她一点也不想听到他叫“莞莞”二字。
她想一出是一出,指着不远处的百姓就要教他:“刁……百姓。”她教人一点耐心也无,没有半分引导。
“白……杏。”好在相里怀瑾能够主动学习,也不招致她生气。
教完一样,她又指着别的教:“泥。”
“泥。”相里怀瑾学她说话学得很是认真,还仔细地端详姜莞指着地面上的泥巴。
“树。”她指着扎根地上的秃树道。遭水一泡,本就弯曲的树看起来更加可怜,枝桠光秃,像是要死掉了。
“树。”相里怀瑾凑过去看,指着树重复,“树!”
……
如此一来,二人看起来更加奇怪了。
零零九:“你和相里怀瑾看起来就像是富贵人家里的继母和傻儿子。”
姜莞一面教相里怀瑾识物一边在脑海中冷笑反驳:“我才不会给人做后娘!”
被零零九这么一说,她顿时意兴阑珊,不大乐意再教相里怀瑾。偏偏相里怀瑾还很好学,静静等她教他认下一样东西,目光像是轻柔的羽毛。
姜莞不虞,四下环视一番,忽然挂起莫名的笑,而后指着天道:“天。”
相里怀瑾乖巧地抬头看天,跟着学:“天。”便向刚才那样认真地抬头看起天来,试图将天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