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村子她才今夜的风格外大,吹得她发丝飞扬,她不得不频频腾出手去将糊在脸上的头发拨下去重新别在耳后。
她说是出来散步,却越走越远,转眼崇神村便在身后了。
“你知道管事他们说的潭子在哪里吗?”姜莞突然站定转身,回头看向相里怀瑾。
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她不用称呼也能让人知道是在叫谁。
相里怀瑾蹲下分辨地上脚印,又翕动鄙夷,顺着风的方向远望,而后起身对姜莞道:“可以。”
“我想去那里,你带我去。”她又像是在撒娇,又像在命令人,用脚尖在地上写写画画。
相里怀瑾语气笨拙:“很远。”
姜莞笑嘻嘻的:“没关系,走吧。”看上去心情不错。
相里怀瑾“哦”了一声,顺从地在前方给她带路。他和薛管事对姜莞的顺从还不大一样,薛管事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判断事情是否对姜莞好,而相里怀瑾则是无论姜莞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二人向着潭子方向去,为了照顾姜莞的速度,相里怀瑾体贴地将速度放慢许多。
即便如此,姜莞还是觉得累了,理直气壮:“你背我走!”
相里怀瑾便慢吞吞地弯下腰让她跳上来。
姜莞趴在他背上好奇发问:“你为什么这么听话?”她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突然,没有任何铺垫。
她这个姿势看不到相里怀瑾脸上的神情,便很不老实地用双肘压着他的肩膀使力,伸出脑袋去看他的脸。
相里怀瑾:“别跳,掉了。”但除了无奈警告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来阻止姜莞的不老实。
姜莞看清他没什么神情才稍微安分了些,又问:“你会永远都听我的话吗?”
零零九觉得她刚刚喝的茶里应该有酒,不然这会儿不能这么问来问去。
相里怀瑾很果断地答:“会。”
姜莞不屑:“骗子。”
相里怀瑾无言,唇角向上翘着,向她保证:“没骗。”
姜莞扯他头发玩:“那我让你为我去死你愿意么?”
零零九听得直摇头,哪有这么问人话的,简直让人无法回答。这世上谁能心甘情愿为谁死,姜莞实在是很会刁难人。
相里怀瑾却说:“愿意。”
姜莞扯他头发,咬牙切齿:“骗子!”她才不信他的鬼话!
零零九彻底无言,同情起相里怀瑾来。她根本就是故意说些让人无法回答的话!即使回答了,是或不是她都不满意。
相里怀瑾十分诚恳:“没有骗。”
零零九总觉得姜莞下一句话就是要相里怀瑾去死证明给她看,但她竟然没这么说,只是将下巴磕在相里怀瑾肩膀上,一双眼眨啊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得不说相里怀瑾的追踪能力实在出色,沿河上游顺流而下,再向远去,土坡越来越高,渐有小山之势。
潭子三面环山,入口极狭。冷月倒映在深不见底的潭中,微漾的波纹将月影模糊,颇有种似真似幻之感。
姜莞从相里怀瑾背上跳下,沿着潭边缓缓行走。潭边泥泞,她难得没有抱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上。
“也没见有什么稀奇的。”姜莞盯着平静地水面笑笑,一脚将岸边的小石头踢下水去。
小石头投入潭中打了几个旋儿,沉沉地落入潭中。
零零九已经对她没素质的行为见怪不怪,换做沈羞语或者谢明月都不能干出往水里踢石头这种事。
她提着裙摆转身要走,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眼看着就要向潭中倒去。
相里怀瑾扑上来拉住她的手,将她从潭边抱离,免得她落入潭水。
血腥味儿在空气中弥漫。
姜莞一脸后怕地靠在相里怀瑾胸口,缓缓抬起右臂,繁复的衣袖落下,莹白如玉的小臂上横亘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她立刻哭了出来:“好痛,被腰带上的宝石划伤了。”
零零九大为震撼。相里怀瑾可能没留意到姜莞的动作,它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臂才不是被什么腰带上的宝石划破,是她自己亲手用刀片割破的。
相里怀瑾一脸紧张地用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从潭边带回。
姜莞哭得昏天黑地。
相里怀瑾难得脸上浮现出些不知所措的神情,笨拙开口:“别哭,莞莞。”
他单手撕下衣角,要用布料为她简易包扎。
姜莞带着哭腔,用另一只手推拒:“你的衣服脏死了,我才不要。”
零零九觉得自己如果是人类应该已经被姜莞气得头脑充血,它从来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人。受了伤嫌弃好心人为她包扎的衣服脏。
“莞莞,乖。”相里怀瑾笨口拙舌地安慰着她。
姜莞手臂上鲜血淋漓,乍一看触目惊心极了。她欺霜赛雪的一张脸愈发苍白,显然是流了许多血的缘故。
相里怀瑾握住她手腕,小心翼翼地托起她胳膊,另一只手熟练地将她伤口用碎衣缠起。
姜莞要甩胳膊挣脱他,才不要用这东西给她自己包扎,奈何平日她能肆意妄为都是相里怀瑾让着他。
如今他铁了心地要为她将伤口先处置好,她怎么挣扎也没用。
姜莞见挣扎没用,也不闹了,安安份份地站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看上去更惹人怜。
上天仿佛也心疼起她,降下水来。
姜莞头上一凉,立刻收起眼泪抬头看天,豆大的雨点落在她脸上。
“雨。”相里怀瑾为她系好手臂上的布条,又怕他放下手后她伤口会抻着疼,于是一直为她托着胳膊。
“我们回去。”他认真地看着姜莞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
姜莞“嘁”了一声,避开他的眼睛,烦躁地抿了抿唇:“走啦。”
相里怀瑾见她妥协,眉开眼笑,弯腰正要背她。
下一刻他眉眼倏利,一下挡在姜莞身前。
水中像是炸开了般,巨大的水花洋洋洒洒飞舞,一道土黄色的影子快似箭,直逼二人。
姜莞死咬着唇没有出声,以免声音刺激到眼前的怪物。
怪物已经和相里怀瑾短暂交锋,正静止在二人不远处一动不动。
它体长三丈有余,周身土黄色,四足粗壮,尾修长,喙长六七尺,利齿森森。
土龙。
方才它猛冲上岸,长尾巴一甩直接扫向相里怀瑾腰际。
相里怀瑾怕身后姜莞受伤,硬生生地扛了这一下,五脏六腑揪在一起疼,喉咙间隐隐有铁锈味儿蔓延开。
土龙一击没有得手,顿时脱身,蛰伏在一旁蓄力待发。
雨越下越大,将二人浇了个通透。
“莞莞。”在雨声中他低声叫她。
“小瑾,我害怕。”姜莞声音怯怯,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嚣张。
“莞莞,你先走。”相里怀瑾死死盯着那头土龙,无暇回头看一眼姜莞,要她先走。
姜莞立即答应:“好哦,我真是太害怕了,留在这也是给你拖后腿,那我就先走了。”
“好。”他听上去依旧乖巧极了。
姜莞转身便向潭外跑去,没有任何迟疑或是留恋。
土龙见她要走,悍然扑上。
相里怀瑾四肢着地加速跑迎上去,完全是身体与身体间的野蛮碰撞。二者被齐齐撞翻,同时发出一声吼。
他又变回在狗贩子那里时的样子,只有兽性,没有半分人性。
姜莞一路跑出潭子,速度慢了下来。
大雨,独自一人,这让她想起被山石堵在安平山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将相里怀瑾丢下转身就跑。
她捂着胳膊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着,哪里有半分害怕。
土龙出现、相里怀瑾搏杀、姜莞离开,一系列发生得太快,零零九才反应过来。
“姜莞,我们快回去找薛管事过来吧,那头土龙那么大,相里怀瑾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姜莞淡淡道:“你以为那头土龙为什么会出现?”
零零九悚然。
姜莞握着受伤手臂的左手用力,剧烈疼痛传来,她连眉头都没皱,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娇气。
她笑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又要把自己的手臂弄破呢?”
零零九感到不可思议:“你真是个疯子!”
第48章 郡主,小瑾他回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土龙就是河神,潭子里有土龙的?”零零九知道姜莞十分聪明,但它百思不得其解她是怎样从那些碎片似的信息中准确无误地推断出一切,并立刻实施计划的。
姜莞心情复杂,愿意将解释作为发泄口来释放一些自己的情绪:“尊神村村长恨死我了,他不会要被押送之际无端提起河神。他所说的河神必定是一个我好奇继续追查下去会伤害到我,又或是我的手下的一种东西。”
“人的所思所想都是有缘由的,哪怕幻想出新东西,其必然和他自己所知之物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世人未见过龙,却能幻想出龙的模样。鹿角、驼首、兔眼、蛇颈、鱼鳞、鹰爪、蛇腹等等,将所知的意象拼贴成了一条龙。”
“河神亦然,尊神村村长不会平白无故地想出河神这个点子,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又或者知道了什么与河神相关的东西。那就是神河之中,真的有河神。只不过这个河神是一种他未见过的东西,他认为那就是河神。”
“薛管事又告诉我尊神村捞箱子的二人到了潭子之后先将生肉投入潭中,可见河神不是个吃素的。尊神村村长想用我的好奇心来设计我喂河神,我自然也可以借花献佛,设计一下相里怀瑾。”
她嗤笑:“只不过那头土龙大概是白天被喂饱了,晚上竟然没有一点动静。我踢石头挑衅它没用,只好划伤自己的手臂看看能不能吸引它。还好它最后出来了,不然我可就白疼了。”
零零九无法置信:“如果那个村长是故意戏弄你,如果土龙今日不在潭子,如果所谓河神只是一条稍大些的鱼,那你不是白挨一刀?”
“但是没有如果啊。”姜莞笑,“我猜对了。”
零零九知道姜莞向来很疯,但没想到她能疯到这种地步,宁愿伤害自己也要相里怀瑾的命。
它不解:“相里怀瑾明明已经很听你的话了,他以后遇到谢明月也不会帮她的,你为什么还是要……杀了他呢?”
姜莞在风雨中踽踽独行,狼狈不堪也难掩倾城色。她神情沉静:“你可以保证么?保证日后相里怀瑾绝无二心。”
零零九哑口无言,它无法保证。未来是什么样它无法确定,哪怕相里怀瑾如今对姜莞忠诚之至,它也不能信誓旦旦地表示相里怀瑾在以后还会这样。
“你也没办法保证。”姜莞道,“我也没办法保证,只有杀了他,谢明月在以后才一定借不到他的势。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零零九沉默,姜莞说得没错。
可是相里怀瑾如今明明对她这样好,她怎么狠得下心呢?
它问:“你有没有一丝犹豫?决定要相里怀瑾命的时候。”
姜莞果断:“没有。”
“他对你那样好。”零零九不解,“便是养一条狗,也该养出来感情了。”
姜莞觉得好笑:“我说过他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这种话么?”
“不曾……”
“是他自己愿意对我好的,我一没求他二没逼他,为什么要我同等待之?”姜莞冷笑,“这天下对我好的人那么多,若人人都要我这样,我累死得了。”
零零九一听,就知道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了。
“再说了,我可没有杀他,他若是死了,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哦。”姜莞又恢复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样子,“是土龙干的,可不是我干的!要劈劈土龙去,不要劈我。相里怀瑾亲口说了让我先走的,我只是听他的话先走了。”
零零九确实惩罚不了她,相里怀瑾若是死了也是死在土龙之手,和姜莞没有关系。
姜莞走远了些,在风雨之中拿出金铃摇晃。
风声和雨声中,金铃的清脆之声穿风破雨,极具穿透力。
“薛管事他们还在村中,就算雨落后立刻出来寻你们,也很难立刻找到这里来。你还是再走一走吧。”零零九纵然对姜莞的许多所作所为无法苟同,但二人现在是同一根儿绳上的蚂蚱,它必须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
“不会,我来时用脚在地上留了消息,他若看到会找过来。”姜莞靠树站着,实在走不动了。索性只有暴雨而无雷电,在树下避雨也无不可。
零零九再一次感受到自己低估了姜莞,她步步为营,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疯狂而缜密。
“你甚至知道今晚会下雨?所以留下信息万一薛管事来接你就能看到?”零零九感到匪夷所思。
“我又不是神算,怎么会知道下雨?”姜莞哂笑,“以防万一罢了,若无事,我就直接回村子去。若有事,薛管事也好找我。这不就是用上了。”
果真没等很久,郡主府的护卫们向着这里而来。
姜莞撑着树缓缓直起腰,矜贵优雅。她看向自己的护卫们,就像是女皇巡视她的臣民那样高高在上,而她的臣民无比谦卑而恭敬。
“郡主。”薛管事将伞撑在姜莞头顶,为她遮风挡雨。
“回去吧。”姜莞微微侧首拧了拧不断滴水的发梢道。
薛管事低头应道:“是。”
他看到姜莞身边空落落的,难免发问:“郡主,小瑾他……”
姜莞在听到这句话后向来上扬的眼角难得微垂,仅仅是这么一点微小的变化就显得她落寞哀伤。她闷声道:“他为了救我已经死了。”
薛管事愣住,有一会儿时间没反应过来。
姜莞出神地望着伞檐下串成串般滚落下来的雨珠,伸出手去接。下意识抬起的右臂上立刻传来让她刻骨铭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