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神来抿唇道:“回去。”
薛管事被她唤醒:“是。”
他顿了顿又道:“郡主,尚不知小瑾死于何处?好歹也在您手下待过两日,您便赏他个体面,容我去为他收个尸,免得他烂在外面。”
姜莞拒绝:“明日再去吧,下雨了。”她看上去不喜不悲,只是淡淡的。
薛管事还想再说,终于忍住,依照姜莞吩咐在前方带路。他也不是不想立刻去寻找相里怀瑾,但人已死,他此次出来只带了几个护卫,其余护卫还在村中看管村民,首要任务是将郡主安然无恙地送回村中。
零零九也想说现在回去或许相里怀瑾还有救,但想到姜莞的目的便是要相里怀瑾去死,它便什么要劝的念头都没了。
它劝了她也不会听的,等待相里怀瑾的,只有一条死路。
人怎么会是土龙的对手呢?
姜莞随着护卫一路回村,到了村中先沐浴祛了风寒,换了干净柔软的衣服后才捧着姜汤由人为自己治手臂上的伤。
八珍被接了过来,见着姜莞哭哭啼啼的:“郡主,才几日你就瘦了这样多,你受苦了。”
“不许哭。”她皱起秀丽的眉头捏着鼻子灌了自己一口姜汤,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我现在已经很惨了,你再吵得我脑子疼,我就更惨了。”
八珍徐徐停了哭声,眼泪汪汪地帮姜莞擦头发。
姜莞对面坐着郎中,正轻手轻脚地为她解下她手臂上缠着的黑色布条,一面同她絮絮道:“郡主,多亏您包扎及时,再多流些血可就严重了。”
姜莞看了眼被丢在地上被血浸透的黑色布条,抿了抿唇没说什么。那是相里怀瑾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也可能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
土龙能将整个人生吞下,明日薛管事他们去给相里怀瑾收尸,不见得还有尸可收。
“喔唷,好长的伤口!还淋了雨!”郎中立刻紧张起来,“您可要忍着些,处理起来会有点疼。”
姜莞懒散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只作眼不见为净。
那道伤口足有一拃长,入了肌理的深。郎中为她上药时要将她皮肉翻开,再敷上止血生肌的药粉。
白肉上混着粘腻的红稠血丝,让人触目惊心。
八珍余光瞥见,为姜莞擦头发的力道都不由得重了几分。
刺激性的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蜂蜇般的刺痛麻痒从她伤口处传来。平日她稍微磕着碰着就会哭天抹泪要全世界都知道,这时候却连声闷哼也没有,只有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显示出她并不是没有知觉。
郎中提心吊胆地给她上了药,见没出幺蛾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反应过来郡主今日实在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为姜莞包扎完毕,又向八珍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才退出房间。
姜莞倦怠地合上双眼,像是睡着了般。
八珍轻声叫她:“郡主,去床上睡吧,我已经将床铺好了,您能好好睡一觉了。”
姜莞闻言睁开眼,将袖子放下,从椅子上起身。
八珍抱着为她擦头发的布担心地问:“郡主,你没事吧?”
姜莞噗嗤一笑:“我有什么事?淋了雨头昏昏的,想睡觉了。”
八珍这才放心。
姜莞几乎是倒在床上,将被子一卷便睡了去,看样子确实是累坏了。
零零九看着她沉睡过去的模样,不由得想她心中或许真的没有相里怀瑾,不然也不能睡得这么快。
窗外雨声滴答滴答,尊神村很快静谧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村子里忽然嘈杂起来。
姜莞睡得很浅,轻而易举被吵醒。她从床上坐起,手臂上的疼痛让她清醒得很快,且没有陷入情绪中,很快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刚设计土龙杀了相里怀瑾。
她抱着被子发呆,有人敲起房门。
八珍睡得迷迷糊糊起来开门,是薛管事。
“郡主,小瑾他回来了。”
第49章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姜莞自然也听到薛管事这句话,缓缓抬起头。
春夜急雨,飒飒风卷水,便是有伞遮挡,依旧劈头盖脸地向人砸去。外面的温度随着风与雨骤降,一夜之间仿佛入冬。
姜莞执着一把伞面大出一圈的黑色油纸伞,在风雨中随着薛管事向村门口走去。纵然她的伞檐较其它伞大出一圈,但还是有水飞入伞下,溅在她的裙摆衣袖上。
她穿的是件宽大的深紫色衣裙,夜色与深紫色融为一体,显得她肤色如雪如霜。她起得突然,并未戴什么发饰,一头长发在背后招摇。
薛管事在前方带路,一面给姜莞做心理准备:“小瑾他看上去情况不大对。”
姜莞口无遮拦:“总不至于是死后来找我报仇吧。”她从不怕什么神神鬼鬼,毕竟真要说鬼,死过多次的她才应该是世上最大的鬼。
薛管事听她还有闲心胡说八道,就知道她现在心情不错,倒稍微放下心来。
零零九听得瘆得慌,被姜莞吓得够呛,一切都向着它完全不了解的方向发展。
尊神村村外,护卫们披蓑衣戴斗笠围在村口,直视前方,手握刀柄,气氛紧张,千钧一发,只差出鞘。
薛管事开路,带着姜莞到人群最前。
姜莞握着伞柄的手微紧,淡淡看向前方。
少年衣不成衣,褴褛地挂在身上。他浑身浴血,露在外的没有一块好肉,尤其是腿上,已经能见森森白骨。血雨交融,他脚下那片地黑压压的。
但这不是吓退护卫们的缘由。
他的面前横着一只成了筛子的土龙,土龙嘴巴大张,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已经没气了。
土龙连带尾巴有二人多长,身形极大,横亘在此处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相里怀瑾垂眼站着,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眸,雾沉沉的目光落在姜莞身上。
姜莞一言不发地回视,目光不躲不闪,完全没有将人丢下的愧疚与自责。
相里怀瑾忽然笑了:“莞莞,是我赢了。”满脸的血映衬着他的笑容显得这笑可怖极了。
他拖着土龙脑袋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护卫们下意识护着姜莞向后退去。
相里怀瑾的脸上顿时露出些受伤的神情,目光纯稚:“你别怕,它已经被我杀死了。”雨水将他面上的血迹冲掉一部分,还有大半干涸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吓人了。
众人显然不是怕这条已经死了的土龙,而是怕能杀掉土龙的相里怀瑾。
姜莞从头到尾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半分惧怕。
“别怕。”相里怀瑾在雨下又重复了这么一句,轰然倒地。
薛管事急道:“小瑾!“他自始至终不曾怕过小瑾,只是他手上那条土龙太过吓人。此见人倒地,终究是心急的。
姜莞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相里怀瑾,撑着伞转身便走。
零零九半天不敢说话,相里怀瑾这也没死,只怕姜莞要气坏了。
薛管事见郡主离开,立刻叫护卫上前去将相里怀瑾抬起。离近一看,才发现他伤的远远比他们看到的要重许多!
相里怀瑾被众人一抬,人们才发现他身上多处骨头已然碎裂,竟不知他是如何拖着这庞然巨物走了这么远!
“去叫郎中来!”薛管事振声。
姜莞收伞回房,一路上神情都没什么变化。既没有对相里怀瑾还活着而表示出功亏一篑的怨恨,也没有被土龙吓到的惊慌。她越是如此,零零九越发惴惴不安。
房中燃着如豆的烛火,八珍正趴在桌上小憩顺便等姜莞回来。一听着声响她立刻抬起头,迷迷糊糊地迎上去:“郡主。”又顺手从面盆架上取了脸帕为姜莞掸下身上雨水。
姜莞笑笑:“去歇息吧。”
八珍将脸帕放水中洗了,又过来为姜莞解下外衫:“郡主,可有什么大事?”
“没什么事。”姜莞微笑,“早些歇息。”
八珍一派天真烂漫:“哎!郡主也好好歇息,管事也真是的,大半夜将您叫起来,太过分了!有什么事是不能明日说的……”
姜莞重新躺下,拥着丝滑的锦被,合上双眼。
零零九忍不住出声:“姜莞,你要睡了吗?”
姜莞闭眼答:“怎么?”
“相里怀瑾……”零零九开了个头,已经做好被她骂的准备,谁知道她什么也没说。
“相里怀瑾他没死。”零零九战战兢兢,“你不生气吗?”
姜莞似笑非笑:“我生气啊,我感觉自己好无能,气得要发狂了,现在只想出去寻死,不要活了。”
零零九一下子慌了:“你不能寻死啊!”她死了谢明月怎么办。
姜莞:“那你问什么问,烦死人了。”
零零九这才知道她压根儿没为相里怀瑾死活生气,当下什么也不敢说,生怕她再突发奇想损人不利己,真去寻死。
她是能干得出来这事儿的。只要能看到讨厌的人难受,她不介意自己受罪,她手臂上那道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夜过去,天明时雨便停了。
清晨的风送来泥土的芬芳,渐渐有鸟在外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姜莞被鸟叫吵醒,气得腾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满脸愤怒地一指窗外,顿时牵动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凉气。
昨日伤口还不曾这么疼,反倒今日一觉醒来身体放松,觉得伤口疼得厉害。
八珍放下手上抹布急忙过来:“郡主,你没事吧?”
姜莞向后一倒,重新倒回床上:“要死掉了,疼死了。”
八珍被她轻佻的态度气到,又心疼她心疼得不得了,急忙:“郡主快呸呸呸,大清早的,什么死不死,不许乱说。”
姜莞敷衍:“呸呸呸。”
八珍这才开心:“您怎么不多睡会儿?”
姜莞把被子一扯,将头一蒙:“去叫薛管事将外面吵闹的鸟都打死,吵死我了。”
八珍无奈,出去赶鸟去了,倒没打算将那些鸟赶尽杀绝,她也知道姜莞不过是说说。
外面静下来,姜莞也不大能睡得着,但是懒得起,就躺在床上赖着。
八珍赶跑了鸟,回来为姜莞用香熏衣裳。见姜莞没睡,她兴奋地过来与姜莞分享刚刚在外面的见闻:“郡主,濮阳来了许多官差,将这一村子害虫都带走了。”
姜莞打了个哈欠:“此事不小,濮阳县令重视也很正常。”
八珍又道:“他们还要看那条土龙呢!”
姜莞一愣,想也知道是薛管事将那条土龙捡了回来,他既然将土龙捡了回来,相里怀瑾必然也被捡回来了。
不愧是男主,命好硬哦。
“我远远看了眼那土龙,真是吓人,只怕咱们这一群守卫上去在水中也不能奈它何,真不知道小瑾是怎么杀了它,还将它拖回来的。”八珍感慨不已,又轻声对姜莞道,“咱们的护卫如今都很佩服小瑾呢!”
姜莞看上去并不大感兴趣,还是很有耐心地听着八珍说话。她对身边的人一直都很有耐心。
“不过我听说小瑾伤得很重。”八珍熏完了衣袖,又为姜莞熏起衣摆,“浑身上下骨头都断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姜莞“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在零零九看来,她颇有种破罐子破摔不打算管相里怀瑾死活的意思。
她赖了会儿床,躺着也无趣,由八珍伺候着梳洗,终于好好打扮了一遭。她今日穿戴很是华丽,从头到脚都是精雕细琢的美丽,心情好极了。
因着伤口要忌嘴,姜莞早晨只能用些清粥小菜。
她正慢条斯理地喝粥,外面又有人求见。这时候她倒感叹自己没再多睡是个很英明的决定,不然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吵醒肯定不爽。
二丫从门外入内,看上去没精打采的,见着姜莞扯出抹勉强的笑:“贵人。”
姜莞搁下勺子顺口问:“要一起用些饭么?”
二丫愣住,看向桌上清淡却不失别致的小菜,咽了口口水还是摇摇头:“不了,贵人。”
姜莞笑嘻嘻:“我也没打算和你一起用,逗逗你罢了。”
二丫立刻有精神,盯着她看了小半晌才叹气:“你真是的。”
姜莞笑:“你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样老气横秋,遮住脸还以为你已经到古稀之年了。”
二丫被她气得哭笑不得。
“来做什么的。”姜莞也没拿她当外人,一面用筷子夹了虾球吃,一面问话。
二丫想起正事:“我是来谢你的,多亏了你我才能逃过一劫,还有这么多村民,多亏了你他们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还有日后我们三个村子的村民也不用担心着祭河之事了……”
姜莞津津有味地听她说着话,越听牙越酸:“打住打住,我可没有救你,也没打算救你们那些什么别的穷村民。只不过我好奇那河神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罢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我要救你们。想得美。”
二丫已经很习惯她这种说话风格,此时此刻很淡定地继续感谢:“还是要多谢你,贵人。”
姜莞小口小口喝着甜粥,将碗放下问:“你怎么看上去垂头丧气的,能回家了不欢喜么?”她明知道二丫和家中生了嫌隙,却还是如此发问,可以说是坏极了。
二丫勉强一笑:“我昨个没睡好……”
“嘘。”姜莞示意她闭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顿了顿,又觉得自己或许说的太文雅,二丫或许不大能听得懂,于是又好心道:“你好不好不用同我说,你自己最清楚。”
二丫听到她这话一下子咬住唇。
第50章 这天这地竟然是吃人的!……
八珍目送二丫离开,颇为不解:“二丫看上去不太开心,明明可以和她爹回家了,也保住一条命。”可见二丫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连八珍都能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