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莞食指轻叩桌子:“大约是不能出门。”
“为什么不能出门?”八珍不解。
“因为是女人。”姜莞一笑,“在陈留,女人不能出来抛头露面。”
她略一沉吟,继续推理道:“应当不止是抛头露面,只是不知道到了哪一步。”
八珍张大着嘴,从没听过这种规矩,下意识道:“这是什么道理?什么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女人为什么不能抛头露面?”她难以理解。
“不是什么道理,陈留是所谓古城,如今看来好的没继承下来,净学了些死而未僵的糟粕。”姜莞懒散道。
八珍尚在困惑,零零九却听懂了部分:“陈留的男人不让女人出门?是遗传下来的陋习?”
“是吧,这城推崇所谓礼数推崇得过分,怪不得在街上个个拿眼瞧我,想来是没见过女人上街。”她阴阳怪气的。态度可见一斑。
零零九大为不解:“难道就没人反对吗?”
“谁来反对?”姜莞问。
零零九张口要说那些女人,忽然意识到要她们反抗有多困难,她们连门都出不去,要如何反抗?
“她们反抗不了,而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享受着完全掌控她们自由的权力,更不会愿意帮她们反抗。恶性循环,越来越差越来越差……”姜莞在脑海中不断重复越来越差,零零九觉得她好聒噪!
“其实如果只是不能出门的话,也还好吧。”零零九嘀咕,“在家中安全不说,也省的风吹日晒。”
姜莞听了这话冷笑起来:“只是不能出门?你在家中看到一只虫时,殊不知家里已经有了虫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满是虫子。”
零零九想到虫子就麻了起来,还好它是系统,并没有实体。
“你看到她们只是不能出门,想没想过连门都不能出,还有什么压迫在她们身上?”姜莞语气冷淡,“不自由,毋宁死。”
零零九大为震动,又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事发生,喃喃问了句:“为什么?”
姜莞却懂它的意思,冷嘲热讽:“这就是你的世界,你问我为什么。等吧,等到相里怀瑾做了皇帝,你说的,好日子就来了。”
零零九头一次产生了怀疑。作为书中世界的管理者,它一直相信自己的男主无所不能。但跟随姜莞看到世界中的人们生活在如此水深火热的环境之中,它不免想换一个统治者真的能让这一切都好起来吗?
姜莞听它没了动静,也没有继续挖苦,端详起八珍收拾东西。
外面很快送了饭菜来,八珍将桌上换了金线绣的桌垫,而后僵饭菜端上来。
陈家对饭食很是上心,菜色看上去还算诱人。
八珍布置好盘子忧心忡忡地对姜莞道:“郡主,陈家连送菜的下人都是男人!”她一直记着姜莞刚刚说的话,此时更是确信无疑。
姜莞笑:“吃饭。”
八珍先伺候姜莞用饭,一直闷闷不乐的:“过去我一直想做的祁国其它地方是什么样,如今随您走过这么多地方,我才发现外面并不如我想象得好,甚至差劲极了。外面的女孩子好像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我只看到她们越来越可怜。现在想来,安平城里的那些女人竟然算是生活得最好的。”
姜莞慢条斯理地用饭,姿态好看极了,便是陈留城中最重规矩礼数的老古董来看了也挑不出任何不是。
她将口中食物咽下才道:“干嘛不开心,笑一个嘛,我亏待你啦?”
八珍摇头,很认真道:“不是的,郡主对我很好,我只是,只是为这些过得不好的人感到难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可能想到我有郡主你是幸运的,而她们什么都没有,就觉得她们好可怜,我好想哭,不想让她们这样。”
零零九都被八珍的一番话打动,觉得她实在同情心很强,让它跟着不由自主地一起同情起它世界的可怜百姓。
姜莞立刻制止:“不许哭!敢哭就把你留在这儿。”
零零九觉得姜莞实在没心没肺,很会扫兴。
八珍本来都要掉眼泪了,被姜莞这话吓得将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郡主。”过了一会儿,八珍看着姜莞用饭的侧颜还是忍不住叫道。
姜莞送了汤到口中,还未说话,先摇头。喝了小半碗汤她才道:“不要。”
八珍瞠目结舌:“郡主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把心里话都写脸上了。”姜莞将银勺放下,“我不想多管闲事,天底下闲事管不尽的。还有,陈留从根儿开始烂,要救的是一整座城的女子,而不是过去几个村子那样,做不到。”
她三言两语分析清楚利弊,八珍听明白了,钝钝地点头。她虽然很想帮人,但也知道量力而行的道理。出门在外,与一座城为敌,太难了。
零零九本来看八珍开口要求姜莞时很是激动,默默祈祷姜莞会答应下来,结果被拒。它失落极了,却不好意思开口让姜莞帮一帮人。
这里是它的书中世界,其中一团糟,无辜的百姓因此受苦。再想想它过去只将主角当人看的心理,它快要羞愧死了。
姜莞看她失落,弯唇笑笑,留她在房中用饭,自己则在外散步。
她只在客院中散步,护卫们多在房中用饭,一时间四下安静,隐隐能听到不同房内护卫们的说话声与风的沙沙声。
这种并不彻底的静能让她放松下来,借着皎洁的月光,她能将周围环境看个分明。
不得不说在白日里让人感到沉重的房子在夜里看起来更让人堵心了,这是陈留人过分追求古朴所致。哪怕是商人也要让家宅看上去富有文化气息,这样在陈留城中才会更加受人夸赞。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姜莞抬头看着月亮发呆,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警惕回头,看到来人后略有些惊讶:“你能走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相里怀瑾这时候就能慢慢下地行走,可见体质有多强悍。这是世界对男主的偏爱。
相里怀瑾显然也意外姜莞会在这里,带着形于色的惊喜:“莞莞。”
郎中惊异于他的恢复速度,却并不赞成他过早下地行走。到底是断过骨头的,就算恢复得比旁人快上百倍,那骨头终究也是断过,还是循序渐进来得好。
他的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深,像是会吸人的湖:“走走,好得快。”
姜莞负手向他走近了些,相里怀瑾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微微仰头看向他,慢吞吞开口:“郎中不是说你走不得路,你怎么硬要走路啊,骨头不会再断掉么?”明明是询问,却被她说出一种天真的残忍。
相里怀瑾认真回答:“保护你。”
早点好起来,才能保护你。
姜莞甜甜一笑:“那你要多走走路快点好起来呀,我本来今日看这府上不对劲,还想偷偷潜入这家女眷院子里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惜你伤还没好,没人带我去。”
零零九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看出姜莞分明没安什么好心。
她哪里想偷偷潜入什么女眷的院子里,话说得好听极了,只不过是想让相里怀瑾多走走路。她若真要去哪,哪个护卫不能带她去?
相里怀瑾如今伤势刚刚好转,过度训练极有可能让刚恢复好的脆弱骨头再度断裂。
她嘴上甜蜜蜜的,却是存了让相里怀瑾再断断骨头的坏心思。
相里怀瑾还很高兴的样子向她保证:“很快好起来。”
姜莞看着相里怀瑾堪称单纯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不好受又或是负罪感,笑眯眯地哄骗他。
零零九对此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生怕姜莞又提起杀不死相里怀瑾的事。它不无鸵鸟地想,反正现在能杀死相里怀瑾的先置条件并不存在,姜莞想出气便出吧。
她弯弯眼睛问:“你身上还疼么?”少有的关切,她对相里怀瑾向来少有好脸色。
相里怀瑾摇头:“不疼的。”
“不疼你更该多走走,只不过是小小的土龙就把你伤成这样,你再不好,我真要觉得你没用了。”姜莞在打压贬低他。
相里怀瑾点点头,忽然伸手向她脸。
姜莞脸上顿时没了笑,一把拍开他的手,色厉内荏地看向他。
相里怀瑾手被打开,也没有任何不悦,指了指自己脸颊:“汤汁。”
姜莞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用饭时脸上不小心沾了汤汁,这才神情稍霁。她摸出帕子抵在脸上问:“这里?”
相里怀瑾摇头:“向上些。”
姜莞便将手抬了些问:“这里?”
“再上一点。”
姜莞这次将手抬高了点,用眼神询问他。
“要低。”
姜莞有些烦躁,垂了垂手,就是擦不到汤汁的位置,人已经在愤怒边缘。
她抬眼看到相里怀瑾,忽然开口:“你低一些。”
相里怀瑾没弄明白她要做什么,却很顺从地弯下腰低了一点。
即便如此,这个位置对姜莞来说依然有些高。她没什么耐心,伸手勾住相里怀瑾的脖子将人向下带。
相里怀瑾的脖颈在被她碰到的一瞬间变得十分僵硬,他木木地被她勾了下来。
“这个高度正好。”姜莞骤然凑近他,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相里怀瑾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再度抬手,准确无误地将脸上汤汁擦去。
竟然是将他的眼睛当镜子照。
第58章 女院
姜莞擦掉脸上的汤汁后便松开勾住他脖子的手,退得远远的,像是只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
相里怀瑾轻轻地长出口气。
姜莞将帕子抛给他:“脏了,不要了,给我丢了。”
相里怀瑾轻松接住手帕,对她笑笑。
姜莞不喜欢看他笑,侧过眼去:“走了。”她只是通知,并没有征求同意的意思,转过身就要离去。
相里怀瑾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跟着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不远不近。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如今身体未大好,走起路来不像过去,总有轻轻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在跟着她走。
“送你回去。”相里怀瑾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干净清冽。
姜莞一边走一边翻个白眼:“多事。”
相里怀瑾听她这么说也不恼,依旧默默跟在她身后,像是她的影子。
……
陈府女院和府上其余地方都不同。
实际上单独辟出这么个“女院”就很能说明事情,陈家的男女是不住在一处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不同席,陈留城中哪怕是夫妻也不同住。而在女院中,未嫁女与家中夫人姨娘又是不能住在一处的。
但她们也有相同之处。在这里,女人们无论嫁与未嫁,都要被锁在院中不得出入。她们被家族中的老寡妇看管着,整日看到的只有院子里的那片天空。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除非有重大丧事她们才能能隔着门通过府上伺候的婆子们传上两句话,与外界沟通。
平时她们是看不到陌生面孔的,就连饭菜也是丫鬟们到院墙开的长形洞那里去取。那洞只能从外面开,除了送饭时候,其余时候不会漏出一星半点外界的光。
但在女院中最惨的不是这些嫁与未嫁女,是寡妇。
寡妇们不在女院住着,住在家庙中。家庙不及府上,更为清苦。这清苦完全是人为的,陈留城的百姓们觉得寡妇合该吃苦,为亡夫守节。
当然,这是最基本的。
那些最让陈留百姓们称赞的寡妇还是那些追随亡夫而去的,多么贞洁!
陈家二少夫人就是守在陈家家庙里的寡妇之一。
她如今又跪在家庙的宗祠中,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祖宗牌位。她跪在地上,牌位高高地摆在上面,在幽幽烛火中她只觉得这些牌位会动,向下覆压越来越低,直要将她压死。
她再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过了半天,外面有粗使的婆子入内检查她老不老实。婆子看着倒在地上的二少夫人一愣,旋即喜气洋洋地大喊:“哎呀,不好了,二少夫人为二少爷祈福劳累过甚,晕倒啦!”
她那语气中没有一星半点儿“不好”的意味,倒像是在说好极了!
二少夫人晕倒可真是太好了!
她这一声将整座家庙点得热闹起来,家庙中所有婆子们顿时交口吆喝起来:“二少夫人为二少爷祈福劳累过甚晕倒了!”要叫人尽皆知。
她们的二少夫人虽然在外说是得了疯病,但疯子为人守节才能更显示出情真意切忠贞不渝,更让陈家的名声大噪。
姜莞昨日走的路不少,晚上回来沐浴以后沉沉入睡,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她才醒来。
她向来我行我素,身边人也都顺着她来,她想如何就如何。
陈家人早早起来候着等郡主吩咐,不料到这个时辰郡主才起,一时间人人难免露出不赞成之色,只以为她太不守规矩,没有礼数。
但她是郡主去,他们又不能强用陈留的规矩约束她,只好在心中默默不满,还要给她张罗早膳。
姜莞起来被伺候着梳洗完又用了早膳,这才终于拨冗见陈老爷一面,到底陈老爷是东道主,她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
陈老爷昨日一直没瞧见姜莞的真容,一入门也低着头以示尊敬,这是陈留的礼数,同姜莞问好:“见过郡主。”
姜莞敷衍,惜字如金:“坐。”
陈老爷“哎”了一声,捡了椅子坐下,不期间一抬头,看到主座上的少女艳若桃李,仿佛枝头三月花,当即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去。
昨日听声音他就知道这位郡主不是个好惹的人,今日见了她的模样就更加确信这点了。她长得漂亮,却是不好惹的漂亮,妖怪似的。
陈老爷本就迷信,一下子更怕她了。
他干咳两声,本想说的话在嗓子里卡着,艰难开口:“郡主今日可有安排,您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若不嫌弃,请让在下效犬马之劳,为郡主在陈留游玩做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