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则善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搁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头,手背上隐隐有青筋凸起,已是要发怒的迹象。
梁生暗道不好,吓得俯身跪下:“世子爷息怒,是那菲儿不识好歹,这天赐的恩惠,却不懂得珍惜,纵然她再倔强,最后不还是……”
“够了!”杨则善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呵斥他住嘴。
梁生只得闭嘴,哆嗦着肩头,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房间里安静了半响。
杨则善闭目几个深呼吸,平稳下心中怒意后,才缓缓问道:“你说,一个女子抵死不从的不愿承欢,是……什么意思?”
梁生思量着,有些不敢说真话。
杨则善瞧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冷声道:“说真话!”
“大约是……不喜。”梁生直言,说完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
不喜吗?是了,林菲从头到尾都不喜欢,以前是他单相思,现在是他一厢情愿。
既然不喜,何故给他希望?
既然给他希望,又为何要戳灭?
杨则善只觉得脑袋都快爆炸了,他心痛难忍,只觉得呼吸都是苦涩的。
梁生跪在地上,汗津津的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听得世子爷又开了口:“这糕点里的蹊跷,到底是何人所为,查清楚了没有?”
“菲儿姑娘说,糕点是香菱给的,香菱姑娘说,糕点是贵人赏赐的,她得了糕点,想着拿来给菲儿赔礼用,就送给菲儿姑娘吃了。”梁生据实回答。
杨则善皱眉又问:“可有查到源头?”
梁生摇头:“尚未。今日在厅堂上,原是要审问下去的,后来……后来菲儿姑娘被送进了世安苑,事情就没有继续审……”
“嗯。”杨则善看向跪着的梁生,道:“你继续查下去,查出源头来。但是不要声张,暗中的查。”
“明白。”梁生颔首。
“行了。退下罢。”
“是。”
……
翌日。
林菲是被不断地敲门声给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起身,披了外衣去开门。
婉晴站在房门外面,对林菲道:“赶紧洗漱一下,世子爷正准备用早膳,喊你过去布菜。”
她是负责书房的,早膳布菜,并不在她的工作范围里。
婉晴见林菲站着没动,于是皱眉道:“你昨日虽得了造化,伺候了世子爷一场,但是世子爷并没有给你升通房丫鬟的打算,你如今还是二等丫鬟,今日世子爷在府里休沐一天,喊你去伺候早膳,也是你的福气,赶紧的收拾一下,过来膳房。”
林菲一怔。
“你是说,世子爷并没有升我做通房?”
“嗯。”婉晴颔首:“昨日世子爷去前厅同国公爷,太太和老太太说起这事,老太太提议把你升做通房,以后放在世子爷房里伺候他,但是世子爷没有答应,说是让你继续做二等丫鬟。”
林菲听罢,心里松了口气。
若真的升了通房,以后就要陪寝,随叫随到还不能有怨言,她肯定做不到。
“好。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林菲应下。
婉晴点头,转身离开。
等到林菲进到膳房的时候,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一道砂锅清粥,和七八个配粥小菜,一碗温在热水里的牛乳,和一碟水晶龙凤糕。
林菲看见那碟熟悉的水晶龙凤糕,又瞬间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整张脸豁地从脖子红到了脑门。
膳房里温暖,杨则善穿着件修身紫袍,腰系锦带,头戴玉冠。
他坐在八仙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口的金丝滚边,一旁的丫鬟若烟端着盥洗盆上前伺候。
杨则善把一双骨相极好的手浸润在温水里,他净手的动作优雅又矜贵,从容不迫。
等洗干净手后,丫鬟雪雁递上装帕子的托盘,杨则善擦干净手后,把帕子随手扔回托盘里面,坐正身姿,拿起搁在筷枕上的银筷,开始用早膳。
林菲站着没动,婉晴从后面推了林菲一下,示意她上前去伺候。
香菱一直站在桌案旁,她细心观察,发现从林菲进来,世子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压根没看林菲一眼。
昨日,香菱还因为明明是给林菲的药,最后却被世子爷误吃了,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香菱见世子爷让林菲去房里伺候,她恨得牙痒痒,自己百般算计万般筹谋,到头来却给别人做了嫁衣!
想着林菲这一回,肯定要抬通房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世子爷从卧房出来后,竟然对国公爷,太太和老太君说,不让林菲升通房,还是让她做原来的二等丫鬟,这可高兴坏了香菱。
想来是林菲伺候的世子爷并不满意,所以世子爷就是破了她的身子,也没有给她开脸的意思。
当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香菱心里偷着乐,连着今日见到林菲后的眼神,也带着三分嘲笑七分讥讽。
林菲却没有注意到香菱的眼神,她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昨日在房中经历了那些事情,她现在看杨则善的眼神都是发虚的。
林菲走到杨则善身边,雪雁把布菜的长筷给她递了过去,又用眼神示意她给世子爷夹菜。
林菲接过长筷,躬身站在杨则善身边。
杨则善看向左上角的一道小菜,林菲握着筷子去夹那道菜,但是她的手通红还有些微肿,布菜的筷子又比普通的筷子更长更重,她五根手指都握不稳的轻轻颤抖起来,便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按住颤抖的那只手,才能暂时不让筷子掉下来。
林菲夹了两次,但是切片鹿肉太细太薄,每次夹起来几寸,就又掉回了碟子里。
杨则善抬眸,目光从林菲发红的小手上掠过,他心中一紧,可是又很快想到,她昨天抵死不从的样子,拒绝他拒绝的那么干脆,一脸的不情不愿!
明明送他络子,又学猫叫勾引他,可真要她承欢的时候,又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就算是玩欲擒故纵这一套,在昨天那样的情况下,还哭着拒绝他的求欢,也实在太过分了!
杨则善气闷地咬住后槽牙,眸光里一闪而过的心痛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凉薄冷漠。
他带着斥责的口吻,冷声责问:“怎么?连筷子都拿不住?”
林菲被他一骂,吓得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立刻跪下去垂首道:“奴婢的手有些不舒服,今日恐怕不能给世子爷布菜。”
“还真是娇贵啊。”杨则善冷哼一声,对一旁的婉晴道:“去,换过一双筷子来。”
很快,婉晴拿了新的布菜筷子,递上去。
杨则善用皂靴的靴头踢了踢林菲的膝盖:“起来,替爷夹菜。”
林菲起身,接过婉晴递来的布菜筷子,这双筷子,比刚才那一双还要重,林菲的掌心红肿,手指也磨破了皮,握住筷子以后,整个手指都止不住的轻颤起来。
杨则善睨她一眼,明知故问道:“手很痛吗?”
“很痛。”林菲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她用手背笨拙地擦掉眼泪。
杨则善一看她哭,就心烦意乱,挥手打掉她手里的筷子。
那筷子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吓得周围伺候用膳的婉晴、若烟、香菱和雪雁全部跪了下去。
“行了,都滚下去!”
婉晴、若烟、香菱和雪雁立刻躬身退下。
林菲也跟着往外面退,杨则善瞥她一眼,烦闷的皱起眉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喊下林菲,让她也跟着退了出去。
“我还是头一回见主子爷发这么大的脾气!”丫鬟们走到外面后,若烟第一个开口说道。
“可不是!吓死我了。”香菱劫后余生的拍了拍胸口。
雪雁没有说话,而是看向林菲,她见林菲的手又红又肿,于是关心道:“你这手是怎么了?”
“是冬天冻的,昨天又在热水里泡了许久,有些红肿褪皮。”林菲只能这样说。
雪雁点头,道:“我房里有冻疮膏,你跟我来,我拿一罐给你用。”
香菱和雪雁同房,瞪了雪雁一眼:“要你发什么善心?”
雪雁没有理会香菱,拉着林菲往耳房走去。
婉晴不敢怠慢,还是守在膳房门口,世子爷虽然让丫鬟们都滚出来,但是万一又改变主意,喊人进去伺候的时候不见人来,可又要发脾气了。
自从这个菲儿来了世安苑,世子爷脾气变的阴晴不定,有时候行为还会自相矛盾,真是好奇怪。婉晴心里纳闷道。
……
膳房里。
杨则善正独自用着早膳,管家梁生领着个仆妇进到世安苑里,又来到膳房门口。
梁生见到守在门口的婉晴,同她道:“世子爷可在房里。”
“是。”婉晴说道,又低声对梁生道:“刚才世子爷发了一通脾气,这会儿怕是心情不太好。”
梁生听罢,想着还是不要撞了枪口,等世子爷气消了,晚些再带着仆妇进来禀告,正准备躬身离开,却听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男音:“让他进来。”
婉晴和梁生一听,皆是一顿。
膳房开着门,杨则善在里面用膳,已经看见了前来禀告的梁生。
梁生颔首,便只能领着身后的仆妇,硬着头皮走进房内。
“世子爷。”梁生道。
杨则善姿态矜贵的搁下手中银筷,抬首道:“何事?”
梁生上前两步,说道:“世子爷昨日让奴才查的事情,奴才已经查到了些眉目,特意带着这证人,来向世子爷禀告。”
杨则善用下颚瞥过去,那仆妇就是个粗使嬷嬷,哪里受得了世子爷目光的威仪,当即就吓得腿软,跪了下去。
梁生道:“把你看见的,说给世子爷听。”
“是。”仆妇巍颤颤的不敢抬头,结结巴巴说道:“昨日辰时老奴在世安苑后门打扫,看见二爷跟前的小厮顺才鬼鬼祟祟的,拿了个什么东西交给世安苑的香菱姑娘,他们还窃窃私语了几句,老奴站的远,也听不真切。”
杨则善听完,沉默下来。
梁生屏息着等待主子爷发话。
等了半盏茶功夫,杨则善对那仆妇道:“此事,你暂且保密。”
“老奴明白。”仆妇点头。
杨则善摆手,让仆妇退下去,又对梁生道:“既然和二爷有关,就顺着这根线继续查下去,查出这糕点里的药到底来自何处,把源头找到,我要的是人赃并获。”
“奴才明白。”梁生颔首。
梁生正准备躬身退下,却听得杨则善又道:“我问你,京城里面治疗手疾的医师,哪个最好?”
手疾?梁生一怔。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说道:“京城里医术最好的是唐星河唐大夫,他祖上世代行医,又出过两个御医,这唐大夫原本也被聘为御医,但他不愿入宫,只在民间诊治,国公府里大大小小的病症,一般都是喊唐大夫入府诊治,老太君每个月的平安脉,也是唐大夫把脉。”
“既然如此,你便去把唐大夫喊来。”
梁生不敢多问,只点头应下:“是。”
第24章 024 上药
西耳房里。
雪雁翻出一瓶冻疮膏, 用指腹沾着给林菲红肿的手轻轻涂抹。
林菲知道自己不是冻肿的,但也不好明说,更不好拒绝雪雁的好意, 便由着雪雁把那沁凉微润的膏药一点点涂抹到自己的手指上。
雪雁抹着药膏,温声说道:“许是昨日世子爷糟了算计,今日气还未消, 才会发了那么一通脾气!但世子爷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他既破了你的身子,虽没有马上升你做通房,但只要你以后尽心伺候, 我想世子爷会念旧的。”
所有人都以为杨则善已经破了她的身子,但是林菲自己知道,其实没有。
不过这种事,她不可能开口, 一个一个的去解释, 即便是听别人提起, 她都觉得羞涩难当。
香菱和雪雁住在一间房里,这会儿也进到屋内。
她不满的瞧着雪雁温柔地替林菲上药。
林菲看向香菱, 问道:“昨日你给我的糕点,说是贵人赏赐的, 为何糕点里面会有那种药?”
香菱瞪大眼睛,气冲冲道:“我如何会知道?”
林菲冷静地看着香菱, 并没有再出口询问, 或者指责,可是她眸光森冷,叫人生出害怕来。
香菱被她盯得心虚起来:“你阴恻恻地盯着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那糕点有问题,若是知道, 我干嘛给你吃?我害你做什么呢?虽然我是讨厌你抢了我书房的工作,又抢了我的房间,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虽然心虚,但是扯谎的嘴脸还是冠冕堂皇。
林菲耐心听完,颔首道:“最好不是你!”
“什么最好不是!本来就不是!若真的是我,那就叫我不得好……不得好……”香菱没敢真发毒誓,她不把最后那个死字说出来,一脸受到了莫大委屈的模样,用香帕子捂住脸就呜咽地哭了起来。
雪雁被她哭的心烦,等药膏涂抹好了,把冻疮药塞进林菲手里道:“菲儿这瓶药送你了,我送你回自己屋子。”
“好。”林菲也不愿意多待,香菱的哭声鬼嚎似的,只叫人耳朵嗡嗡作响。
等回到西厢房,林菲合上房门,走到桌边,把冻疮药搁在桌案上面。
她起身来到拔步床前,把藏在绣花枕头下面的银子翻了出来,这种时候,只有数着四姐姐林玉给的银子,才会有些许的心安。
林菲心里祈祷着:希望四姐姐能够尽快替她弄到户籍和路引。
只有出了京都,一路南下,去到金陵投奔三姐林俏,一切才会好起来。
这国公府,她真是一日都不想待下去了。
林菲数完银子,又把银子藏到枕头下面去,然后疲惫地趴到床榻上,浅浅的睡了过去。
辰时,林菲是被饿醒的,她昨日被折腾了一下午,半日都没有进食,今早又被喊过去替主子布菜,又被训斥了一顿,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这会儿肚子咕咕的叫着,胃都绞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