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尚衣局主管的祥云正好从外头回来,见到御前太监离去的背影。
她走进尚衣局,疑惑地问徐掌印:“我刚才看到周太监了,他不是御前当差的吗?怎么跑到我们尚衣局来了?”
徐掌印不答反问:“提前拟定的随行秋狝的名单在哪?你拿来给我。”
“哦。”祥云应下,这便走进里间,从抽屉里取出名单,递给徐掌印。
徐掌印看过之后,对祥云道:“半月前新来尚衣局的宫婢,你可记得?”
“可是那菲儿姑娘?”祥云问。
“是她。”徐掌印说:“你把她的名字加到秋狝名单上去,另外,你今晚就同她说,让她夜里把包袱收拾好,明日随行。”
“怎么突然多加一个呢?”祥云面露不解:“这菲儿虽然干活稳妥,但到底是新来的,而且才来一个月,这次秋狝是皇家盛事,我们尚衣局统共只有十个名额,除了我们二人,便只选了八个宫婢随行。
这八个宫婢都是千挑万选的,最短的也入尚衣局三年了,她一个才入尚衣局半月的新人,若是选了她去,怕是要遭人非议,引起其他婢女的不满!”
“让你加你就加!”徐掌印说道:“休要多说!”
他说着,又看着名单眯了眯眼,心中琢磨几息之后,便直接把彩云的名字划掉了。
祥云虽然满腹疑惑,但她到底不敢多说什么,她跟在徐掌印身边六七年,也自然清楚徐掌印不是乱来的人。
徐掌印让她改,肯定有其中深意。
只这深意,不可言说罢了。
尚衣局的抱厦里面。
巧云、纤云和彩云都在兴冲冲的收拾包袱。
其实三日前名单出来之后,她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收拾包袱了。
只今夜是临行前夜,到底让人兴奋的睡不着觉,便只能把包袱再重新整理一遍,也只有找些事做才能平复内心的激动和期待。
林菲早就洗漱,穿着寝衣侧身躺下。
她睡在大通铺的最外面,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屋内烛火明亮,又有三个女人激动地交谈声和收拾包袱的动静,实在是吵的睡不着。
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谁啊?”巧云问道。
“是我,开门。”祥云说。
巧云走过去拉开门闩,看到祥云有些意外:“明日就要出行了,祥云姑娘怎么还不睡?”
“我找你们有事。”祥云已经绕过巧云走进房内。
她目光落到侧躺着的林菲身上,走到大通铺旁,对菲儿道:“菲儿你起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林菲本来就没有睡着,这会儿听到祥云的话,便坐起了身。
祥云看向一旁同样瞧过来的彩云,纤云和巧云。
她对彩云说道:“是这样的,刚才徐掌印同我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彩云换成菲儿。彩云你明天就不去了,留在尚衣局打理事务,菲儿你起来把包袱收拾一下,明天随行。”
祥云此话一出,房里的所有人都听愣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纤云,她打抱不平地说道:“为何突然换人了?彩云无论资历还是能力,都比这新来的出色,怎么突然就要把彩云换下,让这新来的顶上?”
彩云已经忍不住红着眼眶,哭了起来。
巧云也看不下去,说了一嘴:“是啊祥云姑娘,这随行的名单三日前就拟订好了的,彩云包袱都收拾好了,怎么今夜突然就换人了?换了别人还好说些,可这菲儿是刚入尚衣局的新人罢,她既没有经验又没有资历,如何就……”
“够了!”祥云厉声打断宫婢们的抱怨:“这是上头的意思,我们做宫婢的安分守己,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情就行,莫要抱怨这抱怨那的,就这么说定了,彩云你留下,菲儿你起来赶紧把包袱收拾了,明日随行。”
说罢,也不再听这些宫婢们抱怨,转身出了抱厦的门。
彩云哭着跌坐到地上,抽抽搭搭地说道:“如何就突然换掉我了?包袱我早就收拾好了,局子里的姐妹都知道我是要随行的了,明日看见我留下,还指不定在后面如何编排我?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误,为何偏偏换我下来……”
她越哭越厉害。
巧云和纤云都赶过来安慰她。
林菲从大通铺上下来,穿上绣花鞋,然后开始收拾包袱。
她虽然弄不懂为何突然把彩云换成了自己,但是既然上头的人开了口,她自然是听命行事。
夜里熄灯的时候。
彩云还在哭,而且免不得骂林菲几句。
巧云和纤云也颇为彩云打抱不平,多多少少也奚落了林菲几句。
不过林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到底没有放在心上。
她睁眼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只是心中疑惑,如何就在出行前夜,把彩云换成了自己呢?
无论资历和经验,按理说都轮不到她的。
林菲有一个猜测,可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过荒缪。
她也懒得多想,只觉得明日出行必定辛苦劳累,必须今夜养足了精神才好,这便强迫自己不要乱想,闭上眼睛睡去。
……
永顺避暑山庄,又叫风和行宫。
山庄地处幽州以北,背靠皇家狩猎的风水围场。
山庄分位宫殿区和景苑区,宫殿区为皇帝理朝听政,举行宴会庆典和寝居之地,景苑区则湖泊岛屿,山峦叠嶂,众多楼堂殿阁和寺庙点缀其间。
从皇宫出发,浩大的队伍在路上行了六日才抵达行宫。
抵达行宫之后,尚衣局的宫婢们在徐掌印的指挥下,开始搬运皇宫贵人们秋狝需要穿的曳撒。
其中以皇帝的曳撒最为贵重,由徐掌印亲自整理搬运。
皇帝的曳撒与贵人的都不同,右衽交领窄袖,腰身收敛,下身作散褶,两肩及胸背为如意纹,又有行龙腾云的金纹,另配有膝襕和通袖襕。
这套帝王穿的曳撒,是要提前交给御前伺衣的太监和宫婢。
徐掌印停下脚步,往后看了一眼,目光落到林菲的面上,同她招手道:“你过来一下。”
林菲走近。
徐掌印把紫檀木托交给她,并叮嘱道:“这套曳撒很贵重,路上莫要摔了,立刻去正宫交给御前的人。”
祥云见状,又怕小宫婢毛手毛脚给弄砸了,毕竟这是帝王的曳撒,若是出了纰漏,可要掉脑袋的,于是她同掌印太监道:“徐掌印,要不我去罢。”
这种给帝王送曳撒的事,往年都是徐掌印亲自去的,不知为何徐掌印竟交给新人去做,到底奇怪。
徐掌印摇头:“总要给新人历练的机会嘛!
他拒绝了祥云,同林菲道:“正宫从这道门出去一路往东走就是,快去快回。”
“是。”林菲颔首应下,这便托着装了帝王曳撒的紫檀木朝正宫而去。
出了门后,林菲按照徐掌印的指示,一路往东走。
她穿过长长的甬道,又上了雕梁画栋的游廊,再走过曲曲折折的廊道后,才终于来到了一处禁军把手的巨大宫殿前。
宫殿正中央的匾额上,御写紫宸殿三个大字。
珍贵楠木打照的殿门气势恢宏,庄严肃穆,亦有身穿铠甲的高大禁军分列左右,严阵以待地守卫宫门。
“何人?”禁军拦住她的去路。
“尚衣局给陛下送曳撒的。”林菲说道。
掌印太监睿吉祥听到外头动静,手肘上搭着把佛尘走了出来。
他看到林菲,走过来对她道:“菲儿姑娘,把托盘交给杂家就是。”
这时,梁生也正巧过来。
他对掌印太监睿吉祥道:“陛下说,让尚衣局的宫婢把曳撒直接送去殿内。”
说完,又给林菲指路:“菲儿姑娘你从这门进去,一直走到顶,然后交给负责司衣的御前宫婢就是。”
第71章 071 惊魂
林菲朝梁生点了下头, 这便入了紫宸殿来。
她一路上了高高的台阶,又进了宽阔的内门。
这次随行而来,伺候皇帝的太监宫婢们大半是原先在东宫时就伺候太子的。
因此, 许多人见了林菲,便躬身退到一旁给她让路。
虽然不知道这貌美的贵人,是因何事惹恼了陛下, 被贬为低等宫婢,但到底是不敢得罪的。
林菲便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了大殿深处。
两个守在朱红梁柱外的女官,对看一眼。
其中一个说道:“你进内室去,把木托搁在茶榻上就行。”
林菲点头, 掀了明黄垂幔,往内室走去。
来到一架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前,她隐约听到屏风后面有男子的谈话声。
“重修鱼鳞图册之事,如今进展的如何了?”熟悉的声音问道。
次辅裴延安是户部尚书兼宝华殿前大学士。
他听到皇帝问话, 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启禀陛下, 目前户部已对全国各州县分区编造, 县图汇总之后,逐级上报到户部, 清丈工作由布政使司及府、州、县负责;严查隐占土地和漏税田产。
根据目前的进展程度来看,若要完成全国土地的重新丈量和登记造册, 估计还需三年。”
“嗯。”杨则善听罢颔首:“重修鱼鳞图册是举国大事,不必过急, 保证图册的准确为第一要务。务必全面清丈土地, 查实田亩,不容有错。”
“是。”裴延安应道。
“另外。”杨则善又说:“待到年终的时候,让各州县统一造册,解府汇编成一府总册。图册一式四份, 分存于县、府、布政使司和户部。”
“微臣谨记。”裴延安答。
问完户部鱼鳞图册的事情,杨则善看向锦衣卫指挥使朱勇圭:“此次秋狝虽有禁军守卫,骑兵保驾,但是锦衣卫这里也容不得半点马虎!”
“微臣明白。”指挥使朱勇圭颔首道。
杨则善又看向首辅秦松:“秋狝虽为皇家每年一次的狩猎,但也是北控蒙兀震慑沙俄,巩固北防的重要军事行为,等会在风水围场你替朕接见蒙兀来的王公贵族,且邀他们一道参加今夜的宴请。”
首辅秦松躬身回道:“微臣明白。”
杨则善处理完公务,往茶榻后的宝蓝色绫锻大迎枕一靠,眯眼道:“都下去罢。”
“是。”众人躬身应下,便缓步绕着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走出了内室。
林菲听到脚步声,抱着手中的紫檀木托,退到一旁垂首等待。
直到诸位大臣都离开后,她方才抬起头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刚才门口的女官让她进内室,把紫檀木托搁在茶榻上。
可从刚才的谈话声听来,皇帝此刻应该就在内室的茶榻上休憩。
林菲不想进去,决定还是转身往回走,到外头寻个御前宫婢,把手中曳撒交出去就是。
她这般想着,人已经转了身往外走。
可才刚迈出步子,就听到屏风里头传来熟悉低沉的嗓音:“进来。”
林菲脚下的步子一顿,微怔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巨大富贵的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风,犹豫了几息之后,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饶过屏风走了进去。
内室里,龙延香的气味柔和舒适。
杨则善支着额头,靠坐在榻上的宝蓝色绫锻大迎枕里,正闭目养神。
他身穿两肩纹日月,胸前有龙纹的玄色常服,头戴一顶黑纱装裱压以金线的贵冠,腰间一条玉龙九片的素带,脚踏坠缨鹿皮靴。
林菲见他没有睁眼,这才松了口气。
她放轻了脚步,走向茶榻,把手中木托往榻旁的黑漆彭牙四方桌上一放,便立刻离开。
就在她搁下紫檀木托起身时,原本支着额头闭目养神的年轻帝王缓缓睁开眼来。
林菲正好撞见他睨过来的视线。
黑沉沉的眸光,甚是骇人。
林菲吓得立刻压下眼皮,垂下睫毛。
她假装没有看见,快步往外走去。
出了紫宸殿后,林菲又一路小跑着回了十二局随行人员的住所。
刚才年轻帝王那黑沉沉的一眼,吓得她惊出一身冷汗。
此刻,唯有靠在墙边惊魂未定的轻喘,才能缓解内心的恐慌。
她再也不去给帝王送衣物了!
林菲劫后余生地想着:若能早日出宫就好了。
徐掌印见到林菲回来,笑眯眯走上前来,同她问道:“曳撒可有顺利交上去?”
林菲缓了片刻,才细声回答:“是。”
徐掌印打量她的面色片刻,只见她额头和鼻翼都沁出汗来,双颊泛白,唇色也有些苍白,可到底没有再追问什么,而是让她退下。
林菲回到宫中给尚衣局随行婢女安排的耳房里。
她刚才出去送曳撒的时候,婢女们早就选好了自己的床铺。
如今,便只剩最后一张角落里的架子床。
好在林菲也不挑剔,拿着自己的包袱就在那张床上坐下,打开包袱,开始把自己的换洗衣裙,洗漱用品都拿出来,依次摆好。
……
秋季的行宫,层林尽染,野果飘香。
而行宫背靠的风水围场则密林环抱,其间水草丰美,野兽成群。
三日后,狩猎正式开始。
先由骑兵队伍,把包围圈缩小,再由头戴鹿角面具的护卫,隐藏在密林里,吹响长哨,模仿雄鹿求偶的声音,引雌鹿进入包围圈里,再由雄鹿为夺偶也进到包围圈来,最后其他的各种野兽猛禽,都为食鹿而聚拢。
等包围圈里的禽兽密集起来,便由掌印太监奏请皇上,可开猎。
年轻的帝王身穿一袭轻便的曳撒,外罩一件对襟无袖的织金罩甲,头戴镶嵌宝石的笠帽,腰间扣一条金镶玉的绦环,脚踏白靴,利落的骑上马背。
他身后背着弓箭,腰侧挂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剑柄上的金穗随风而动。
其他皇家贵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也都骑上骏马,随同年轻的帝王一道,骏马狂奔,飞沙走石之间已经没了人影,全部没入那片聚集着飞禽走兽的密林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