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的客房。
屋外屋内堪堪掌灯,嬴舟撑着一只手端详指尖捏住的一小撮绒毛,另一只倒也不得空闲,忙着把一颗巴掌大的藤球扔出去。
小土狗巴巴儿地甩着尾巴,立刻一个扭身俯冲,撒欢似地追着球跑。
自打这崽子拆了一回家后,小椿便把它扔这儿来了。
说是要让半个同族的嬴舟以前辈的身份好好调/教调/教。
能怎么教……
人犬殊途,他们从种族上就有致命的差距,是教不会的。
很快,狗子便叼着球献宝一般凑到他手底下。
没开灵智的小东西真是一点也不记仇,压根感受不到他的嫌弃。
嬴舟连眼皮都没抬,信手把球一抛,仍旧琢磨着手里的兽毛。
色泽深灰细软,算不上光滑,但比自己的毛更轻柔一些……这会是什么禽兽?
他深深一嗅。
至少气息记住了,再有下回定能从人群中将其揪出——当然,前提是他还在开封。
土狗在草丛里衔住藤球,刚窜进屋门,耳朵倏忽一动。
它机警地望向高墙外夜幕深邃的苍穹,仿佛是从静谧的空气里捕捉到了什么令其兴趣大涨的东西。
小崽子突然吐出了嘴里的球,仰头似模似样地学了一声狼叫。
嬴舟支着头,闻言十分糟心地抬眸看了它一眼。
“你一条狗,没事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幼犬毕竟精力旺盛,也不觉丢脸,犹自乐此不疲的“嗷呜嗷呜”。
他心累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行至门边,撩袍在那狗子面前蹲下,随手撸了两把狗头,语气不以为意:“今天就来好好教你一回吧。”
“听着,狼嚎是这样——”
他清了清嗓,那一股声气隐约是从丹田肺腑之处发出的,带着荒野山林的况味,空灵苍凉,悠远清亮。
不会过于尖锐,却绵长咏叹。
嬴舟一息尚未至底,他猝然意识到了什么,鸣叫声慌忙一收,在心底暗道不妙。
糟了!
旁边蹲坐着的小土狗正狐疑他怎么止声儿了,冷不防被嬴舟一把推了个趔趄。
“躲远些!”
他说话时,高处一团黑影赫然显现,恰好投在自己脸上。
嬴舟张惶地抬头,月夜下那个魁梧矫健的身姿正做起一个举刀在头顶的动作,背光的五官难辨其容,唯有露在清辉中的左眼格外瘆人。
九尺长的偃月刀势不可挡地劈下来,和两柄修长的苗刀撞出金石相交的火星。
仓促凝成的武器上尚留有未熄灭的几团烈焰,映着刀下少年的眉目,在其琥珀色的瞳孔间稍纵即逝。
“嚯。”
来者是似而非地挤了挤眼,口气略微不屑,“居然是你啊。”
嬴舟光是要与之角力已颇为吃劲,根本没别的功夫回应。
“罢了,来也来了,那就按老规矩办吧。”
此人笑得十分轻松愉快,态度漫不经心,“正好叫我瞧瞧你长进了多少——”
说着,他又一记重如千钧的劈砍砸在刀刃间。
刺耳的清鸣哐当而过。
嬴舟整个虎口险些裂开,麻木得短暂失去了知觉,他立刻给右手化出一只护腕,将两柄刀合作一把巨剑,双手握着迎上去。
小椿和温蕙匆匆赶到时,只见得空中一红一黑的两道影子打得难舍难分,眼花缭乱,战况甚是激烈的样子。
“嬴舟!”
这是什么个情况?
少年在半空抗住睥睨无双的大刀,回头咬着牙吩咐:“小椿,上一道结界!”
她不知所云地仰着脑袋:“啊?结界?什么结界?”
就在此刻,那人轻松自若地懒洋洋开口,“不用,我已经罩好了。”
方形的灰黑色屏障从他身后铺开,将这一片小院全数拢入其中,像只倒扣的盒子,四平八稳地落地成阵。
精怪在人族的地盘上交战,有时为了不引起骚乱与伤亡,会开一个能够遮蔽周围的结界,他们在里面哪怕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身在外围的人也难以发觉。
对方不晓得是出于什么目的,居然把小椿两人一并罩了进来。
她望着天上的战局,自不知敌方身份,为了护嬴舟安全,当下就要结印。
“别给我白栎壳!”
殊不料他竟先一步出声,“你们谁都别插手,我自己应付!”
“嬴舟……”
小椿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双手担忧地握成拳。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好像一直被人家摁着打啊……
来者在力道与招式上近乎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他不似嬴舟那般,纵然与人交手,身遭亦萦绕着焚燃的烈火。
这人并不常使什么术法,一招一式简单得就好比寻常的人族江湖侠客。
嬴舟迎面挨了一脚,简直是飞出去的,若不是有结界阻挡,他怕是能一摔摔至两条街外。
背脊重重地砸在屏障上——好在狼骨坚硬无比,倒是不曾遍体鳞伤。
他来不及喘口气,立马化护腕为盾,险而又险地接住了对方急速踹来的第二脚。
再赶紧趁此空隙幻成长鞭缠住近处的树梢,将自己荡开数丈。
“啧。”
那人无比嫌弃地活动着脖颈,“细犬族花里胡哨的东西可真多,你要是肯专心练一样武器,而今也不至于这么高不成低不就了。”
少年长弓激射而出的飞箭接踵而至,他却半分不为所动,轻飘飘地偏头侧身,躲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小椿目光一路随着他俩的身形上下浮动,旁边的温蕙倒是激动不已,险些跳脚。
“天哪,妖怪!妖怪在打架!这是我一个凡人活着能看到的东西吗?”
“也太精彩了吧!我定要把这一幕记下来,当做传家之宝。”
小椿:“……”
这个志向隐隐有些许奇怪。
小椿从前总认为嬴舟打架已经算得上十分厉害了,想不到眼前出现的黑衣人竟更胜一筹,两者相较,甚至占不到半点便宜。
裹挟着烈焰的劲风呼啸而来,小椿眼疾手快,忙带着温蕙闪至旁边。
砰然一声巨响。
嬴舟径直在地面滑出了一股弥漫滚动的烟尘。
余光里的黑衣刀客举着利刃从天而降,行将斩下来,她神情肃然一凛,抬手猛地伸掌。
锋锐无匹的刀尖生平头一回啃到了硬骨头,铩羽而归。
来者正露出惊异之色,紧接着一排木刺拔地而起,他口中道了句“哇喔”,脚下轻盈地几个纵跃,避到结界的边缘。
“嬴舟。”
小椿转过身,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用手背去擦下巴处的皮肉伤。
“你怎么样?没事吧?”
她捧起他的面颊查看伤势。
后者抿了抿唇角,试探性地抬眸瞥着她,老实且愧疚地摇摇头,一声没吭。
“不要紧,我帮你收拾他。”小椿说罢一挽袖子,作势便要上去。
“诶……”
嬴舟连忙伸手拉住。
对面的男人终于扛着刀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你在外头鬼混这么些年,都交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朋友?”
“你看他都把你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小椿自发钗间摘下一片树叶,“来,吃下这个,一个时辰之内保你刀枪不入,功力倍增,虐他跟玩儿似的。去吧——”
“不用了。”
嬴舟垂眸落落心灰地轻声说:“我已经输了。”
对上小椿不解的视线,他笑了一下,解释道:“那是我二哥。”
她愣得不轻,转去又打量了一番前方那个壮硕魁梧的汉子,再扭回头来:“你二哥?”
“嗯……表的。”
第36章 开封(十) 身后的尾巴却极难控制的欢……
温府后宅, 某间宽敞明亮的厢房内。
重久抱着双臂,五指不耐烦地在胳膊间敲动,踞坐于靠椅上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的表弟, 满眼都写着“恨铁不成钢”。
“啧。”他龇起嘴,“出门前老爷子还在家常念叨你, 说有阵子没见到嬴舟了,嘚吧嘚吧扯了一大通, 又吩咐我们没事儿别去寻你,说年轻人在外头闯荡挺好的,瞧瞧世面, 莫要坏了你的热情。”
说完把身子往下探, 一言难尽地瞅着他, “两三年也没见你回北号山来看看, 结果就混出这点名堂?”
小椿和温蕙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到中间。
盘腿坐在墙根下的嬴舟低垂着头, 由于妖力消耗殆尽,他毫不意外地挂了两只耳朵并一条尾巴。
本就没什么生气儿的脑袋此刻愈发颓丧地耷拉下去。
而角落里的小土狗正趴着四肢,吐舌头摇尾巴, 愉快无比地看热闹。
“修为修为不见长, 体格体格也原地踏步——瞅瞅你那胳膊腿儿,半点筋肉看不到,人姑娘家都比你壮实!”
小椿闻言, 悄悄伸出手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臂,再把尺寸挪到旁边, 比上嬴舟的,他肌肉劲瘦坚韧,青筋脉络分明……哪有壮实,差太远了!
“还被偷了钱财, 沦落到人族当杂役打工!你倒不如留在山上啃骨头磨牙呢。”
他真是越说越气,未免把自个儿气死,只好侧过头去调匀呼吸,平复一番过于激动的情绪。
“那……”
嬴舟总算掀起垂敛的眼皮,闷声问,“二哥此番出山,是为了寻我吗……”
“想得美,寻你干什么?”
重久把手肘搭在桌边,“我是奉祖母的命,来找你小姨妈的。”
“小姨妈?”
他眉目不由展开,迟疑着把思索的神情递过去,“我还有姨妈?”
“你怎么就没有姨妈?你不仅有,还有三个呢。”后者翘起腿,“也是,反正你对咱们家的事向来不上心。犬族把你养大的嘛,自然是对他们更在意些咯。”
这话简直酸至极点。
小椿同温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满背鸡皮疙瘩。
嬴舟兴许已经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要挨怼,索性便闭口不言。
哪想对方反而开了话匣子,不问自答地往下解释:“你小姨妈离家快有百年了,老早便听长辈讲,她独自待在人族,还和一个凡人成了亲……”
几乎是同时,对面三个人的背脊一齐挺直,听着这场话本里走出来的惊世大八卦。
重久拿小指满不在乎地掏掏耳朵,“祖母最初没当回事,觉得八成是她一时兴起,人嘛,一生到头撑死也就百载,‘长命百岁’都能成吉祥话,等到四五十岁就该老态龙钟了。
“小姨妈生性飞扬聪颖,新鲜劲儿一过,自己便会回来的。”
小椿了然地接过话:“结果她一直没消息?”
“是啊。”大概是对这项任务十分不满,他语气懒散,“祖母等了二三十年,眼看她还是犟着不归家,老太太没了耐性,加之女人年岁一大,就容易雷霆震怒,当即发出狠话叫族中上下皆不许再与小姨妈往来。”
“这一怄又怄了四十年。”
他端起茶水润嗓子,一副看惯了家长里短的姿态,“老人家嘛,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能怎么办呢?还不得惯着呗——如今五姑姑出嫁去了八千里外的厘山白狼族,你娘又过世得早,更愈发惦记起小女儿,就让我出来一趟,找咱姨妈回去。”
温蕙:“……四十年也叫来得快去得快吗?”
人与妖对时间的概念真是天壤之别。
感慨完,她又暗自激动。
这情节,这故事!多么闻者感动听者流泪的真挚恋情啊。
评书先生诚不欺人!
嬴舟沉思着听至此处,算是理清了来龙去脉:“所以,小姨妈人现在开封?”
他二表哥挠挠后脖颈,模棱两可地应道:“应该吧。”
“我沿途在妖族、人族中打探消息,得知开封城里有一对人妖结合的夫妇,尽管不知来历,但想必是她没错——你二舅我爹说,小姨从前其实是住在京城,据闻几十年前随着那个男人搬到了中原一带,开封府……大致位置对得上。”
重久言罢,撩袍起身,“正好你也在,家里的事有你一份,就一块儿帮忙吧。”
他从带来的小包内取出一柄玉梳,递到嬴舟跟前,“这是你小姨自小用到大的梳子,把味道记住。”
末了还嫌弃,“你这鼻子吧,虽然不太好使,但眼下也没别的狼族,且将就着用了。”
小椿便看见嬴舟拿着梳子,凑上去嗅了嗅,而后认真地闭目轻仰头,仿佛是在往记忆中存储着什么。
那举动使得她内心一阵沉默。
你们犬类找人的方法当真是……简单粗暴且传统啊。
“除此之外。”他将东西递还给重久,问说,“小姨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同为狼族,我想她或许会有覆盖自身气息的手段。”
“你小姨……”
后者捏着下巴沉吟地斟酌片晌,“她和一般的狼族不大一样。”
“灰狼自古以力量与武技著称,你也知道我们和隔壁那帮狗妖不同,是实打实的靠基本功闻名妖界。”
说完还抬高胳膊秀了一下肌肉。
“咱们小姨呢非同一般,她虽也擅用刀剑,但在术法上的造诣可谓是绝无仅有,古今独一份。比那群叭儿狗恐怕还厉害个几分,尤其精通幻术和传送,空间法术堪称一绝。更爱自创新招,许多在古籍上都是不曾有溯源的,真可谓是千年难遇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