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夸起人来滔滔不绝。
狗妖用术法就是不务正业,花里胡哨。
自家人用术法就叫千年天才。
这区别待遇着实毫不脸红。
嬴舟自言自语:“古怪的术法……”
蓦然想起昨夜见到的诡异景象和那条大尾巴,“提到这个,城内近来有桩怪事——”
重久听完他几人的描述,毕竟未曾亲眼所见,他端着双臂,皱眉良久,终究不太看好的摇摇头。
“单照你们所说……必然不是你小姨。小姑姑虽爱玩闹,对窃取人族钱财之事却无甚兴趣,我们狼族在妖界也算鼎鼎有名,何等地位,不至于做出这种缺德的举动来。”
“怎么听怎么像是个不入流的小妖怪。”
他咂摸了一下,很快回过味来,又三句不离老本行的数落嬴舟:“你怎么连这种小把戏都会上当,三百年的脑子长哪里去了!”
这位狼族大哥火爆脾气,比在场的仨都要激动,几乎能把自己当炮仗点着就地炸了。
“对方都显了形还叫它跑掉!你说说你……出去别和人讲你是北号山的正统王族血脉,丢人!”
嬴舟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那瞳眸中多的情绪没有,像是认命于自身的无能为力,也像是习惯性的麻木漠然。
重久食指点过去,想再骂两句,终究气不打一处来地狠狠叹息,暴躁地甩胳膊,“真是看见你这对狗耳朵就生气。”
言罢便负手往外走。
被这紧张的兄弟情吓得不敢开腔的温蕙终于一回神,磕巴地追出去,“大……大仙您慢些走,我给您安排住处啊。”
屋内从先前吵嚷的喧嚣中骤然脱离出来,无端安静得有几分落寞。
原地里,嬴舟抿唇低了低头,虽说也并非第一次被狼族嫌弃,但叫二哥指着鼻子发火,心里还是多多少少会感到沮丧。
他嘴唇轻启,仿佛压着沉甸甸的奋苦与希望,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耳朵上蓦地传来一个熟悉又酥麻的触感。
他的反应比之上回小了许多,视线一抬,便撞上小椿清澈的眼眸。
眼白干净,乌瞳流泽。
大概心无挂碍从不熬夜的人,很少会有血丝吧。
她蹲在他旁边,一手抱着双腿,一手不经意地揉着他的耳朵。
“你不高兴啊嬴舟。”
少年沉下目光,嘴角遮掩似地压了压,低低道,“……也没有。”
刚否认完,又忍不住补充。
“那被人教训,是谁都会不高兴的吧……”
“你家里人经常这样说你吗?”小椿随着他的动作把自己的头往下低了一点,好同嬴舟的视线相对。
他却下意识地回避她的注视。
“倒不是经常……”
嬴舟将头转到了一边,“反正……他们说得也没错,我本来就挺……高不成就低不就的。”
后半句嗓音渐轻。
犬族擅用火系术法,而他只会个半吊子;灰狼族强大的体格自己也仅承袭了一半。
论控火,他不如细犬,论武力不如灰狼。
怎么会有自己这样的人……
“如果我只是灰狼,或只是细犬,大概就不会这么没用了。”
他盯着光洁的地面,神情低敛地小声道。
小椿紧闭着唇看他,灵动地双目略一眨下,忽就染上几分星星点点的笑意,“你这样想啊。”
她说,“狼族、犬族那么多,可是狼犬纵观八荒六合,只有你一只,你是独一无二的,比你小姨还少见呢。”
嬴舟垂下的耳朵不自控地一耸。
听她在旁边轻轻巧巧地解释:“你既会犬族的控火术法,又能使得狼族的十八般兵器,这可是旁人想学都学不来的。你看哪只狼能用火,哪条狗会耍大刀啊。”
“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他安安静静地侧头望着煞白的墙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转来目光,带着些微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一点闪烁的星光。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领情地冲她牵了牵嘴角,“有被你安慰到。”
“是吧?”
小椿笑起来,两手捧着他的脸,言语轻快:“好啦好啦,高兴一点啊。”
“笑一笑嘛。”
嬴舟看着她点点头,唇边的弧度虽然起来得有些勉强,可身后的尾巴却极难控制的欢快摇动。
他试图使其停下来,对方反而越摇越欢了,扫在墙面唰唰作响。
消停一点啊。
嬴舟咬牙暗想。
能不能别那么明显。
*
温家的后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三只大妖,给这个家族源远流长的历史又再添了一笔别致的辉煌。
自打那日夜里被嬴舟吓跑,偷钱的飞贼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倒是无暇顾及它,迫于二表哥的淫威,三个人开始将每日的工作中心放在了寻人之上,穿梭于城中的大街小巷,打听狼族那位小姨的下落。
这世道里,精通变化,深谙世事的妖已然可以毫无痕迹的混迹于人群当中,仅白石河镇那么一个小地方就能有七八只常驻的精怪,更别说开封府。
有嬴舟与重久的鼻子加持,要把住在城中的妖一个一个找出来不算难,就是比较费时。
温蕙难得有机会参与其中,尽管身为肉/体凡胎的寻常人,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处,却还是在奔前跑后,积极地瞎忙活。
甫一听闻要找精怪,她立刻兴致勃勃地拉小椿去看府上养的一只灰鹦鹉。
这畜生还是个老资格,二爷爷在世时就养着的,比她爹年纪都大上几岁,活了五十来年,直接给老人家送终。
温蕙从前就觉得这小东西不简单。
后者作为三朝元老,正趾高气昂地站在架子上磕花生。
一见她过来,顿感危机四伏地扑棱着翅膀叫嚣道:“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遭瘟的死丫头又来了。”
她一脸欢喜地问,“你看,它会是妖吗?”
这扁毛畜生爪子一松,展翅飞到小椿肩头,一边亲昵地蹭她的鬓发,一边中气十足道:“呔!妖怪,吃俺老孙一棒!”
小椿:“……不,就是只说话很溜的鹦鹉而已。”
“什么?”温蕙不可置信,费解地打量那只鸟,“它平时骂我骂得可凶狠了。”
灰鹦鹉发现她凑近,惊慌失措地展着翅膀从小椿的左肩支棱着挪到了右肩,嘴里一刻没停。
“再看!挖你眼珠子!咱家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看的吗?”
它身份自我转化极快,当下就从孙大圣变成了大太监。
说完,发现这黄毛丫头似乎不敢动手锤自己,便躲在小椿的一把乌发后,自娱自乐地张口嚷嚷:“救命呀,我怎么变成鸟啦!”
嬴舟:“……”
这畜生戏还真多。
第37章 开封(十一) 小椿,你身上的气息…………
开封不愧为八朝古都, 又不似那京城天子脚下,一应物件样样贵得离谱,故而暂居于其中的妖还不少。许多都是喜爱人间风流景致, 前来小住些许时日的。
比方那新丘门外大街蜜饯铺子里的学徒是头黑熊精,由于酷爱甜食, 特到人族拜了个师父,好学得一手做甜点的技艺, 回家去孝敬父母。
小甜水巷的“春风门”内,当红的名妓是只兔子精,因得兽性未根除, 发情太过频繁, 到此处才可换得几分舒适安心。
而寺东门街巷住着一对跳羚夫妇, 是特来此地待产的。
……
问了一圈, 见面礼送出不少, 却没能从他们口中得到那位神秘莫测的小姨的消息。
肯到人间长住的精怪大多对人族充满向往,甚至是想脱离妖的身份,将自己全然当作凡人看待。
因而妖与妖之间哪怕互相认出彼此, 也极少有什么往来。
但正如重久所言, 灰狼族在妖界名声赫赫,若有狼妖行走在外,应当十分惹眼, 不会没有印象才对。
在城内寻了四五日,那个神出鬼没的飞贼倒是不曾再兴风作浪, 安分得连嬴舟都快将这事儿忘干净了——毕竟,跟着温蕙,他们压根不缺钱花。
小椿才吃完一盒黄油奶皮方棱饽饽,嘴里腻得慌, 找嬴舟借水囊冲冲味道,顺口问:“小姨就是你娘的妹妹吧?你怎么连她也不认得?”
他目光在周遭逡巡,“我娘嫁给我爹本就是冒族中之大不韪,与她当年一样,遭到上上下下的反对,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娘都没同狼族往来,有点断绝关系的意思。
“直到我出生以后,狼族的首领——就是我外祖父,才命人带上厚礼前来探望。两边算是勉强捏着鼻子结成亲家。
“可除了年节派几个使者送送礼,他们也不怎么上炎山来。母亲的几个姐妹,我都不知晓……就两个舅舅尚有印象。”
她听了,消化着这番复杂的家族纠葛,含蓄地点点头。
“不过……”
“照你表哥说的,你小姨算起来……已经在人族待了快有六七十年了,倘若她和凡人结为夫妻,对方能活那么久吗?”
“谁知道呢。”嬴舟耸耸肩,“没准儿她又换了一个新的也说不定。”
“???”
小椿大为震撼,“这也行?!”
正交谈时,他俩堪堪从一处买卖盆栽的摊位前经过。
花草多的地方,总是会吸引蛇虫鼠蚁,一只跳弹能力颇强的蟋蟀察觉到了草木汁液的甜味。
它触须颤抖,一个扭身,便轻盈地落在了小椿的手背。
小椿:“不是说狼族一生只认一个伴侣……”
那瞬间,肌肤上传来一股痒痒的,四楞八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她脑子里习惯成自然,内心顷刻有了答案,饶是如此,待低头看见那漆黑之物时,还是给吓得当场窒息。
这回甚至都失语了,连惊叫也无,只猛抽了口凉气。嬴舟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条手臂当场截断,“呲啦”从关节处被卸了下去,堪称果决。
近处的路人目瞪口呆地瞅见摔在自己脚边的臂膀,叫得比她还惊恐。
“啊啊啊啊——”
嬴舟:“……”
满街车水马龙,过客商贩皆纷纷朝此处张望,他来不及多想,将小椿的胳膊一捡,拉起人转身就跑。
一路冲回温府的厢房里,因怕叫仆婢们瞧见,嬴舟还替她遮掩着断臂之处。
进屋,关门,放下卷帘。
眼看她坐在床边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小声喘气,他着实无奈。
“不至于吧……有那么怕?”
竟连手都可以不要。
“呼。”小椿游离的神情总算归于安定,“我从阴间回来了……”
冷不防瞥到嬴舟拿着的东西,又惊恐万状,“你怎么还把它带着!”
“……虫子早跑掉了,不拿着它,你是想空着袖摆出门吗?”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手里的臂膀已然变成了一节新鲜的树枝。
“嗐,不用担心。”
小椿浑不在意地挑起秀眉,眼底里流露出得意之色,“我们树嘛,抽条很快的,你看——”
言罢一抖肩膀,那空荡的衣袖下无风鼓动,亮出一线萤绿的光,裹挟着青叶的藤条伸展而出,略微闪烁,便又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女子手臂。
“嘿嘿。”
她灵活地翻跃着五指,“不过是截条胳膊而已啦,小意思的。”
说完便沉痛地捂着心口心疼自己,“比起方才受到的惊吓,这都不算什么……”
嬴舟:“……我觉得那些路人才是真的受到惊吓。”
他轻叹一声,扔了枝条,用脚将旁边的矮凳随意勾过来坐了。修长的四肢有些无处安放,便不自觉地弯曲背脊,好与她视线相平。
语气缓而温柔:“你就这么害怕虫子吗?”
“是啊。”
小椿两手撑着床沿,扬起下巴去沐浴那一缕透窗而入的阳光,眸色间却有怀念的意味。
“天底下的虫类都太可恶了。”
“体态又小,种群又多,成群结队飞到你身上吸汁液,啃嫩芽,偏你还动不了,连想将它们抖落也不能。虫害若是严重,刚长出来的叶子没半天就能被吃得一干二净。”
“尤其,这些东西还喜欢在树体内产卵!”
她说话的时候,嬴舟的头不自觉歪上一点弧度,眼目和双耳皆专注地落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有一种深红背壳儿,条状细长的幼虫,大多生于树皮裂缝处,会钻进枝干吞噬树芯,吃饱了直接在里面化蛹,变成一只难看无比的大扑棱蛾子飞出来。当年我好些朋友就是被它们吃干抹净,给蛀空的。”
小椿皱紧眉,五官纠结在一起,表情难以言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嬴舟听得此番叙述,跟着她不寒而栗。
若非认识小椿,活了三百余年,他从不知原来指甲盖一点大的虫子居然能有这样恶心。
与飞禽走兽不同,虫蚁因无思想,是不能开智修炼成精的。
在三界当中应是最低等的种族,根本没被人放在眼里过。
“那……你们就没什么好的办法应对吗?”
“碰运气咯。”她语气轻松地一摊手,“遇上鸟雀生养好的时节,虫害会少许多。小的时候全靠自己命大,要么就狠狠心,把患病的枝干一气儿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