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心里正不是滋味,旁边冷不防凑近一张鞋拔子大脸,亲亲热热地过来拱她,鼻息里吐出的满是浓重的草腥气。
  小椿登时受惊不小:“什么妖怪!”
  鹿蜀被她嫌弃得委屈极了,挪动着鼻尖在周遭闻来闻去,它以为自己应该是个功臣的,可惜嬴舟全无表扬之意,反而一抬手怼着它的脸推开。
  “这是那头鹿,之前在北号山时,你不是还骑过吗?”
  末了又把那小畜生牵到边上,将写好的书信放在后背给它挂稳,“你别闲着了,替我给大祭司送信。”
  他一拍其臀部,催着对方动身,“去吧。”
  它撒欢般地打起响鼻嘶鸣,踏云往半空里飞奔,足下尽是缭绕丛生的火焰。
  小椿伫立在底下,近乎仰望地目送着这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走兽行远,“北号山啊……”
  她吊起两条胳膊打量满地落叶,不禁奇怪,“我睡了多久?怎么瞧着都快入冬了。呼……”说完便打了个冷战,“风吹得凉飕飕的。”
  “也没有很久。”嬴舟不知从何处翻出两块挡风板,像是特地为她量身定做,摆在左右圈成个圈儿,活似铁桶。
  “大半年吧。”
  彼时天边的晨曦刚好露出些许端倪,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刺破浓云与浑浊的月夜,淋漓尽致地泼出大片华光。
  少年盘膝而坐,他唯有坐下来时,才能与那棵幼树的高度相平视。
  这场面落在外人眼中会很奇怪,一株草木,一个人。
  他分明什么神态表情都瞧不见,竟丝毫不影响谈话与交流。
  “原来外面才过去七个月啊。”
  在她的梦里,已经和族人生活了几百年。
  小椿忽然想。
  倘若自己最后没有说出那句话,是不是就会一直在沉眠中,同记忆里的旧友长久的在一起呢?
  但如今再好奇,也看不到另一条路的结局了。
  “你感觉怎么样?”
  对着一棵幼树就这点不太好。
  他纵然有千万担忧,横看竖看却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比方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神魂有没有觉得不稳?”
  “我倒是没什么异样,只不过……”
  小椿伸出自己的枝叶,叶片卷成了一团,好似握拳的姿态,“我现在既不是□□,也并非濒死。”
  “那岂不是,又要重新从一棵幼苗开始生长了……”
  然后再长个几千年才可凝聚人形。
  她沮丧地张开双臂,仰天长叹,“太难等了吧!”
  嬴舟不知要如何安慰,嘴唇轻轻一开合,继而郑重道:
  “没关系,这一回有我陪着你。”
  “不仅是我,狼族里、妖族里还有很多人。白於山不会冷清的。”
  言至于此,他约莫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两手搁在脚踝边,面向晨光。
  “其实,我犹豫过要不要再叫醒你。”
  “寒洇曾言,沉眠是树精自身的选择,我能许诺给你的,毕竟只有一千多年的寿命,与其说是我陪着你,倒不如说你是陪我。”
  “我不想因为我的自私,让你再陷入孑然一身的绝境中。”
  嬴舟用力抿了一下唇,“后来我便一直想,你若是真的觉得沉眠更好,就这样睡着也没关系。反正你几时愿意醒来,我都在,我……”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了一声均匀绵长的轻鼾。
  嬴舟:“……”
  她居然,睡过去了。
  浪费感情!
  算了。
  嬴舟把后面的话咽回腹中。
  大概对她讲这些,也不合适吧。
  不知是否同神魂受损的缘故有关,在那之后小椿时醒时眠,往往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她不管再睡多久,却没能梦见那个鸟语花香的树族白於山。
  这期间,周围倒是热闹得很,隔三差五有人上门。
  嬴舟的书信寄出去没多久,老狼妖就在康乔的搀扶下骑着他的白驳,一步三喘地到山里来看小椿的幼苗。
  ——说是幼苗也不大准确,自打她苏醒,那树长得越来越快,眼见行将高过嬴舟了,树干枝叶愈发茁壮。
  能得这老妖精亲自前来,多半还是为了见一见稀罕事。
  小椿难得有片刻不困,还得忍受他上下其手地扒拉着端详,实在是憋着一大口起床气。
  “你到底看出什么名堂了没呀。”
  她不住晃动着枝条,“我真的要再修炼三千年吗?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这不缩短个两千多年不合适吧?”
  完了还很理直气壮,“三千年,嬴舟胎都投两回了!”
  嬴舟:“……”
  老狼妖岁数大了,不免嫌她聒噪,“你着什么急。老夫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一眼看出来。”
  他故意慢条斯理,“再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修炼也得日积月累,厚积薄发。”
  言罢转向嬴舟,吩咐道:“你手上还剩一桶不老泉吧?别省着,都喂给她喝。”
  后者顺从地点头:“好。”
  小椿听他这语气就觉得希望渺茫,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了,反正你死了,我就去沉眠!”
  嬴舟闻言哭笑不得地颔首,语气纵容道:“好,你想怎么样都行。”
  一旁的康乔犹自站在半枯的白栎巨树前,她似乎每次来都要对着那当空劈成了两半的伤痕端详许久。
  另一个没她那么有耐性,扯着身子要去找小椿。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某人占据了主导,全然一副凑热闹的表情,“嗨呀,这真的是小椿的原型啊?好可爱哦。”
  她伸手去摸了摸白栎幼树的枝叶,“果然不论是人是畜还是花木,都是小的时候最招人疼。”
  嬴舟适时补充,“她还是幼苗的时候更可爱。”
  康乔满眼惊喜,“啊,真的吗?”
  她不觉遗憾,“那好可惜,我都没见着。”
  小椿揉搓着被这些人捏得发酸的胳膊腿儿们,只觉自己像个供人观赏的盆景。
  “可是再好看,我还是想快些长大啊。”
  “要长大还不容易。”
  她轻飘飘地信口开河,“等回去了,叫你小姨做个厉害的药水灌一灌。再说,你不是还分了一点妖力给我这大外甥的么?取回来不就成了。”
  嬴舟却是没想到这一层,当即问道:“怎么取回?”
  “实不相瞒,小椿的妖力与我共存了这么些天,早已融合得不剩多少……”
  康乔打了个神秘的眼色,“那还用说,自然是……”
  她无声地努动嘴唇,以口型吐出两个字来。
  话音刚落,那一个就呵斥她,“乱讲什么,别瞎教。”
  然后又赶紧叮嘱嬴舟,“少听她这没根据的话,都是些猜测罢了,暂时还无从证实的东西莫要轻易尝试。”
  哪里没根据了……
  对方语气不悦地嘀咕。
  在那之后登门的,是两只猞猁和老刺猬司马一家,因得山路难行,几个小娃娃与母亲并未前来。司马扬大概是被逼着上山的,提起袍角翻山越岭,喘得比老狼妖还厉害,眼见着当场就能背过气儿去。
  因而临走前,嬴舟只得把鹿蜀借给他夫妻俩,暂且送他一程。
  朝三暮四说到做到,这半年里缠着司马扬查阅书册典籍,生生鼓捣出一布袋的妖力恢复宝典,专程带来送给嬴舟,以供他好生研读。
  猞猁别的本事没有,只一张嘴又快又利落,兴许除了威逼利诱之外还夹着点道德绑架的意思,哄得当年那一干在白石河镇被困的妖们都陆续来了山里,送些土特产向小椿嘘寒问暖。
  直到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这里头应该也有嬴舟的授意。
  白於山自诞生起数千万年,最热闹的时光约莫就是这段日子了。
  大江南北的各色吃食和小玩意从老栎树下一路堆到她面前,几乎每一次睡醒睁开眼,都能看见全新的,不同的造访者。
  有时候是寒洇,是狼族、犬族的妖精们,有时候是跋山涉水而来的温蕙。
  她不便于穿行在妖族的地界中,是由岩松鼠从开封府一路驮着护送到山中的。
  这还是温蕙头一次近看小椿的原身,不禁大为纳罕。
  “哦!”
  她绕着树干来回转悠了两圈,“真的是真的树啊!”
  小椿:“……这还能有假的吗?”
  “可你那日给我瞧的……张牙舞爪的藤蔓,分明更像怪物。”温蕙还对当年受到的惊吓心有余悸。
  “嗐。”她一摆树叶子,“那都是逗你玩的。”
  纵然如今已脱离了幼苗的形态,根茎愈发坚固,但小椿动起四肢来还是颇为灵活,这一点比她从前未修成人形时舒坦多了。
  馒头仍一如既往的老实,索性自发地替他们收拾整理起这满地的杂货来。
  他囤东西的毛病此生算是改不了了,温蕙干脆将他安排到自家府上管库房,横竖都是囤,囤谁家的不是一样呢。
  除此之外,更意想不到的是,那位骄纵得不可一世的白狼公主居然都给请上了门。
  小椿睡醒时乍一得见,真是给震撼得瞠目结舌。
  不过高贵的大小姐显然不是为了探病,她找了个如意郎君,分明是向嬴舟显摆来的。
  白狼妖娇滴滴地往自家夫婿的肩侧一靠,一副“昨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活该你高攀不起”的神情,倨傲地抬起下巴。
  “怎么样嬴舟?”
  “我这相公比你好看一百倍吧?”
  “他可是阳华山红狼族最年轻英俊的美男子,能歌善舞,能说会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庖厨,样样出众。”她语气风凉,“哎呀,哪像你哦,当初非得要一意孤行,好好儿的大少爷不做,如今只能在这破落冷清的荒山里喝冷风咯。”
  话是这么讲。
  小椿却觉得这人一般,远不及嬴舟好看。
  她怀疑是公主殿下出于自暴自弃而自我催眠的想法。
  白狼说完打了个响指,十分财大气粗地招呼左右。
  “瞧你们这么可怜,本公主就送百箱人参灵芝,珠宝金银,奇珍异物,绫罗绸缎来给你们撑撑场面好了。”
  小椿:“……”
  请公主务必继续可怜我们!
  *
  当远客离开之后,白於山的冷清是断崖式的,倏忽一下就从喧嚷的红尘里坠入寂静。
  天雷移平了四面的乔木,寒风不受遮挡,几乎是呈暴虐之势往地面俯冲。
  小椿如今长得快有两层小楼那么高了,嬴舟从前做的挡风板派不上太大用场,吹得她东倒西歪,张着嘴直喝风。
  “唔唔哇——”
  她在北风里形容狰狞,含糊不清道,“我好娇弱啊……”
  狂风好几次卷得枝干险些折断。
  嬴舟正于一旁忙着做结界,只那头脑子有问题的鹿蜀围着她打转,大约还以为她是在风里起舞,很快乐地刨蹄子跳来跳去。
  他要照顾小椿,妖力便恢复得很慢,结界搭起来也略费功夫,这边无暇别处,很快就听到她惊声尖叫。
  “啊啊啊——嬴舟!快来啊!有虫!会飞的!”
  她现在没腿,更加跑不了,简直就一活靶子,唯有不住地晃动枝叶,企图吓走对方。
  后者最终停在了地面距离树体几步远的枯叶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处的妖精。
  小椿战战兢兢,试探性地拿树枝去赶它。
  “吁、吁……”
  他手里的印才掐好,实在抽不开身,扭头说:“你让鹿蜀帮你一下——”
  “它帮我把虫递过来了!”
  “救命啊。”
  嬴舟:“……”
  等挡风的结界正式启动,他才举步回去,三两下摘了那只意图不轨的天牛,扔到外面。
  小椿吓得魂不附体,一面拍着胸口顺气,一面在心中把避虫术法的修炼提上了日程。
  偏这时候,一声没藏住的笑意窜入耳畔——嬴舟竟然颇不厚道地在笑。
  许是察觉到她怨念的视线,少年方才解释,“啊,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你刚下山的样子。”
  小椿甚是不悦地叉起腰,“干嘛,我那时候吵着你了吗?”
  他慢吞吞地补充,“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
  冬日的黄昏几乎见不到夕阳,四下的光是一点一点沉寂的。
  满山狂风呼啸,而结界里的这片天地,难得的风平浪静,嬴舟坐在树底同她一并看着暮色围合。
  小椿沐浴着浅淡的月华气息,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道:“你说……”
  “白玉京真的死了吗?”
  “不知道。”
  他神色未动,“或许吧,否则天雷也不会停下。”
  小椿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声。
  但他不是受“天”的影响,永生不灭么?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嬴舟像是猜到她的顾虑,“倘若他死了,是正好如他所愿,如果没死,既然不再出现,或许是另有别的出路。不管怎样,他都达到了目的。”
  小椿正觉有理地点点头,猛然发觉什么,“你怎么,都不介意我提白玉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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